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文學那根“筋”
我懷揣一紙通知到市委報到,一路走來的感覺是沒有感覺。霞光融著晨風,把我一步步推進門口有武警肅立站崗的那座高樓深院。我四顧茫然。畢業前夕,解放軍文藝社曾來人到南開中文系物色一位畢業生,系里推薦了我,對方看了我的作品剪報也表示滿意,此事令我喜出望外,眼看北京就要成行,卻不料由于我復雜的家庭原因而擱淺了。經歷了這次由喜而悲的高起低落,在別人眼里再“體面”的崗位也無法讓我興奮起來。計劃經濟年代,大學生畢業分配皆由國家包辦,我們是受益者也是受制者,而在這個春天,我必須接受的事實是立即到市委宣傳部宣傳處報到,而且還要盡快進入工作狀態。
宣傳處永遠是整個部里意識形態嗅覺最靈敏的處室,“春江水暖鴨先知”,這里的人時時要和最及時的紅頭文件、最權威的領導講話精神、剛出爐的內參和學習材料打得火熱。我一來就趕上了“五講四美三熱愛”活動,接著是搜集宣傳系統對“新憲法修改草案”的反映,都要求宣傳處緊跟形勢,明確方向,筆頭迅速,立竿見影。這些活動常常“前仆后繼”,一個接一個,與之配套的各種材料也必須要以最快的速度“更新換代”,我干得很賣力,寫的情況簡報也多次得到部領導的肯定,但隨著作家夢的漸行漸遠,我越來越打不起精神。我很擔心一輩子就這么交代給了那些無盡無休的速朽公文,一次下班后,我找到處長,吞吞吐吐提出想離開宣傳處,處長大吃一驚,不明白我怎么會突然提出這么個古怪的要求,而且我的理由還很書生氣,比如想有自己的閱讀啦,希望學以致用,專業對口啦。處長笑一下說:“是不是你學了中文,就覺得在宣傳處屈才啦?告訴你,我們這里才真正是中文系最合適的對口專業,不是什么人想來就能來的,別以為宣傳處的工作很簡單,表面看,靠一份中央文件、一本《紅旗》雜志和一張《人民日報》就可以對付,這里面的學問大得無邊!”我蔫巴巴垂下腦袋。處長和善地拍拍我的肩膀,讓我別三心二意了:“小伙子,你還年輕,文字也過硬,把眼光放遠些,好好干!”
我老實了個把月,內心又開始蠢蠢欲動。我大著膽子找到主管干部的部領導,語無倫次地擺了一堆離開宣傳處的理由,我15歲就發表習作,到大學畢業時已有若干詩歌、散文和評論發表,是當時中文系學生中唯一的天津作協會員,特別是讀大學前我還當過兩年文學期刊編輯,希望組織上能考慮我的具體情況,最好能讓我的工作與文化更靠近一些。部領導還算開明,居然點頭開了綠燈。我幾乎是灰溜溜地把自己的東西從宣傳處搬到了隔壁的文藝處。文藝處的工作一言以蔽之,就是把握好全市文化藝術領域的導向,但由于管著很多文化事業單位,還要經常下基層檢查工作,了解本地藝術家和作家的創作現狀,指導、協調文藝團體的體制改革,出席各種相關會議和座談活動,審查重大節日晚會和一些匯演節目的彩排等等,身份很特別。我的級別不過是副主任科員,卻罩著大機關的光環,類似“宰相府里七品官”,可以代表文藝處乃至部領導對下面指手畫腳,領受基層的遠接高迎必恭必敬,且似乎名正言順。我卻不習慣,不自在。此外,總寫那些非文學的材料也使我焦慮。我是處里最不常下基層的人,常找借口躲在辦公室,偷偷讀心儀的茨威格、雷馬克和巴烏斯托夫斯基,即使無故攬了很多收發和文件歸檔之類的勤雜活兒也樂此不疲,見縫插針的閱讀經歷也成了我那段日子的小小亮點。
1988年元旦前,我終于下決心要離開這里了。大概部領導已經看出“爛泥扶不上墻”,干脆放行。就這樣,我的工作關系轉到了市文聯。那時文聯只有三十來號人,沒有固定的辦公場所,只臨時租借了一座八國聯軍時期的百年舊樓,里面墻皮剝落,光線昏暗,空氣潮濕,我每天拎包踩著吱呀松動的樓梯,到只有兩間窄屋的一家雜志社重操舊業,但只有我能感覺出此時此刻自己的心正在快樂呻吟。英沒有抱怨我的一意孤行,她搞不懂我的新職業,卻知道我這輩子很難離開文學了,她說換個環境也未必是壞事。說得輕描淡寫,卻使我幾乎落淚。倒是一些老同學勸我慎重,有朋友甚至直言,早知今日,又何必在宣傳部兜個這么大彎子才回去搞文學?到文聯就能搞出名堂來?水往低處流入往高處走,老農村婦都懂的道理啊!我一笑置之。這件事跟我能不能搞出名堂扯不上關系,不過是我的那根文學“筋”總在作怪,我已經委屈它快六年了,不能再委屈下去了!
從大機關的干事搖身一變成了普通雜志的編輯,昔日光環在瞬間熄滅得干干凈凈。如果說這種落差在世俗眼里毫無反應,那是騙人,但無論如何,我體會到了個人性情回歸文學軌道的輕松。終于可以塌下心來進入閱讀和寫作了,那些澄明的文字引領我的日子遠離喧囂,安于平靜,進人靈魂的一種自在儀式。
1991,樹欲靜而風不止
不知什么時候,英的嘆息多了起來,且不止一次地感慨著“窮則思變”。人本是趨利避害的社會動物,不足為怪,何況那陣子全民皆商,生意洶涌,人人自危,泡沫泛濫,熟人見面似乎不談上幾句水泥、鋼材、水果、服裝、糧油、煙酒什么的就是落伍,好像誰手里都煞有介事地掌握一些貨單、批文、車皮,各種貿易信息五花八門鋪天蓋地,英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當屬正常。到了這年秋末石破天驚,英真的要有大動作了。
我和英結婚九個寒暑,一直沒有分開過。我的職業屬靜,編稿子爬格子數年如一日,如一座巍然不動的山巒;英卻好動,似一條時常變幻流向、流速的山泉,早年她是工廠檢驗員,后進入科研所搞數控機床項目,幾年前調入一家國營大公司并參與經貿洽談,是每年廣交會的常客,公司的業務紅人。英卻毅然辭職,不顧公司高價挽留,甚至連檔案關系都不在乎了,執意南下,在熱辣辣的海南島注冊了自己的旅游公司,繼之與人搭檔涉足房地產,乘小平南巡講話的春風事業越做越順。
英下海伊始,就有好事者預言:這對夫妻是在自尋解體,離婚只是個時間問題。英聽了一臉疑云,我說:“你還真信那些烏鴉嘴呀?去吧,我們的婚姻還不至于這么脆弱!”于是,英把“家庭內務總管”的擔子交給我,放心去了。其實我何嘗不知道,現代社會的最大特點就是多變,而最多變的就是人心。存在決定意識,分離就是距離,而距離本身就是一種很難把握的東西。柏揚先生不是早就說過“分離法”是結束兩人感情的有效藥劑嗎?時間和空間的分離作用往往使當事人渾然不覺,那些地久天長情天恨海的故事只屬于夢囈狀態的詩和小說。但我必須無條件支持英的下海選擇。英視商場博弈為人生的樂趣與價值所在,實踐證明這也是她的強項,我沒有這種本事,如果再拖后腿就是別有用心了。即使由此形成強女人和弱書生的婚姻反差,即使一個丈夫對這種格局不無隱憂,也不能以任何借口羈絆妻子的正當自由行為,她快樂,我才有幸福。僅此而已。
英第一次回家是在轉年冬季。顯然她已習慣了南方的夜生活,每天日出夜歸,忙于各種生意應酬。她的服飾在天津這個并不時尚的北國城市顯得非常特別,與其說華麗,不如講是華貴,她手持磚頭狀的“大哥大”,全身項鏈、戒指、手鏈一應俱全,駕一輛嶄新的黑色“馬自達”東奔西走,如入無人之境。她看重物質,忙于盈利,屬于務實派;我依舊編稿子爬格子在一些文學研討場合發表一些書生見解,立于精神,美其名日“務虛”。我戲言,1997年才會出現“一國兩制”,我們家卻先行進入了“一家兩制”,英聽了不置可否,依然我行我素。
隨之發生了第一次婚姻碰撞。那次正趕上女兒杉杉的期末考試,整整一晚上,我一直督促孩子復習卻收效甚微,心里便有些冒火。我批評杉杉不是太笨就是心不在焉,二年級的課程都這么糊涂,將來還有什么指望?杉杉未及反應,在一旁描眉畫眼的英卻答了腔:“有理不在聲高,注意孩子的心理健康!”想起英回來這十幾天,對杉杉百依百順,吃的穿的要什么買什么,一有空還抱在一起嘴對嘴唇對唇地互吻,如此婦人之仁,孩子的考試心思哪能集中起來?于是我說:“孩子學習不爭氣,將來父母還要養她一輩子不成?”英針鋒相對:“怎么不爭氣?我看比你強。養一輩子我也養得起!”我冷笑道:“那好,你管孩子吧,從今天起拜托了!”英注視我一字一頓說:“我掙錢,再管孩子,要你何用?”我大怒:“帶著你的錢,滾得遠遠的,我要是求你半句,就不是個男人!”英含淚奪門欲出,杉杉哭喊著撲過去拖住媽媽,我自知言重,默默遞過去一條毛巾。
我們的自尊心都受到了傷害。一段時間,我們雙方都在有意回避關于“錢”的話題。其實,我幾斤幾兩,英并不糊涂。一次通話,英和我商量,隨著公司規模滾雪球般不斷擴大,需要一位人品牢靠、不貪不沾、且對數字清楚的人當“財務總監”,她雖身為總經理,本著“舉賢不避親”的用人原則,便向董事長推薦了我。我很意外。心熱了一下,略作思索說:“能得到‘總經理’如此的信任和栽培,本人受寵若驚!”英讓我別瞎貧,考慮一下再答復。我告訴英現在就可以答復。我表示不是什么人都能經商成功,而公司財務管理更是一門系統學問,自己對這些一竅不通,也沒興趣成為一個理財行家,我也不愿意放棄我的文學寫作愛好,再者,夫妻同在一個公司,很可能弊大于利,到時候我幫不了什么忙,卻還要添亂,可就慘了。英聽著連“嗯”幾聲,認可了我的意見。
其實,一個女人獨闖南國的種種艱辛,我并非遲鈍到全然無知。有段日子,杉杉被接到姥姥家住,屋子異常冷清。一個深夜,我被一陣急驟的電話鈴聲驚醒。迷迷糊糊抓起話筒,里面竟是一個有意拿捏出的南腔北調,令人頭皮發麻,那聲音嘶啞著問我是不是英的老公,然后說:“你老婆和董事長上床了!”我睡意頓消:“你是哪一位?”對方電話已經匆匆掛了。我腦子一片空白,繼而亂七八糟。轉天上班,正趕上發稿,當中我還和兩位作者談了選題,晚上又赴飯局。事情一多就分散了注意力,給我的感覺仿佛什么事都不曾發生。此后幾天,一片風平浪靜,我甚至覺得那個電話僅僅出現在睡夢中,是虛幻的,不真實的。然而一個周末的深夜,那個嘶啞著的聲音再次出現:“黃先生還沒有去捉奸?”我一激靈,反問:“你能不能報一下尊姓大名?”那聲音說:“這個不重要吧,我可是為你好!”我說:“你是誰都不肯講,我怎么相信你是為我好?”那聲音停頓一下,忽然變得凄厲了:“傻小子,綠帽子你就戴著去吧!”就掛斷了電話。
我擁被而坐,直到東方泛白。當電話鈴聲又響起來,我抓過話筒喝道:“混蛋!我要報警了!”里面卻是英的聲音。她莫名其妙,我便如實相告。我自認為并非心胸狹窄,但還是被這件事搞得心情糟透了。我自嘲大開眼界,見識了只有在電影電視劇里才會有的離奇情節。英沉默片刻,說:“讓你受委屈了,我真的很抱歉!”又告訴我這種事的出現,很可能與她正在接觸的一筆生意有關。大約過了20分鐘,英又打來電話,再次表示了自己的深深不安,請我相信多年來她對家人的感情和對家庭的責任,并要我保重身體,帶好孩子。我忽然覺得英的處境很難,不僅是生意場各種形形色色對手的不擇手段,還要背負難以洗刷的人格屈辱。那一刻,我鼻子發酸,喉頭哽咽著結束了通話。其實我很想對英承諾:“放心,無論出現什么情況,咱家的后院都是安全的!”
1996,我如期歸來
當我在洛杉磯國際機場辭別送行的家人,登上返程航班留下最后一瞥的時候,內心驀地一陣抽搐。那天我特意戴上了一副墨鏡,為的是掩飾淚光。我畢竟在那個新移民源源涌入的美國西部城市,確切地說是在坐落于洛杉磯半山位置的那套大房子里住了三個月,那大房子如此空曠,僅僅住著已顯滄桑的英和女兒,我似乎絕無理由繼續遠隔重洋,分居于地球的另一端,回到我過去的寂寞歲月。
我的如期歸來,引來了周圍許多異樣的目光,問的話如出一轍:“怎么……回來了?”
難道我不該回來嗎?我一時迷茫。一種徹骨的孤獨使我倦于解釋。我知道,怪異源于人們還不曾醒過來的“美國夢”。難道就因為那個國家被許多人視為“天堂”,我就該隨波逐流,讓生命終老在那里?
五年前,躊躇滿志的英被滾滾商潮推到了海南,走得匆匆,別得匆匆。所有的家人,英,我和杉杉,包括她那已顯出老態的父母雙親,臉上皆是一派快意融融。只是回到空落的家,四壁依舊,陳設如昔,我才恍然覺出空氣里少了一種特殊滋味。夜深無眠,我趴在地圖上探尋著那個被古人稱為“天涯海角”的地方,內心一陣悲涼。兩年前,更加躊躇滿志的英辦了“L-1”簽證遠赴美國開拓發展,依然是行色匆匆。那個陰雨的黃昏,準備趕往北京機場的英拎起裝有護照、機票和一沓美元的手包,又一次環視她曾經非常熟悉的這個房間,可以想象,這個房間由于她這次跨洋赴美將更加清冷。我催促英該動身了。英的眼里忽然閃出淚光,忙低頭轉身,快步下樓,迅速鉆進停在門口的“馬自達”。我還沒來得及祝她一路平安,汽車便絕塵而去,我沒有去機場送行,這是聽了她的話。我轉身上樓,折返的腳步居然輕捷矯健。只是回到一片狼藉的家里,一屁股陷入沙發的時候,才欷獻著意識到,我怎么會對“離別”如此麻木不仁?
這就是現代人特有的瀟灑?
久遠的漫漫歲月中,我們的先人對于離情別恨的人生況味歷來有著特殊的敏感和纏綿。古代社會交通閉塞,生活隔絕,“生離”往往無異于“死別”,并通過歷代文人墨客綿延出了中國古典文學集體無意識的傳統主題,一脈相承著我們這個民族不堪別離的情結與根性。曾幾何時,依然是這塊土地的子民,卻變得格外灑脫了。它赤裸裸地向人們的陳舊觀念宣戰:誰在乎“離別”,誰固守故土,誰就是那沒出息、沒本事的窩囊廢,活該被這個眼花繚亂的世界淘汰掉?!半x別”已經失去原始的含義,不再讓人畏懼和憂傷,反而被視為闖生活、干事業、奔明天的一種現代人的放達與風范。既然如此,人們應該學會“離別”,學會“離別”就是學會隨緣。
卻又談何容易!我在美國探親的三個月里,從英的言談舉止中領略了什么叫“熟悉的陌生人”。我知道我不該大驚小怪,凡是到域外定居謀生的新移民,需要的不僅僅是改頭換面,而是脫胎換骨。無論你以前如何是人之驕子,位尊身貴,最好將這些通通忘掉,當你一踏上異國土地,生存問題便麻團般糾纏上你,你必須正視一種現實:一切從零開始。或者還可以引申為這句話:幸福不會從天降。
關于我的去留,英表示尊重我的選擇。那個傍晚,洛杉磯剛下過一場透雨,天空像是一面剛剛被清水洗滌過的巨大鏡子。我沿著半山坡道徘徊,直到夜幕垂臨。我駐足仰望,深邃的星空像有無數神秘眼睛在注視我。俯瞰山下,浩瀚密集的動態燈光勾勒出的都市輪廓在提示,這就是夢幻洛杉磯啊。冥冥中一個聲音在問:既然是脫胎換骨,相當于人在有限的一生中活過兩回,又何樂不為?能獲得兩次生命的入,難道不是幸運嗎?我搖了搖頭。有過美國留學經歷的王小波曾談到,移民他國,人生主題肯定要被改變。我意識到,這改變主要體現為一種簡化——把人生的一切問題都歸結為生存層面的那種簡化,真如此,人活在何處和活了幾次又有多大意義?平凡如我者,并不想用“大事業情結”幻化自己,我只是不愿意讓靈魂僅僅匍匐在生存層面。人活在世,既要適應基本生存,又要于精神方面超越于其上,大概這就是我這類男人一種不可救藥的悲劇頑疾了。
而關于杉杉的去留,我考慮美國公立學校實行免費教育,孩子吃飯也很便宜,對英來說,經濟負擔有限而精神慰藉無限,也就同意讓杉杉在美國讀書。之后,我和杉杉的通信越來越少了。我給她寄信,最初她還可以有來有往,漸漸地能拖就拖,還偷工減料,草草半頁信紙就對付了。我提出質疑,杉杉就和我商量,老爸,可不可以用英文回信?我說不可以,我讓她不要圖省事,我們既然是中國人,就不能放棄母語交流。杉杉的普通話說得很標準,但那一筆歪七扭八的漢字還僅停留在當初小學五年級的水平。當然也怪不得她,但無論如何,我不希望杉杉就這么喪失掉漢語書寫能力,這是一個底線。
“留守”期間,我經常和一位留校執教的大學同窗“手談”。我們沉迷于黑白世界由來已久,“何以解憂,惟有弈秋”,這是常掛在那位同窗口頭的一句話,特別是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圍棋曾陪伴我們共同度過了一段苦悶的精神危機。我的“棋癮”曾被英深惡痛絕,英去海南經商,有段時間我就在同窗家里過棋癮,還帶我家杉杉來和他家女兒丹丹做伴玩兒。我們下起棋來公羊抵角般互不服氣,直下得兩眼發直,面目可憎,常常是天色已晚孩子喊餓,我才恍然想起回家,這時候他的妻子琳總會留我吃飯,然后變戲法一樣把幾道色香俱佳的熱菜端上桌。琳的單位不景氣,她就回家做了全職太太,琳給我印象最深的除了廚藝,還有她臉上的溫和笑容。我向英推薦了琳。琳在海南干了一年多,直到英關閉了公司去美國才回到天津。但世界實在太小了,兩年后,英居然在洛杉磯的女友家見到了當保姆的琳,并得知琳是借錢通過關系辦個商務簽證來美的,然后逾期未歸“黑”下來,先后偷偷在餐館和衣廠打工,因吃不消那些勞動強度而改做保姆,干得兢兢業業,月收入千元有余。而我的同窗全然不曉,只知道妻子在洛杉磯做公司文員。不久我第二次赴美,琳來看我,并托我給她家捎東西。琳疲憊而憔悴,還多了些悠長的嘆息。琳的境遇與英不可同日而語,她沒有身份,苦不堪言,一度精神幾近崩潰,又沒臉回家見親友,只得硬撐下去。琳的如意算盤是在這里掙三五年美元,之后回家還債,開個小店。琳最怕突然收到報告母親病危的一紙電報,母親體弱多病風燭殘年,一旦有生命危險,她是家里的長女,沒有不回去的道理,但一回國就休想再踏上美國了。琳囑咐我,千萬別讓她老公知道她在這里當保姆,他會掛不住面子的。
就這樣,我和那位同窗都成了被人羨慕的“留守男士”。他既當爹又當媽,我看見他笨手笨腳地給丹丹弄飯,心里總不是滋味。我們有時還會在一起下棋,卻只對弈,不談其他,這似乎成了一種默契。不知何時,我們都失去了一決勝負的氣勢,表情空洞著,棋下得越來越沉悶,圍棋也不再是“解憂”的靈丹妙藥。他情緒不佳,我猜想他很可能知道了妻子的一些情況,但他不提,我也就不說什么。我們越來越疏于聯系,一次英忽然來電話說,琳最近閃電般嫁了個美國人,綠卡拿到手,丹丹也被接來,并深得她洋繼父的寵愛,英奇怪他們夫妻什么時候分手的?我一愣。這個消息很類似出口轉內銷。但我清楚,這一天遲早會有的,就像我和英一樣,但這么快就到了終局,我還是很意外。
我和那位同窗的這一段人生軌跡實在太相似了,相似得近乎雷同,雷同得有些失真,失真得頗具戲劇色彩,卻絕非藝術虛構。我們冷不丁被共同的命運之神相中,我們來不及做出反應,于是躲在各自的空巢同時失語了。以至于數年后我們各自再婚是低調無聲的,都沒有告知對方。我們彼此彼此,不謀而合。再后來,我們由疏于聯系到失去音信,并極力從那段共同的記憶中掙脫,并最終與夢幻般的往事徹底了斷,回到堅實的自我。
英們,琳們,還有我們,當初都不曾意識到,另一半的赴美遠行其實意味著更換人生跑道,說到底是踏上了一條不歸路。這絕非偶然事件。越來越多的“太空夫妻”,幾乎在格局形成之日就埋下了致命隱患,以后的終局不過是一種順理成章。這是現代經濟大潮帶給中國婚姻現狀的“新氣象”,也是“新課題”。而我們無論誰,都不該承擔倫理責任。我們所能做的或許應該是與往事干杯,對過去的美好真誠憑吊,并默默互予祝福。
天涯無語
一道深不可測的溝壑橫亙在我和女兒之間。那道溝壑是有形的太平洋和無形的歲月。我清楚這溝壑的難以逾越,也懂得天各一方的必然結果不僅僅是杉杉在那邊一天天長大,我在這里一點點變老。還注定會有種種的不測從天而降。
那個凌晨,還在睡夢中的我被一陣電話鈴聲驚醒了。是杉杉的聲音。時差關系,杉杉一般很少在這個時間打電話,我懵懂著從床上爬起來,聽見杉杉告訴我,她已正式擁有了美國公民身份,剛剛參加入籍儀式回來。她說得很平靜,也很隨便,好像在說別人的一件什么事。找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一陣啞然。我很想問她,既然你已經拿到了那張可以讓你永久居住的綠卡,何必要急著人人家美國籍呢?嘴上卻嚅嚅道,好啊,好啊……便撂下了電話。
這個消息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杉杉從此以后名實相符地不再是一個中國女孩了。選擇做哪國人、持哪國護照終歸是女兒的權利,可作為她的父親,我實在無法超然地對待這個問題。
屈指算來,女兒移居大洋彼岸的洛杉磯迄今已超過12年了。人的一生又有多少個12年呢?何況這12年是杉杉的一段最關鍵成長期,而這樣一個過程我卻無所作為。順帶說一下,當初,剛滿10歲的杉杉赴美讀書完全是父母越俎代庖做出的決定。孩子根本沒有能力選擇自己在哪里接受教育和完成學業,甚至不具備這種選擇的權利,既然如此,出現了任何一種結果,無論得失成敗,孩子都不該承擔原始責任。
杉杉是1995年歲未離津赴美的,當時還只有10歲,2002年初夏才第一次回國探親,已是亭亭玉立的17歲了。她回國前夕,我每晚都要端詳擺在床頭的杉杉兒時照片,眼前便有些模糊。明明知道女大十八變,杉杉早已不復我記憶中的童稚模樣,但沒有親眼見到,我還是無法想象。杉杉一個最重要的成長階段對于我這個當父親的是個空白,且永難填補,我只能用無數個夜夢代替。夢中的杉杉,時而纏若我要聽故事,時而被我逗得大哭,轉眼又破涕為笑。賴在我懷里歡快地撒嬌,抻耳朵揪鼻子出鬼臉,還眉飛色舞地給我講她剛聽來的小笑話,我和杉杉像兩個忘情的頑童,頭頂頭臉對臉,笑個沒完沒了。那真是一種揪心的享受啊,它曾經不是夢,真真切切發生在過去了的那些日子,如今物是人非,成了十分十分久遠的記憶,而且絕無重復的可能了……
那個下午,我驅車早早趕到北京機場。出站的人流往外涌動著,東張西望的我眼睛都不夠用了,卻一直不見杉杉的身影,我正懷疑是不是誤記了航班,這時候一個膚色白皙、姿態優雅的長發女孩遠遠地出現了。她背個雙肩包,身子挺拔,目視前方,獨自推著帶轱轆的碩大箱子走得不緊不慢,看樣子有些眼熟。我不敢確定她就是杉杉,就揮動手臂試探,那女孩終于也看見了我,微笑著招手“嗨”一聲。那一瞬間我的神恩恍惚了。昔日那個活潑愛動的女童,怎么會變戲法般就成了一個如此沉穩自信的大姑娘?
很快,我就被杉杉帶進了一種“全新”的陌生之中。那種感覺由整體而向所有的細節蔓延,幾乎是全方位的。我發現杉杉的每只耳朵都扎了好幾個眼兒,一問,果然是臨來時才把飾物摘下,而這之前她環佩叮當。我問她一個耳朵扎一個眼兒還不夠用?她笑而不答。我早就聽說杉杉對自己的衣著穿戴近乎挑剔,一接觸果然如此。杉杉回津的日子忙得像個陀螺,每天都要出去找同學玩,而不肯在家閑呆著,不管回來多晚都要看一盤影碟,還要打沒完沒了的長途電話。那些電話遍及洛杉磯、天津、北京、香港、臺北和韓國,常常聊得忘了時間。我不得不提醒她電話費的問題,杉杉說我都是讓他們把電話打進來的。說得我都不好意思,杉杉怎么會有這么一位吝嗇的老爸?
杉杉和兒時同學相聚,臉上始終帶著微笑,她不會主動對別人談起在美國的生活,她覺得那無異于炫耀,很不禮貌。那時,當年的小伙伴們大多考進了南開、耀華、新華等市重點中學,彼此談論的課程深度遠非美國中學能比,杉杉在一旁聽不太懂,便沉默。據估算,她比國內同齡學生的學業進度慢了差不多三年,但杉杉并不羨慕她的同學,相反倒有些憐憫他(她)們活得實在辛苦。其實當年的杉杉在同學中是公認的佼佼者。杉杉6歲上小學,赴美那年正在天津克瑞思集團辦的一所私立寄宿學校讀五年級。那所學校的創辦人杜先生特意從美國請來了12名藍睛高鼻、一句漢語不會講的洋人教師充實英語師資力量,教學風格便很有些特立獨行。此舉在津城曾聞名一時。學生家長肯掏出不菲的學雜費把孩子送到這里接受教育,當然是對學校的教學質量寄予厚望。這樣的環境刺激了杉杉的好強爭勝,她在班里是班委,在學校舞蹈隊是臺柱,還擔任學校文藝演出的報幕員,全校課間廣播體操的領操生,稱得上學校里的“小名人”。每次周末我去學校接杉杉回家,路上總會有些小同學喊我“叔叔”,而其他家長卻很少有這樣的“禮遇”。我對杉杉說,你人緣不錯嘛!杉杉卻搖頭說,他(她)們是別的年級,大家并不認識。多年后,我遇到過幾位當年克瑞思小學畢業的學生,他們都還記得那個跳舞、報幕、領操的活躍小女生黃杉,還回憶起了一些很有趣的細節,令我這個當老爸的顏面有光。這么多的活動會不會耽誤學業?我一度有些疑慮,杉杉卻說“沒問題”,讓我“把心裝在肚子里”。五年級上半學期就要結束了,周末接孩子,班主任專門召開家長會,要求家長們認真監督孩子的期終考試復習,然而回到家,晚上的電視節目杉杉竟然照看不誤,我過去關電視,批評她,這么關鍵的時候,你的同學哪個不在拼命復習?你怎么敢把老師的話當耳旁風?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能不能把心思集中一下?你這么稀稀松松,我怎么向你媽媽交代?她卻緊抓著遙控器不撒手,還辯解說,成績考不好,挨批評丟臉的還不是我?爸爸你不用這么急,我心里有數。口吻像個小大人。話說到這份上,我不好再講什么,那就信你這一次。事實證踢我的擔心是多余的,考試成績下來,杉杉帶回家的是一份非常優秀的成績單:語文、數學、英語三科幾乎滿分,平均成績名列全班第二。而這時候我已經為孩子辦好了出國手續和機票,她的媽媽英正在遙遠的大洋彼岸翹首以待。
不過,杉杉這么小的年紀就赴美不歸肯定是個失誤,這是我“事后諸葛亮”的反思。那時候人們把美國想成了天堂,小學教育自然也是世界一流,還哀嘆孩子在中國只有“法西斯般”的學習而沒有花季童年。記得一次朋友聚會,有位國外留學回來的成功企業家多喝了兩杯,席間對我們習以為常的教育體制大加伐撻,不僅批評得一無是處,甚至用了一個恐怖的比喻:“殺人的教育?!边@個比喻有點極端,但還是引起了包括我在內的許多人的共鳴。在以獨生子為常態結構的我國都市家庭,人們最看重的就是孩子的學業,并甘愿為此付出力所能及,甚至是力所不能及的代價。如今悔之晚矣。其實中國的基礎教育無與倫比,而美國的小學簡直就像個胡淘傻玩的大幼兒園。當中國孩子在為升初中和中考疲于奔命的時候,美國孩子卻在那里漫不經心地發展自由天性。人無壓力輕飄飄,何況是個孩子。最初她來到美國那會兒,也曾有過茫然和無措,但很快就接受并喜歡上了美國人那種自由無束的生活形態,中國的一切管教方式在那里都失了靈。美國是個可以公開談性的國家,異性之間從來就無神秘可言,從中學時起男女生就開始堂而皇之地頻頻約會來往,分心是肯定的。杉杉不在身邊的這段歲月,最讓我牽腸掛肚的就是她的學業。杉杉不是一個所謂的“乖乖女”,從小就有個性和主意,這讓我喜憂參半。我遠在萬里,我的牽掛鞭長莫及,我過去的人生經驗模式在那里完全行不通,如同“隔山買老?!?,我的話也就越發變得蒼白無力。久而久之,我索性很少過問,卻又無法真正做到“眼不見心不煩”。這種狀態延續得太久了,已經很無奈。
我自信不是一個狹隘的“民族至上”主義者,也尊重女兒對國籍的選擇,但杉杉畢竟年輕,脫不開黃皮膚黑眼睛的血脈根系,漫長的人生旅途等著她去跋涉,她對于這種跋涉的艱難又有多少心理準備呢?我曾親耳聽過一位華人老移民的欷獻感慨,明白移民異國的過程不僅僅是一次人生裂變,而是人的第二次投胎,它意味著你所習慣了的語言、思維、種群、倫理、習俗、環境、親朋好友的圈子,和許多屬于你的時光往事,都要逐一淡出,甚至要通通放棄,一切從零開始,進入一個完全陌生的生存系統和文化生態,這些感受非親身經歷者很難懂得。還有,對于一個新移民,選擇地域和國籍或許是簡單的,也是容易的,但在對一種文化認同的同時更會有著源于基因的天然排異性,杉杉應該不會例外,比如在美國,她將無法完全擺脫那種所謂白心黃瓤的“香蕉人”境地,而最終難以在那里如魚得水。
不過事實證明,我的想法純屬杞人憂天。顯然我對這樣的事實缺乏估計:杉杉赴美國的時候太小了!我還忽略了一個從小就接觸美國教師、吃麥當勞喝可樂穿牛仔裝、到美國后其天性個性又得到了空前釋放的女孩,有著怎樣深不可測的可塑性。持唯物論的社會學家,往往認為人是某種環境的產物,其實從本質上說,人更應該是某種文化的產物,因為環境的形成最終也歸因于文化。而強勢文化的巨大同化功能更是不可小視的。我還記得,在洛杉磯機場的接機口,英淚流滿面地捧著女兒的小臉蛋親個不停,并說她已經為杉杉聯系了一所小學,讓孩子感受一下美國人性化的教育方式,英還聲討國內的“填鴨式”應試教育簡直就是摧殘兒童,孩子被沉重的無用功課壓得喘不過氣,個性呆板,創造力萎縮,少年老成,即使考了高分也出息不大。我被說動了。我的認同,也源于我對杉杉的信任。說起來令人難以置信,那次我能夠正常出美國海關還多虧了杉杉。記得飛機降落在洛杉磯國際機場時正是中午。下了飛機,抬頭一望,滿眼是美國西海岸的湛藍天空,和跳躍著的燦爛陽光。這之前一切都還順利,但是當我推著行李車和杉杉出關時卻遇到了一次“下馬威”,一位高大健碩的黑人女關員忽然把我攔住,嘀里嘟嚕說了一串英語,我哪里聽得懂,一下子愣住,她開始搖頭,表情更加嚴肅了,周圍又沒有華人可以幫忙,場面一度有些僵持。但我忽略了杉杉的存在,這個小小的“救兵”忽然拉一下我的手,踮起腳尖湊過來,仰著小臉悄悄說:“爸爸,她讓你出示一下我媽媽的工作證明!”我喜出望外,趕忙從隨身包里找出一張英的美國公司名片,女黑人關員接過來仔細看罷,點頭一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齒,然后她把驚嘆的目光轉向杉杉,彎下胖身子,伸出厚嘴唇親吻了一下杉杉稚嫩的小臉蛋。在場的“老外”們也紛紛發出了稱贊聲。這個有驚無險的經歷,使我無意中了解了女兒的英語水準,也更加相信即使與土生土長的美國孩子相比,杉杉肯定不會比任何人差。
事實上,杉杉在美國小學這么一讀,就再也不愿意回國了。首先是時間,美國小學生每天放學很早,早得有些離譜,一般是在下午兩點鐘,保守地估計,即使不算晚上做作業,國內學生用于學習的時間也要比美國學生多出一倍;其次是方式,我曾透過玻璃窗觀察杉杉上課,教室里學生圍成一圈兒,老師則坐在孩子中間講課,據說這種近距離便于溝通,也利于做實驗,學生們坐姿各異,還伴有歡聲笑語,而且可以隨時去衛生間,舉手示意一下就行;還有,作業量同樣少得離譜,純粹是象征性的,半個小時足可對付,學生更多的時間是在玩,變著花樣玩,隨心所欲玩。一個中午,我接杉杉放學,還沒到兩點,看到操場上在上體育課,一群孩子正在亂哄哄地踢足球,守門員是那位二十多歲的女班主任,短褲背心露出了她的豐滿體態,她把頭發馬尾般扎起來,孩子一樣上躥下跳,魚躍翻滾,身上絲毫沒有國內的那種師道尊嚴,其他人則站在一旁喝彩。這種方式正對杉杉心思,當她從國內繁重的功課堆中走出來,從中小學生“減負”的爭論不休中走出來,一下子擁有了無拘無束的自由空間和大把時間,日子一長,心便像是長滿了野草,很難坐得住了。在一個不看重分數、缺乏學習動力的環境,杉杉也逐漸喪失了對學習成績的高標準嚴要求。同時這種教育方式也影響到了英,在國內小學,所有的孩子家長都在發力,潮流滾滾不進則退,對孩子的學習成績絕不肯絲毫馬虎,而到了美國如果還像咱們國內那樣繼續發力,就顯得非??尚筒缓蠒r宜了,因為無論是學校環境,還是同學之間的狀態,孩子都感覺不到任何壓力。英的關注點便漸漸轉移到了杉杉的衣食住行,對孩子的一些任性之舉不去干涉,更多的是給予滿足,越來越顯出“婦人之仁”,其直接后果便是幾乎失控。三個月后,當我一個人離美回國時,已經意識到了什么,卻無濟于事了。幾年下來,杉杉玩熟了電腦,熱衷于同學之間的生日聚會,開始在意美容外形,且日益受到異性朋友的青睞和追逐。她16歲時學會了駕車,回家的時間沒有準點兒,甚至還偶有夜不歸宿的事情。英常常在電話中向我抱怨孩子難管,我嘆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只是請英管住杉杉兩點,一是千萬不能沾染毒品;二是不要成一個未婚媽媽。我說這已經是底線了,其他的,讓孩子好自為之吧?,F在的杉杉,開始邊打工邊讀大學,以維持學費和比較舒適的生活消費支出。在美國也有大學生主動給自己壓力,硬是用三年時間讀完四年的學分,杉杉卻是相反,盡量讓自己活得輕松愜意,四年大學打算用五年、六年時間完成,理由很簡單,學習不能耽誤打工掙錢,也就是不能耽誤正常的生活消費。
杉杉這次回國探親,給了我當面規勸她的機會。我必須要抓住。我說,學生就要做學生該做的事,主要精力應放在學業,打工掙錢是一輩子的事,不著急,學業卻是有年齡的階段性,要有緊迫感,趁著年輕盡快完成學業。杉杉根本不為所動,次數多了便有些不耐煩,說,爸爸,你的道理人人都懂,但不是我的選擇,也不適合我。請不要再說這個問題了!
我們的沖突終于爆發了。我不認為自己生性刻板,但還是無法接受杉杉回來了一個多月只知道瘋玩,竟沒看過一頁作業這樣的事實。我忍無可忍,責問的口吻陡地嚴厲起來。杉杉說,我的作業我自有安排,我回國就是來玩的,而不是為了什么學習!說得理直氣壯。我更加失望,滿眼都是杉杉的毛病。我批評她不求上進,貪圖享受,過于講究物質生活,我說你有什么資格可以優越?杉杉一臉反感,說這錢是我自己打工掙的,有什么錯?!我大聲教訓她說,你這樣的年齡,掙錢不重要,服飾不重要,享受更不重要,你的精力應該用在學習上,只有考上了好大學,你才能擺脫低級打工的命運!杉杉含淚冷笑,不再和我說什么了。杉杉的沉默一直延續到了她離開天津。我檢討自己在什么地方出了問題?
我檢討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出了問題?我明白了,美國青年很早就具有獨立意識,他們視依賴父母為恥,視自食其力為本,在這一點,國內的年輕人就顯得很沒出息,根子卻在父母,許多做家長的常常抱著不切實際的期望值,為讓兒女將來能出人頭地,千方百計用國內那套教育模式規范孩子,讀名校、拼學歷,而從來不去顧及兒女的感受,結果大人孩子都累。杉杉沒有走這條路,就該被指責嗎?為什么得不到我的尊重?
杉杉在北京機場海關消失的時候,定格了一個默然獨行的背影。視線朦朧中,我意識到她的背影最終屬于無語的茫茫天涯。世間無論什么情,一旦被生存、文化和歲月隔絕,都會不可逆轉地改變一些什么,甚至面目皆非。即使血濃于水的親情也常常難以幸免,何談愛情和友情。杉杉還會叫我爸爸,還會把我視為她的親人,但她永遠不會賴在我的懷里撒嬌,我也不會像過去那樣抱她親她了。于是,我們共同被一種叫做距離的東西擊中了。
女兒選擇了自己的國籍,我也漸漸明白了,遠在天涯的杉杉活得健康、活得尊嚴、活得快樂,難道還有什么比這更重要的?前不久杉杉在電話里說,17歲那次回國,其實對她的觸動還是很大的,她覺得自己仿佛長大了一些,或許今后不會再走同樣的彎路了。我有些哽咽,連忙說,未必是彎路,可能還是你邁向未來成功的一段華彩序曲呢!這是我的遙遠祝福。
真的杉杉,如今老爸所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選自2008年第11期《北京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