作為一名基層國土資源工作者,對土地尤為敏感并總是憧憬著她一年四季都能流光溢彩。我的職責就是為國家管好土地,盤活土地……而每每夜深人靜,也就總是忍不住拿起手中的筆來,抒寫著關于土地的文字。
——題記
油菜花地
一到春天,故鄉竹溪的土地上,開滿了姹紫嫣紅的花。但最美最香最醉人的,不是粉紅的桃花、艷麗的杜鵑和雪白的李花,而是鋪天蓋地漫山遍野流金溢彩的油菜花。
油菜是一種很普通的油料植物,竹溪的家家戶戶都有種油菜的習慣。頭年秋冬季節播種育苗,在風霜冰雪中長得極緩慢,卻活得很頑強。她幾乎一個冬天都匍匐于地,唯有那一抹青翠,為肅殺的冬季陡添了無窮生機。
幾陣春風吹過,幾場春雨浸過,幾縷春陽拂過,幾聲春雷響過,矮矮的油菜如得到神秘的指令,伸幾下懶腰,打幾個翻滾,一夜之間,像發育成熟的少女,豐腴圓潤,躥出老高,把土地遮蓋得不留一絲兒縫隙。
清晨,當寨子里的大人小孩還在昨夜的夢境里徘徊,忽然,在村莊里四處游蕩不曾停歇的風,從窗戶里、從瓦縫中、從板隙間送來了一波又一波襲人的芬芳。像美酒一般醉人,像天仙一般撩心,像巫女一般迷魂。大人揉著朦朧的睡眼,驚嘆:油菜花開了!孩子閉著雙眼吸溜著鼻翼咂吧著小嘴,喃喃有聲:好香!
推開木板門,遍地耀眼的金黃嘩地撲面而來,刺得人眼睛都睜不開。揉搓了好一陣,才看清眼前這景色。啊!長在田間地頭山坡上的油菜,仿佛邀約了一般,齊嶄嶄開放了。扯天連地,金燦燦,黃亮亮,恣肆汪洋,向天地之間鋪展開去。清風像頑皮的孩子,在油菜地里竄來竄去,惹得油菜花金浪翻滾,波連云涌。沉悶單調的村莊一下子變得山光水亮,雍容華貴,金碧輝煌。
茫茫花海中,我的鄉親——土地的主人,他們已扛起犁耙,趕著水牛,追隨著油菜花的芬芳走向田野,愉快而辛勤地勞作著。一望無垠的油菜花園就在身旁,他們卻無暇去光顧徜律。他們對這金色的風景已經見怪不怪,只知道,油菜花開,春天播種的季節就到了,絲毫耽擱不得。
兩個村婦站在各自的屋檐下,為著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在對罵著。罵著罵著,風蕩來的縹緲的油菜花香把她們噎住了,陶醉了,竟不知不覺站在一起,對著田野金黃的油菜花癡望。她們又回到了油菜花般燦爛的少女季節,瞳仁里貯滿了幸福和希冀。
最先嗅到油菜花芬芳的是勤勞的蜜蜂和彩色的蝴蝶,還有情竇初開的青年男女。蜜蜂和蝴蝶在金黃色的巨大地毯上翩翩起舞,追逐嬉戲。鄉村的青年男女,把油菜花地視為愛情公園,成雙成對來到這里,不惜浪費大好的春光,一坐就是大半天。他們有說不完的悄悄話,有嗅不盡的甜甜味。少女的耳鬢或辮梢,插幾枝油菜花,透著別樣的風情和韻致。就是他們離開油菜花園,走到集市上,走到小巷里,從身上散發出來的或濃或淡的味道,人們也會知道他們剛從油菜花園回來。
小孩子逃學,或是做錯了事怕挨大人的拳腳,最好的藏身處,莫過于油菜花地。悄悄地躺在花叢中,頭上有太陽暖暖地照著,耳邊有蜂蝶嗡嗡地歌唱,四周有菜花馥郁的香味,這樣的日子神仙也未必有。于是四仰八叉昏昏睡去,寵辱皆忘,煩惱全無。等一覺醒來,已是暮色四合,高一腳低一腳向寨子里悄然走去。
野狗這時也活躍起來。發情的母狗在油菜花地里奔來跑去,一群公狗緊隨其后,滿頭滿身頂著油菜花瓣,條條野狗像穿著一件黃馬褂。
菜花黃的季節,是鄉村里最靚麗的季節,是鄉村里最縱情的時光,是鄉村里最自由的日子。老人不再呆滯和憂慮;村婦不再潑辣和多疑;青年不再羞澀和迷惘;孩子不再孤單和落魄。就連城里帶著滿身脂粉氣的人們,也被鄉村里彌漫著菜花香的風所牽引,攜老帶幼,遠天遠地來到鄉下,一睹油菜花開時香氣四溢的美韻和無邊無際的壯觀。有人看到了商機,專門舉辦油菜花節之類的活動,吸引更多的城里人來參觀,那場面還挺火爆。
有兩部電影的兩個場面過目難忘。一部是電影《任長霞》,影片的結尾,沒有任長霞遭遇車禍那凄慘的場面,而是讓她漫步在一望無垠的油菜花叢中。我震撼了。這鋪天蓋地的油菜花,不正是無數的人民群眾嗎?是人民賦予了她金子般的品格和心靈。她永遠和人民在一起。另一部是《太行山上》,兩支分開的八路軍隊伍,在春暖花開的時候又會合了。他們會合的地點,導演特意安排在油菜花盛開的土地上,戰士們在油菜花叢中相擁相抱,歡呼雀躍。多美的場面!金色的畫面洋溢著英雄主義和樂觀主義的色彩,寓示著前景一片輝煌光明。
金色年華是人生中最美最好的歲月,油菜花開是大自然最美最好的季節。人生會有種種挫折和磨難,季節也會時序更替花開花謝,但金色的陽光會永遠照亮大地,燦爛的色彩會長久溫暖心房。
包谷地
玉米,在我的故鄉竹溪卻叫成包谷。莊稼能夠長成林的,在南方唯有包谷。我們把成片成塊的包谷叫做包谷林,形容包谷長得茂盛粗壯,常常會說:這包谷長得像竹林。
包谷是一種最低廉最粗糙的食物。刨開黑黝黝的土地,將一粒種子和著灰土糞扔下去,幾天后就拱出一棵包谷苗子。不怎么去侍弄它,有陽光和水分就行,過段時間去看,包谷苗已齊人腰深,桿子粗如手腕。鋤鋤草,攏攏蔸,任由它去生長。不出兩個月,包谷苗已是伸枝展葉,層層密密,地里密不透風。
包谷的生育能力極強,一般都會背兩個包谷棒子,有身體好,桿子壯的,背三四個包谷棒子也是常事。有的干部批評竹溪的婦女多生孩子,往往就拿包谷棒子作比:你就像那施了肥的包谷稈,一長棒子就是三四個。山里的孩子,的確就像包谷棒子,粗糙、結實,見風長。還有人嫌其他人少見識,開口就罵:你像個包谷鳥兒。
竹溪的水田旱地各半。說實話,包谷做的飯并不好吃,孩子們吃上幾頓,就會摔碗推桌發飯瘋。鄉親們并不把包谷當作主糧,只是少數缺糧食的農戶,才把包谷磨成粉,當作主食吃。但竹溪的鄉親卻喜歡種包谷。夏天里,大部分旱地都種上了包谷。就連菜園的籬笆邊,稍寬的田埂上,也可以看到三三兩兩站著幾株高大挺拔的包谷。包谷的最大用途是釀酒和作飼料。竹溪的鄉親不論男女,都喜歡喝酒。家家都藏有自釀的包谷燒。那酒濃烈、綿長、酒勁足。常常會看到有人喝得東倒西歪,包谷林里也常傳出入的呻吟或鼾聲,走近去看,原來是個醉漢倒臥在那里。用包谷作精飼料喂豬,豬就長得膘肥體壯,肉嫩肉香,肥而不膩特爽口。鄉里人少胖子,除了勞動量大,吃的肉是天然飼料喂養的,不像城里人,添加劑催肥了豬也催胖了人。
夜晚,一個人從包谷地里路過,一陣風起,包谷葉子發出沙沙地響聲,不禁毛骨悚然。擔心從里面竄出一頭野豬或是一頭狗熊,害怕從里面跳出一個蒙面大漢。緊跑慢跑,心口嘣嘣直跳。
給包谷鋤二遍草,是最累的農活之一。太陽毒辣,包谷林里悶熱難當,鋸齒狀的葉子,在赤裸的手臂上劃拉出一道道縱橫交錯的血口子,汗水一浸生疼生疼。但也有人愿做這種農活,那就是正在熱戀的青年男女。他們可以借包谷林隱身,一邊勞作,一邊說著溫情的話或是眉來眼去。他們當然沒有城里人那么浪漫,可以去歌廳去舞廳去花園,包谷林就是他們最好的場所,包谷林長愛情也長,包谷林成熟愛情也成熟。鄉里人的愛情源于土地,源于莊稼,真是土生土長。
包谷林是一個大樂園。烏鴉整天在上面盤桓,餓了,就撕開殼葉啄食嫩嫩的包米。野豬在夜間經常出沒,一大片一大片地啃食包谷,肆無忌憚。山猴也會定期光顧,扔下掰掉的棒子揚長而去。鄉親們不急也不惱,反而說:飛禽野畜也是一條命。最后剩下多少收多少。孩子們也會偷偷溜進包谷林里,有時悄悄帶走幾個棒子,找無人的地方燃起野火慢慢烤焦啃著吃;有時砍倒幾根粗糙的包谷稈,嚼甘蔗一般大嚼特嚼,嘴角常常被堅硬的稈殼割開一道道血口子。少男少女會躲進包谷林里摟摟抱抱。茍合的男女會約在包谷林里碰面,那是一道天然的屏障,扯下一些發黃的葉子墊在地上,就成了他們快樂的席夢思。
掰玉米棒子是最快樂最幸福的勞動,你此刻就像接生婆或像父親,抱著玉米棒子就像抱著新生的嬰兒,果實沉甸,手感飽滿。掰下來的玉米棒子,帶著黃黃的殼葉。稍嫩的,會揀出來剝下包米磨成漿,用桐子葉或芭蕉葉包成三角形的樣子,放在蒸籠里蒸熟,微甜帶酸,可口宜人,我們叫做漿粑粑。現在城里小攤上也常有人賣,我試過,遠不如竹溪鄉親做的好吃,因此很少買。嫩包米太多,做漿粑粑又吃不完,就會用鍋煮熟,再放在太陽底下曬干,待冬天到來閑著無事,用火慢慢燉著,燉得包米開花了,撈出來吃,又是一番滋味。老了的包谷棒子,晚上就著月光或火光,把殼葉撕開,十幾個扭成一坨,騎在吊腳樓的排枋上、屋檐下的橫梁上。家家晾曬著成坨成串的包谷棒子,不失鄉村特有的一道風景,你也可以從晾曬著的包谷棒子上看出這些人家的家底和勤勞。
今年夏天,父親用他攢下的零用錢,請石匠為他故去的父母、伯父母造了石碑,選定一個日子豎碑。在鄉下,石碑就是刻在石頭上的家譜,鄉里人看得很重。我當然要請假去鄉下幫襯。走進這些前輩的安息之地,我忽然發現,他們的墳地周圍全是茂盛挺拔的包谷林。我心里想,他們居家的風景真好。夜來無事,他們可以從棲身逼仄的土堆里走出來,坐在包谷林里搖扇小憩,聽蟋蟀唱歌,聽野豬嚎叫,聽包谷抽穗。豎碑的時刻,我囑咐匠人,盡量不要毀壞墳地周圍的包谷林。我的前輩都是一輩子和土地打交道的人,有包谷林和他們相伴,他們會感到幸福、踏實、安定。
包谷地安妥著無數逝去的靈魂。
油茶地
打開電視,金浩茶油正在做廣告:源自深山的木本植物油。看著看著,忽然就走了神,心思回到了竹溪土地上蓊蓊郁郁的油茶林里。
竹溪大多是黃色土壤,極適宜油茶樹生長。從沒有看見人播種,但油茶榭卻長得滿山滿坡,蓬蓬勃勃,無縫插針。老樹砍掉了,樹蔸馬上又萌生了新芽,生生不息,代代相傳。只要不是人為破壞,油茶林永遠那般青翠蒼綠,那般生機盎然。竹溪的鄉親喜歡與油茶樹為鄰,人家就散落在油茶林里,早晚有裊裊炊煙從吊腳樓里飄出,像朵朵白云在林梢纏繞。白云,綠樹,青瓦,好一幅絕倫的水墨畫。
油茶樹是一副怪脾氣,她不追趕春天的熱鬧,也不羨慕夏天的燦爛,卻選擇在落木蕭蕭、寒氣凜冽的秋天,開出滿樹滿枝甜蜜淡雅的花。這花,如秋葉一般靜美,不慌不忙,從從容容綻放。白色的花瓣,黃色的花蕊,你挨我,我擠你,層層綴滿枝頭。放眼望去,像一層薄薄的初雪覆壓,又如一場濃霜驟然降臨。冷寂的秋天在油茶花的映襯下,多了好些嫵媚。同在秋天開放的菊花,古往今來,受到多少人的歌吟和追捧。而油茶花卻安貧樂道,不慕虛華,更有君子氣。
追逐油茶花的是勤勞的蜜蜂和頑皮的孩子。那花蕊里,有一滴露珠般晶亮的液汁,是茶花花一整夜工夫釀制的花蜜,稠稠的,甜絲絲的,帶有花的清香和甘露的潤澤。這是蜜蜂當年采蜜的最后一次機會,因而比往常更忙碌,在油茶樹上起起落落,如黃金周忙個不停的機場。孩子們最貪婪茶花的蜜露,用自制的吸管,插進大朵的茶花里,狠命的吮吸,那香氣,那甜味,直人肺腑,甜到骨頭里去。
采摘茶果是最快樂的勞動。紅紅的茶果,青青的茶果,在秋風中搖頭擺尾,無端地招惹人撩撥人。九月的寒露風一起,茶果就成熟了。男人挑著籮筐,女人背著背簍,小孩挎著篾簍,哦嗬喧天上上去。大人站在樹下慢慢采摘,小孩爬上樹梢蕩來蕩去。工具裝滿了,男人坐在樹下抽煙,女人去尋美味的油茶菌,小孩趁空飽食茶花蜜。
我家的曬坪比較寬敞,摘下來的茶果,就堆放在我家的曬坪里。母親每天早晨用木耙攤開,太陽一曬,茶果裂開,茶籽就蹦出來了。一到晚上,好多大娘大嬸聚集在我家,用竹篩盛上已裂開的茶果,圍著火塘擇茶籽。她們把茶籽留在竹篩里,把果殼扔進火塘中。慢慢地,果殼燃燒了,火塘中央旺旺的,映得木板壁很光亮,屋子里很溫暖。大娘大嬸們一邊擇茶籽拉家常,一邊享受著果殼帶來的溫暖,雞叫時分才各自散去回家。
木榨房就在我家吊腳樓旁邊。曬干的茶籽在碾房里碾成粉末,再用木甑甑得香氣四溢,用鐵箍和金黃的稻草包成一個個圓餅,趁熱放進木榨里,安上大大的前窄后寬的木楔,由四個身強力壯的勞力牽著吊著的油錘,口里喊著號子,使勁向木楔砸去。隨著油錘的一聲聲悶響,不大的工夫,清亮色黃的茶油從木榨肚里流了出來。霎時,整個寨子彌漫著濃濃的香氣。我們半夜迷迷糊糊聽得木榨房里開始響起油錘聲,聞到茶油特有的氣息,夢中都在咂吧嘴巴,仿佛正在吃香噴噴的油炒飯。
油茶地帶給我們歡樂的不止茶花蜜,油炒飯,還有那高速旋轉的陀螺。偷偷砍下一枝油茶樹,用刀左砍右削,做成上大下尖的陀螺,把粽葉撕細扭成辮子,狠勁地抽打陀螺,陀螺就高速旋轉,發出嗡嗡的聲響。我們經常在課聞或放學后進行比賽,誰贏了,就是陀螺王,跟英雄一般。這是一種很好的體育活動,全國少數民族運動會都有打陀螺這個項目。
我的一位隔房叔叔,因常年飲酒,有酒精中毒的跡象,神志不太清醒。一天,吃過早飯,他對家人說上山采摘茶果去了,結果天黑了還不見回家。家人急了,帶著火把電筒在油茶林里四處尋找。找了半天,終于在一株油茶樹下找到了畏畏縮縮蹲在那里的隔房叔叔。原來這油茶林太密太深,他競走不出這林子。
樹子里有戶人家小兩口吵架,吵得很兇。后半夜,女人悄悄冒雨出門,走進密密的油茶林。第二天人們發現她時,她已用青絲頭帕把自己懸掛在一株油茶樹上。我們看見了那個慘狀,好久都不敢單獨到那片油茶林里去。人們怪罪那株油茶樹,毫無道理地把它砍倒了。油茶樹轟然倒下,我才知道什么是殃及無辜。油茶樹的命運令我憂傷。
據說,茶油具有潤腸,清胃,解毒,殺菌之功效,能降血脂,降血壓,防治心臟病、腦血栓等。唐代詩人李商隱吃了茶油做的食品后,詩興大發,贊道:“芳香滋補味津津,一甌沖出安昌春。”經現代傳媒一宣傳,沉寂多時的茶油,可謂咸魚翻身,成了油中之王,且被冠以“東方橄欖油”。真應了那句老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最近看到報道,湖南要把油茶產業做大做強。這對竹溪的鄉親來說,或許是個好消息。滿山滿坡的油茶林,也許會帶給父老鄉親淌金流銀的生活,也許空有一座座金山銀山而依然如昨。
蘿卜地
故鄉竹溪的人家,每戶都有一塊蘿卜地。
節令一到冬天,山寒水瘦,樹木蕭疏,滿目瘡痍。只有散布在房前屋后,溪谷溝畔,坡上嶺下的一塊塊蘿卜地,因長滿了青翠的蘿卜而顯得生機勃勃,那嫩嫩的蘿卜纓,讓人懷揣無窮綠色的希望。
蘿卜,又叫萊菔,喜冷涼氣候,大多在秋末冬初栽培,是一種主要的根菜類蔬菜。漫長的冬天,竹溪人的主要蔬菜就是蘿卜白菜。白菜嫩不嫩,蘿卜大不大,是檢驗家庭主婦能干不能干,勤勞不勤勞的標準。一閑下來,女主人就會走進蘿卜地,拔雜草,間余苗,施家肥,起土壟,把一塊蘿卜地打理得利利索索,疏密有致。脆嫩的蘿卜苗,吸足了養分,加上晝夜溫差大,幾天就躥出老高,淺綠,亮綠,濃綠,碧綠,墨綠鋪滿塊塊零星的土地,像一筆筆或濃或淡的油彩,給冬天的大地抹上了絲絲亮色。那肥嫩的肉質直根,像圓球,像陀螺,像雞蛋,像棒槌,悄悄地在地下成長,把有些發硬的土壤擠開一道道縱橫交錯的口子。扎根在大地上的蘿卜肉質根,有紅色,有白色,有紫色,有青色,在土地下構成了一個五彩的世界。
蘿卜做菜,要經常變著花樣才不厭不膩,常吃常新。竹溪最有名的當然要數小炒蘿卜絲,蘿卜坨燉牛肉和醋泡蘿卜。把鮮嫩的蘿卜切成筷子般粗細的絲,與當地用包谷喂肥的半精半肥的豬肉一起,用鐵鍋在柴火上燉著,就是小炒蘿卜絲。先將牛肉燉得稀爛,再把嫩蘿卜切成坨,放進鍋里燉,當地人叫蘿卜坨燉牛肉。這兩樣都是下酒的好菜。冬天里,竹溪男女都喜歡做這兩樣菜。肉就在火頭上熏著,蘿卜就在園子里長著,牛肉也不是稀罕物,這些弄起來方便,圍著火塘就餐溫暖。到竹溪人家去串門,常常看到三五個人偎在火塘四周,操著粗瓷大碗,就著火塘中央一鍋正在滾開著的小炒蘿卜絲或蘿卜坨燉牛肉推杯換盞,眼睛瞇成細縫,額上紅汗涔涔,嘴角油湯滴水,如同神仙一般。那日子過得悠閑綿長,有滋有味。醋泡蘿卜是一種小吃,將蘿卜洗凈切成大塊,用陶罐或廣口的玻璃瓶盛上,放上剁碎的紅辣椒,倒上一些醋,過幾天就是松脆的醋蘿卜。嚼起來咔咔脆響,特開胃。汪曾祺先生對這種醋蘿卜贊賞有加,專門寫進他的散文《蘿卜》里。這醋蘿卜也算借助汪老先生的名氣風光了一回。
城里人也非常喜歡蘿卜,餐桌上常常有清水蘿卜,雞汁蘿卜,醋泡蘿卜等。
竹溪有諺:蘿卜上街,藥鋪關門。蘿卜賽過人參。蘿卜不僅是很好的蔬菜,還是很好的水果和中藥。蘿卜能消食通氣助消化,明代著名醫學家李時珍對蘿卜極力推崇,主張每餐必食,他說蘿卜“下大氣,消谷和中,去邪熱氣”。元代詩人還賦詩贊美蘿卜:“熟食甘似芋,生吃脆如梨;老病消凝滯,奇功真品題。”竹溪人家的大人小孩如有大便不通,或消化不良,生吃幾個大蘿卜,就會神清氣順,屢試不爽。
我們小時候,天寒地凍,裸腳穿著一雙爛鞋去上學,凍得腳上手上生了很多凍瘡,干裂著像小孩張開的嘴巴,遇熱就奇癢難受。家里條件好點的,就用化豬油涂在上面滋潤。我們大多數孩子只有自己想辦法,從蘿卜、地里拔回幾個蘿卜,放在火塘里將蘿卜烤熟,拿出來撕開皮,趁熱在凍瘡患處來來回回地燙。如是燙過幾回,凍瘡慢慢收口結痂好起來。這是我們在實踐中發現了蘿卜、的另一種藥用功效。烤蘿卜要掌握好火候,烤過了,太燙,容易傷皮;沒烤好,達不到效果。有一次,一個同伴生了很多凍瘡,晚上幾個同學在我家寫作業,寫完后無事,我們提出幫那個同伴用蘿卜治凍瘡。他同意后,我摸黑到自家蘿卜地拔出幾個蘿卜,放在火塘上烤得冒青煙,然后往他傷口上燙。一燙上去,他就尖叫,我們以為他害怕故意大叫,我們幾個圍上去把他牢牢抓住,一個人在上面狠命地燙。等他喊得沒力氣了,我們才松手。松開一看,已經把他的手和腳燙傷了。我們好心辦了壞事,被大人臭罵了一頓。
小時候,上山放牛羊或是去砍柴,餓了、渴了,悄悄溜進附近的蘿卜地,拔出幾顆嫩生的蘿卜,把蘿卜纓子揪斷,原樣插回剛拔出的蘿卜坑里,飛快跑到別人不容易發現的地方,坐下來狼吞虎咽或細嚼慢咽,吃得直打嗝。過了幾天,插回坑里的纓子蔫了,被蘿卜地的主人發現,知道地里的蘿卜讓八偷拔了,漫無邊際地罵上幾句也就偃旗息鼓了。冬天里,那鮮嫩生脆的蘿卜就是我們最可口的水果,那綠意盎然的蘿卜地就是我們冬天的水果林。蘿卜地里有歡樂,有情趣,有憂傷,有失意。
竹溪人有兩句極富哲理的話,很樸素卻在理。一句是“蘿卜盤成肉價錢。”是說做事不計成本,不計后果。而今,把蘿卜盤成肉價錢的現象比比皆是,還振振有詞“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還有一句是“一個蘿卜一個坑。”人世間其實就是一塊蘿卜地,每個人都會有一個自己的蘿卜坑,只要找到了自己的蘿卜坑,沒準就能站好位置,挖出一大塊金子。
(選自2008年第4期《財富地理》)
原刊責編 廖靜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