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要從那口古鐘說起。
鐘是大廟的鎮廟之寶,銹得黑里透紅,纏著盤旋轉折的紋路,經常發出蒼然悠遠的聲音,穿過廟外的千株槐,拂著林外的萬畝麥,熏陶赤足露背的農夫,勸他們成為香客。
鐘聲何時響,大殿神像的眼睛何時會亮起來,炯炯地射出去;鐘聲響到哪里,光就射到哪里,使鬼魅隱形,精靈遁走。半夜子時,和尚起來敲鐘,保護原野間辛苦奔波的夜行人不受邪祟
廟改成小學,神像都不見了,鐘依然在,巍然如一尊神。鐘聲響,引來的不再是香客,是成群的孩子,大家圍著鐘,睜著發亮的眼睛,伸出一排小手,按在鐘面的大明年號上,嘗震顫的滋味。
手挨著手,人人快活得隨著鐘聲飄起來,無論多少只小手壓上去,鐘聲悠悠然,沒有絲毫改變。
校工還在認真地撞鐘,后面有人擠得我的手碰著她尖尖的手指了,擠得我的臉碰著她扎的紅頭繩兒了。擠得我好窘好窘!好快樂好快樂!可是我們沒談過一句話。
鐘聲停止,我們這一群小精靈立刻分頭跑散,越過廣闊的操場,沖進教室。再遲一分,老師就要坐在教席上,記下遲到的名字。看誰跑得快!可是,我總是落在后面,看那兩根小辮子,裹著紅頭繩兒,一面跑,一面晃蕩……
如果她跌倒,由我攙起來,有多好!
我們的家長從兩百里外請來一位校長,校長來到古城的時候牽著一個手指尖尖、梳著雙辮的女兒。校長是高大的、健壯的、聲音洪亮的漢子,她是聰明的、傷感的、沒有母親的孩子。家長們對她好憐愛、好憐愛,大家請校長吃飯的時候,太太們把女孩擁在懷里,捏她,親她,解開她的紅頭繩兒,問:“這是誰替你扎的?校長嗎?”重新替她梳好辮子,又量她的身材,拿出料子來問她哪一塊好看。
在學校里,校長對學生很嚴厲,包括對自己的女兒。他要我們跑得快,站得穩,動作整齊劃一。如果我們唱歌的聲音不夠雄壯,他走到我們面前來叱罵:“你們想做亡國奴嗎?”對犯規的孩子,他動手打,挨了打也不準哭。可是,他絕對不禁止我們拿半截粉筆藏在口袋里,他知道,我們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喜歡找一塊干凈墻壁,用力寫下“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大軍過境的日子,他不處罰遲到的學生,他知道我們喜歡看兵,大兵也喜歡摸著我們的頭頂,想念自己的兒女,需要我們帶著他們找郵局、寄家信。
你們這一代,要在戰爭中長大。你們要早一點學會吃苦,學會自立。挺起你們的胸膛來!有一天,你們離開家,離開父母。記住!無論走到哪里,都要挺胸抬頭……
校長常常這么說。我不懂他在說什么。我怎么會離開父母?紅頭繩兒怎么會離開他?如果彼此分散了,誰替她梳辮子呢?
盧溝橋打起來了。那夜我睡得甜,起得晚,走在路上,聽到朝會的鐘聲。這天,鐘響得很急促,好像撞鐘的人火氣很大。到校后,才知道校長整夜守著收音機沒合眼,他抄錄廣播新聞,親自寫好鋼板,喊醒校工,輪流油印,兩人都是滿手油墨,一眶紅絲。小城沒有報紙,也只有學校里有一架收音機,國家發生了這么大的事情,不能讓許多人蒙在鼓里。校長把高年級的學生分成十組,分十條路線出發,挨家散發油印的快報。快報上除了新聞,還有他寫的一篇文章,標題是《拼到底,救中國!》我跟紅頭繩兒編在一個小組,沿街喊著:“拼到底,救中國!”家家戶戶跑到街心搶快報。我們很興奮,可是我們兩人沒有交談過一句話。
送報回來,校長正在指揮工人在學校的圍墻上拆三個出口,裝上門,在門外的槐樹林里挖防空坑。忙了幾天,開始舉行緊急警報的防空演習。警報器是瘋狂地朝那口鐘連敲不歇,每個人聽了這異常的聲音,都要疏散到墻外,跳進坑里。校長非常認真,提著藤鞭在樹林里監視著,誰敢把腦袋伸出坑外,當心藤鞭的厲害。他一面打,一面罵:“你找死!你找死!我偏不讓你死!”罵一句,打一下,疼得你滿身冒汗,哭不出來。
校長說得對,汗不會自流,貼著紅膏藥的飛機果然來了。他沖出辦公室,親自撞那口鐘。我找到一個坑,不顧一切跳下去,坐下喘氣。鐘還在急急地響,鐘聲和轟隆的螺旋槳聲混雜在一起。我為校長擔心,不住地禱念:“校長,你快點跳進來吧!”這種坑是為兩個人一同避難設計的,我望著余下的一半空間,聽著頭頂上同學們咚咚的腳步響,期待著。
有人從坑邊跑過,踢落一片塵土,封住了我的眼睛。接著,撲通一聲,那人跳進來。是校長嗎?不是,這個人的身軀很小,而且帶來一股雪花膏味兒。
“誰?”我閉著眼睛問。
“我。”聲音細小,聽得出是她,校長的女兒!
我的眼睛突然睜開了!而且從沒有這樣明亮。她在喘氣,我也在喘氣。我們的臉都紅得厲害。我有許多話要告訴她,說不出來,想咽唾沫潤潤喉嚨,口腔里榨不出一滴水。轟隆轟隆的螺旋槳聲壓在我倆的頭頂上。
有話快一點說出來吧,也許一分鐘后,我們都要死了。……要是那樣,說出來又有什么用呢
時間在昏熱中過去。我沒有死,也沒有說什么。我拿定主意,非寫一封信不可,決定當面交給她,不能讓第三者看見。鐘聲悠悠,警報解除,她走了,我還在坑里打腹稿兒。
出了坑,才知道敵機剛才低飛掃射。奇怪,我沒聽見槍聲,想一想,坑里飄進來那些槐葉,一定是槍彈打落的。第二天,校長和家長們整天開會,謠言傳來,說敵機已經在空中照了相,選定了下次投彈的地方。前線的戰訊也不好,敵人步步逼近,敏感的人開始準備逃難。
學校決定無限期停課,校長打算回家去抗戰,當然帶著女兒。這些可不是謠言。校長為人太好了,我有點舍不得他,當然更舍不得紅頭繩兒,怏怏朝學校走去。我已經寫好了一封信,裝在貼身的口袋里發燙。一路宣著誓,要在靜悄無人的校園里把信當面交給她。……怎么,誰在敲鐘,難道是警報嗎?——不是,是上課鐘。停課了怎么會再上課!大概有人在胡鬧吧……我要看個究竟。
學校里并不冷清,一大群同學圍著鐘,輪流敲鐘。鐘架下面挖好了一個深穴,帶幾分陰森。原來這口鐘就要埋在地下,等抗戰勝利再出土。這也是校長的主意,他說,這么一大塊金屬落在敵人手里,必定變成子彈來殘殺我們的同胞。這些同學,本來也是來看校長的,大家都有點舍不得他,盡管多數挨過他的藤鞭。現在大家舍不得這口鐘,誰都想多聽聽它的聲音,誰也都想親手撞它幾下。你看!紅頭繩兒也在坑邊望鐘發怔呢!
鐘要消失,紅頭繩兒也要消失,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要毀壞變形。鐘不歇,人不散,只要他們多撞幾下,我會多有幾分鐘時間。沒有人注意我吧?似乎沒有,大家只注意那口鐘。悄悄向她身邊擠去,擠兩步,歇一會兒,摸一摸那封信,忍一忍心跳。等我擠到她身后站定,好像是翻山越嶺奔波了很長的路。
取出信,捏在手里,緊張得發暈。
我差一點暈倒。
她也差一點暈倒。
那口大鐘劇烈地搖擺了一下。我抬頭看天。
“飛機!”
“空襲!”
在藤鞭下接受的嚴格訓練看出功效,我們像野兔一樣竄進槐林,隱沒了。
坐在坑里,聽遠近炸彈爆裂,不知道自己家里怎樣了。等大地和天空恢復了平靜,還不敢爬出來,因為那時候的防空知識說,敵機很可能回頭再轟炸一次。我們屏息靜聽……
很久很久,槐林的一角傳來女人的呼叫,那是一個母親在喊自己的孩子,聲嘶力竭。
接著,槐林的另一角,另一個母親,一面喊,一面走進林中。
立刻,幾十個母親同時喊起來。空襲過去了。她們出來找自己的兒女,呼聲是那樣的迫切、慈愛,交織在偌大一片樹林中,此起彼伏……
紅頭繩兒沒有母親……
我的那封信……我想起來了,當大地開始震撼的時候,我順勢塞進了她的手中。
不會錯吧?仔細想想,沒有錯。
我出了防空坑,特地再到鐘架旁邊看看,好確定剛才的想法。鐘架炸塌了,工人在埋鐘。一個工人說,鐘從架上脫落下來,恰好掉進坑里,省了他們很多力氣。要不然,這么大的鐘要多少人才抬得動!
站在一旁回憶剛才的情景,沒有錯,信在她的手里。回家的路上,我反復地想:好了,她能看到這封信,我就心滿意足了。
大轟炸帶來大逃亡,親族、鄰居,跟傷兵、難民混在一起,滾滾不息。我東張西望,不見紅頭繩兒的影子,只有校長遠遠站在半截斷壁上,望著駁雜的人流發呆。一再朝他招手,他也沒看見。
果然如校長所說,我們在戰爭中長大,學會了吃苦和自立。童年的夢碎了,碎片中還有紅頭繩兒的影子。
征途中,看見梳一條大辮子的姑娘,曾經想過:紅頭繩兒也該長得這么高了吧?
看見由儐相陪同、盛裝而出的新婦,也想過:紅頭繩兒嫁人了吧?
自己也曾經在陌生的異鄉,摸著小學生的頭頂,問長問短,一面暗想:“如果紅頭繩兒生了孩子……”
我也看見許多美麗的少女流離失所,人們逼迫她去做的事又是那樣下賤……
直到有一天,我又跟校長見了面。盡管彼此的面貌都變了,我還認識他,他也認得我。我問候他,問他的健康,問他的工作,問他抗戰八年的經歷。幾次想問他的女兒,幾次又吞回去。終于忍不住還是問了。 他很嚴肅地拿起一根煙來,點著,吸了幾口,造成一陣沉默。
“你不知道?”他問我。我慌了,預感到什么,“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校長哀傷地說,在那次大轟炸之后,他的女兒失蹤了。他找遍每一個防空坑,問遍每一個家庭。為了等候女兒的消息,他留在城里,直到聽見日軍的機關槍聲……多年來,在茫茫人海,夢見過多少次重逢,醒來仍然是夢……
怎么會!這怎么會!我叫起來。
我說出那次大轟炸的情景:同學們多么喜歡敲鐘,我和紅頭繩兒站得多么近,腳邊的坑是多么深,空襲來得多么突然,我們疏散得多么快……只瞞住了那封信。我一再感謝校長對我們的嚴格訓練,否則,那天將炸死很多孩子。校長一句話不說,只是聽。為了打破可怕的沉默,我只有不停地說,說到那口鐘怎樣巧妙地落進坑中,由工人迅速填土埋好。
淚珠在校長的眼里轉動,嚇得我住了口。這顆淚珠好大好大,掉下來,使我更忘不了那次轟炸。
“我知道了!”校長只掉下一顆眼淚,眼球又恢復了干燥。“空襲發生的時候,我的女兒跳進鐘下面坑里避難。鐘掉下來,正好把她扣住。工人不知道坑里有人,就填了土……”
“這不可能!她在鐘底下會叫……”
“也許鐘掉下來的時候,把她打昏了。”
“不可能!那口鐘很大,我曾經跟兩個同學同時鉆到鐘口里面寫標語!”
“也許她在往坑里跳的時候,已經在轟炸中受了傷。”
我仔細想了想:“校長,我覺得還是不可能!”
校長伸過手來,用力拍我的肩膀:“老弟,別安慰我了,我情愿她扣在鐘底下,也不愿意她在外面流落……” 我還有什么話可說? 臨告辭的時候,他使用當年堅定的語氣告訴我:
“老弟,有一天,咱們一塊兒回去,把那口鐘吊起來,仔細看看下面。……咱們就這樣約定了!”
當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帶了一大群工人,掘開地面,把鐘抬起來,點著火把,照亮坑底。下面空蕩蕩的,我當初寫給紅頭繩兒的那封信擺在那兒,照老樣子疊好,似乎沒有打開過。
插圖繪畫:馮大中
一方陽光
四合房是一種閉鎖式的建筑,四面房屋圍成天井,房屋的門窗都朝著天井。從外面看,這樣的家宅是關防嚴密的碉堡,厚墻高檐密不通風,擋住了寒冷和偷盜,不過,住在里面的人也因此犧牲了新鮮空氣和充足的陽光。
我是在“碉堡”里出生的。依照當時的風氣,那座碉堡用青磚砌成,黑瓦蓋頂,灰色方磚鋪地,墻壁、窗欞、桌椅、門板、花瓶、書本,沒有一點兒鮮艷的顏色。即使天氣晴朗,室內的角落里也黯淡陰沉,帶著嚴肅,以致自古以來不斷有人相信祖先的靈魂住在那一角陰影里。嬰兒大都在靠近陰影的地方呱呱墜地,進一步證明了嬰兒跟他的祖先確有密切難分的關系。
室外,天井,確乎是一口“井”。夏夜納涼,躺在天井里看天,四面高聳的屋脊圍著一方星空,正是“坐井”的滋味。冬天,院子里總有一半積雪遲遲難以融化,總有一排屋檐掛著冰柱,總要動用人工把檐溜敲斷,把殘雪運走。而院子里總有地方結了冰,害得愛玩好動的孩子們四腳朝天。
北面的一棟房屋,是四合房的主房。主房的門窗朝著南方,有機會承受比較多的陽光。中午的陽光像裝在簸箕里,越過南房,傾瀉下來,潑在主房的墻上。開在這面墻上的窗子,早用一層棉紙、一層九九消寒圖糊得嚴絲合縫,陽光只能從房門伸進來,照門框的形狀,在方磚上畫出一片長方形。這是一片光明溫暖的租界,是每一個家庭的勝地。
現在,將來,我永遠能夠清清楚楚看見,那一方陽光鋪在我家門口,像一塊發亮的地毯。然后,我看見一只用麥稈編成、四周裹著棉布的坐墩,擺在陽光里。然后,一雙謹慎而矜持的小腳,走進陽光,停在墩旁,腳邊同時出現了她的針線筐。一只生著褐色虎紋的貍貓,咪嗚一聲,跳上她的膝蓋,然后,一個男孩蹲在膝前,用心翻弄針線筐里面的東西,玩弄古銅頂針和粉紅色的剪紙。那就是我,和我的母親。
如果當年有人問母親:你最喜歡什么?她的答復,八成喜歡冬季晴天這門內一方陽光。她坐在里面做針線,由她的貓和她的兒子陪著。我清楚記得一股暖流緩緩充進我的棉衣,棉絮膨脹起來,輕軟無比。我清楚記得毛孔張開,承受熱絮的輕燙,無須再為了抵抗寒冷而收縮戒備,一切煩惱似乎一掃而空。血液把這種快樂傳遍內臟,最后在臉頰上留下心滿意足的紅潤。我還能清清楚楚聽見那只貓的鼾聲,它躺在母親懷里,或者伏在我的腳面上,虔誠地念誦由西天帶來的神秘經文。
在那一方陽光里,我的工作是持一本《三國演義》或《精忠說岳》,念給母親聽。如果我念了別字,她會糾正,如果出現生字,——母親說,一個生字是一只攔路虎,她會停下針線,幫我把老虎打死。漸漸地,我發現,母親的興趣并不在乎重溫那些早已熟知的故事情節,而是使我多陪伴她。每逢故事告一段落,我替母親把繡線穿進若有若無的針孔,讓她的眼睛休息一下。有時候,大概是暖流作怪,母親嚷著:“我的頭皮好癢!”我就攀著她的肩膀,向她的發根里找虱子,找白頭發。
我在曬太陽曬得最舒服的時候,醺然如醉,岳飛大破牛頭山在我喉嚨里打轉兒,發不出聲音來。貓恰恰相反,它愈舒服,愈呼嚕得厲害。有一次,母親停下針線,看她膝上的貓,膝下的我。
“你聽,貓在說什么?”
“貓沒有說話,它在打鼾。”
“不,它是在說話。這里面有一個故事,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母親說,在遠古時代,宇宙洪荒,人跟野獸爭地。人類聯合起來把老虎逼上山,把烏鴉逼上樹,只是對滿地橫行的老鼠束手無策。老鼠住在你的家里,住在你的臥室里,在你最隱秘最安全的地方出入無礙,肆意破壞。老鼠是那樣機警、詭詐、敏捷、惡毒,人們用盡方法,居然不能安枕。
有一次,一個母親輕輕地拍著她的孩子,等孩子睡熟了,關好房門,下廚做飯。她做好了飯,回到臥室,孩子在哪兒?床上有一群啾啾作聲的老鼠,爭著吮吸一具血肉斑斕的白骨。老鼠把她的孩子吃掉了。
——聽到這里,我打了一個寒顫。
這個摧心裂肝的母親向孫悟空哭訴。悟空說:“我也制不了那些老鼠。”
但是,總該有一種力量可以消滅丑惡骯臟而又殘忍的東西。天上地下,總該有個公理!
悟空想了一想,乘筋斗云進天宮,到玉皇大帝座前去找那一對御貓。貓問他從哪里來,他說,下界。貓問下界是什么樣子,悟空說,下界熱鬧,好玩。天上的神仙哪個不想下凡?貓心動,擔憂在下界迷路,不能再回天宮。悟空拍拍胸脯說:“有我呢,我一定送你們回來。”
就這樣,一個筋斗云,悟空把御貓帶到地上。
御貓大發神威,殺死無數老鼠。從此所有的老鼠都躲進洞中茍延歲月。
可是,貓也從此失去天國。悟空把它們交給人類,自己遠走高飛,再也不管它們。悟空知道,貓若離開下界,老鼠又要吃人,就硬著心腸,負義背信。從此,貓留在地上,成了人類最寵愛的家畜。可是,它們也藏著滿懷的愁和怨,常常想念天宮,盼望悟空,反復不斷地說:
“許送,不送……許送,不送。……”
“許送,不送。”就是貓們鼾聲的內容。
原來人人寵愛的貓,心里也有委屈。原來安逸滿足的鼾聲里包含著失望的蒼涼。如果母親不告訴我這個故事,我永遠想不到,也聽不出來。
我以無限的愛心和歉意抱起那只貍貓,親它。
它伸了一個懶腰,身軀拉得好長,好細,一環一環肋骨露出來,抵擋我的捉弄。冷不防,從我的臂彎里躥出去,遠了。
母親不以為然,她輕輕地糾正我:“不好好的纏毛線,逗貓做什么?”
在我的記憶中,每到冬天,母親總要抱怨她的腳痛。
她的腳是凍傷的。當年做媳婦的時候,住在陰暗的南房里,整年不見陽光。寒凜凜的水汽,從地下冒上來,從室外滲進室內,首先侵害她的腳,兩只腳永遠冰冷。
在嚴寒中凍壞了的肌肉,據說無藥可醫。年復一年,冬天的訊息乍到,她的腳面和腳跟立即有了反應,那里的肌肉變色、浮腫,失去彈性,用手指按一下,你會看見一個坑兒。看不見的,是隱隱刺骨的疼痛。
分了家,有自己的主房。情況改善了很多,可是年年腳痛依然,它已成為終身的痼疾。盡管在那一方陽光里,暖流洋溢,母親仍然不時皺起眉頭,咬一咬牙。
當刺繡刺破手指的時候,她有這樣的表情。
母親常常刺破手指。正在繡制的枕頭上面,星星點點有些血痕。繡好了,第一件事是把這些多余的顏色洗掉。
據說,刺繡的時候心煩意亂,容易把繡花針扎進指尖的軟肉里。母親的心常常很亂嗎?
不刺繡的時候,母親也會暗中咬牙,因為凍傷的地方會突然一陣刺骨難禁。
在那一方陽光里,母親是側坐的,她為了讓一半陽光給我,才把自己的半個身子放在陰影里。
常常是,在門旁端坐的母親,只有左足感到溫暖舒適,相形之下,右足特別難過。這樣,左足受到的傷害并沒有復原,右足受到的摧殘反而加重了。
母親咬牙的時候,沒有聲音,只是身體輕輕震動一下。不論我在做什么,不論那貓睡得多甜,我們都能感覺出來。
這時,我和貓都仰起臉看她,端詳她平靜的面容幾條不平靜的皺紋。
我忽然得到一個靈感:“媽,我把你的座位搬到另一邊來好不好?換個方向,讓右腳也多曬一點太陽。”
母親搖搖頭。
我站起來,推她的肩,媽低頭含笑,一直說不要。貓受了驚,蹄縫間露出白色爪尖。
座位終于搬到對面去了,貍貓跳到院子里去,母親連聲喚它,它裝作沒有聽見;我去捉它,連我自己也沒有回到母親身邊。
以后,母親一旦坐定,就再也不肯移動。很顯然,她希望在那令人留戀的幾尺干凈土里,她的孩子,她的貓,都不要分離,任發酵的陽光,釀造濃厚的情感。她享受那情感,甚于需要陽光,即使是嚴冬難得的煦陽。
盧溝橋的炮聲使我們眩暈了一陣子。那年冬天,大家心情興奮,比往年好說好動,母親的世界也測到一些震波。
母親在那一方陽光里,說過許多夢、許多故事。
那年冬天,我們最后擁有那片陽光。
她講了一個夢,對我而言,那是她最后的夢。
母親說,她在夢中抱著我,站在一片昏天黑地里,不能行動。因為她的雙足埋在幾寸厚的碎琉璃碴兒里面,無法舉步。四野空空曠曠,一望無邊都是碎琉璃,好像一個琉璃做成的世界完全毀壞了,堆在那里,閃著磷一般的火焰。碎片最薄最鋒利的地方有一層青光,純鋼打造的刀尖才有那種鋒芒,對不設防的人,發生無情的威嚇。而母親是赤足的,幾十把玻璃刀插在腳邊。
我躺在母親懷里,睡得很熟,完全不知道母親的難題。母親獨立蒼茫,汗流滿面,覺得我的身體愈來愈重,不知道自己能支持多久。母親想,萬一她累昏了,孩子掉下去,怎么得了?想到這里,她又發覺我根本光著身體,沒有穿一寸布。她的心立即先被琉璃碎片刺穿了。某種疼痛由小腿向上蔓延,直到兩肩、兩臂。她咬牙支撐,對上帝禱告。
就在完全絕望的時候,母親身旁突然出現一小塊明亮干凈的土地,像一方陽光這么大,平平坦坦,正好可以安置一個嬰兒。謝天謝地,母親用盡最后的力氣,把我輕輕放下。我依然睡得很熟。誰知道我著地以后,地面忽然傾斜,我安身的地方是一個斜坡,像是又陡又長的滑梯,長得可怕,沒有盡頭。我快速地滑下去,比飛還快,轉眼間變成一個小黑點。
在難以測度的危急中,母親大叫。醒來之后,略覺安慰的倒不是我好好地睡在房子里,而是事后記起我在滑行中突然長大,還遙遙向她揮手。
母親知道她的兒子絕不能和她永遠一同圍在一個小方框里,兒子是要長大的,長大了的兒子會失散無蹤的。
時代像篩子,篩得每一個人流離失所,篩得少數人出類拔萃。
于是,她有了混合著驕傲的哀愁。
她放下針線,把我摟在懷里問:
“如果你長大了,如果你到很遠的地方去,不能回家,你會不會想念我?”
當時,我唯一的遠行經驗是到外婆家。外婆家很好玩,每一次都在父母逼迫下勉強離開。我沒有思念過母親,不能回答這樣的問題。同時,母親夢中滑行的景象引人入勝,我立即想到滑冰,急于換一雙鞋去找那個冰封了的池塘。
躍躍欲試的兒子,正設法掙脫傷感留戀的母親。
母親放開手凝視我:
“只要你爭氣,成器,即使在外面忘了我,我也不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