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地下,他在地上;他們在地下長眠,他在地上陪伴。他用那雙老樹皮一樣的手,給他們修整房屋,在他們的房前屋后栽上白楊、油松,栽上紅柳、沙棗,把院子收拾得像一個花園,他要讓他們住得舒適愜意。這地下的和地上的雖然相隔在兩個世界,他們的生命卻緊密相連。地下長眠人的生命在他的身上延續,地上的他永遠沉浸在一片明媚的陽光中。
遠遠地,我懷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情凝視著他,那仿如古青銅器一樣黝黑的面龐,如一張弓似的身板,就像曠野里被風吹得扭曲的一株古木,盡管形單影只,但渾身上下散發出的力量顯露著強大與執著。一個人軀體上匯集了21條生命,他的人生怎么能不充溢著生命的力量呢?
那年一夜之間,整個昭蘇的顏色變了,整個世界的顏色變了,黑壓壓的群山披上了銀裝,枯黃的草甸子像是蓋上了一層潔白的羊絨,光禿禿的樹木掛滿了銀花。當他們醒來時,大雪把門封得緊緊的。他們扒開雪,從那雪洞往外爬到外面,渾身沾滿雪花,像翻穿的羊皮襖。四野白茫茫、混沌沌一片,分不清山嶺和山谷,分不清道路和溪流。一陣狂風刮來,雪片飛起來,在空中打著旋兒,呼嘯著,不知什么地方又出現了一個又一個新的雪堆,仿佛世界末日到了。
他們是來昭蘇修路的農墾兵團先遣排。他們剛剛挖了幾個地窩子,沒想到突降大雪,陡然間把他們和外部世界隔斷了。省吃儉用,帶來的食品還是吃完了,外面的補給進不來,21個人已餓了七天了,有一個已經死去,有兩個在昏迷中,有人唉聲嘆氣,有人輕輕地呻吟,就連那個愛說愛笑的胖子也一聲不吭了。自身熱量的下降和衣服的單薄,讓他們在零下三十多度的低溫中凍得不停地瑟瑟發抖,抖得牙齒咯咯響。這時靠墻坐著的小宋子從棉衣中拿出一個搪瓷缸子說,排長,我這有水,你喝一點。排長說,你自己喝吧。小宋子說,你喝吧,你喝了我再給大家用雪化。炊事員從大衣中慢慢掏出來一個白白的東西,啊,饃!排長,這是我省下的,你把它吃了吧。排長眼睛一亮,像是童話中的寶葫蘆里蹦出了金元寶,甚至比金元寶還要寶貴得多。他接過饃,潔白的饃還帶著炊事員的體溫,好幾個人嘴巴動了動,咽下了口水,白白的饃引誘得每個人的喉嚨里都伸出了爪子。所有的眼睛都盯著饃,一雙雙眼睛里放射出充滿渴望的目光。排長把饃送到嘴邊,張了張嘴,又把饃拿開了。20個人只剩下一個饃,一個饃啊。
排長把這個饃揣得緊緊的,他明白自己揣著的已經不僅僅是一個饃。
他聞了聞手中的饃,好香,好香。他說,就這一個饃,大家說怎么吃?眼下這天氣,補給什么時候能送來,誰也說不清,也許,送補給的同志們正在幾百里遠的山路上往這邊趕,也許他們被暴風雪困在了哪里,也許……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說開了。排長,這饃每個人分一點兒吧,到死讓大家嘗一口人間的飯食。
是呀,排長,就讓大家一人嘗一點兒這饃吧。
炊事員說,排長,這饃是我給你的呀,你就吃了吧!幾個老兵不滿炊事員的做法,貪婪地望著饃,罵著炊事員:馬屁精。
這個饃,變成一個燙手的山芋。
排長沉默著,沉默著,終于說話了:“一個饃,20個人,一人只能吃指頭大一點兒啊,吃了這指頭大一點兒,20個人還得餓死。如果把這個饃給一個人吃了,他就有可能等來補給,可能活下去,還可以把我們勘測的資料交給領導,把這條公路早日修好?!?/p>
幾個老兵說:“對,我們不能都死,我們要有一個人活下去?!?/p>
這饃給誰吃?!
大家齊聲說:“別吵啦,排長你吃,你是我們的頭,你不吃,誰也不會吃。”排長說,你們誰想吃,拿去。排長把饃伸了出去。誰都想吃,但誰也沒有拿。盡管饑餓折磨得他們臉發青,眼無光。
這個饃,就是生命,就是希望。
“抓鬮”。有人提議。一陣活躍,一陣強打精神的活躍。
20個紙團,只有一個是寫了“吃”字的。一個普通的“吃”字,就像一塊無形的磁鐵吸引每一個人,一個“吃”字,閃耀著光明,決定著命運。
抓到“吃”字、抓到生的希望的是排長。一雙雙渴求生的希望的目光一齊投向了排長,有祝福,或許也有些許嫉妒。
排長說:“同志們,這個饃我有權力吃,但我不能吃,可是,我有權決定,這不是用排長的權力來決定,而是用抓閻的權力來決定。我們一定要有人活下去,一定要讓吃了這個饃有可能活下去的人吃這個饃,這個人就是小宋子。他年紀最小,抵抗力最強,往后的路也最長,而且有主意,他會活下去?!鳖D了頓,他轉向小宋子,“小宋子,這個饃你吃,你得活下去,你得代表我們活下去。你向大家表個態。”沒有豪言壯語,但一字一句都充滿豪氣。
世界太美好,陽光、鮮花、山泉、鳥鳴……可人的生命是第一位的……
人性的光輝閃爍著。排長把生的希望讓給了戰友。只要小宋子活下去,小宋子的生命就是自己生命的延續,他把生命看成了一個整體。他盯著小宋子,可小宋子不吱聲。他不吱聲就是不同意。這是用別人的生命換取自己的生命啊。排長知道他的性格,又說,你這倔小子,這次不許你犯倔,你就得把這饃吃下去!
人們也都不吱聲,地窩子里一片寧靜,靜得叫人可怕。
風呼嘯著,雪飛卷著,不知什么地方傳來“叭”的一聲,又一根大樹枝被積雪壓斷。
小宋子到底說話了:“不,我不吃。排長,這饃是你的,你吃?!?/p>
“小宋子,吃這個饃不是享受,是任務,是命令,你要好好完成任務?!?/p>
排長的聲音低沉,但大家似乎感到那么低沉的聲音如悶雷一般震動了山谷,那明亮的目光,折射出無邊的天空和海洋。
小宋子也沒吱聲,眼睛里流著淚水;大家眼睛里也噙滿了淚花。
排長繼續說,以后,你就代表我們21個戰士屯田戍邊了,代表我們21個人修筑這條公路了。也許你要經受更嚴酷的折磨,但你一定要挺住。
誓言無聲,小宋子還是沒有說一句話,只是望著排長,望著大家。
排長從小宋子的目光里讀懂了他的承諾,他不僅要完成任務,還要永遠和大家在一起。
排長命令小宋子,你把饃拿到一旁去吧,別讓大家看著它,饞得難受。記住,你要完成任務……
小宋子從排長手中接過饃,也從排長手中接過了一座山。
他預計自己完不成排長交給的任務了,他也餓暈了,他估計自己也會死去。但他到底還是完成了排長交給的任務,當他奄奄一息的時候,后勤補給的同志們趕到了……
他醒來了,望著身邊不認識的同志,他抱頭痛哭。
昭蘇邊境新立起了20座山峰,那不是地殼造山運動的杰作,是20座農墾戰士的墳塋。
一條簡易公路像一條黃色的帶子,從昭蘇伸向了山外,伸向了遙遠的地方。公路緊靠這20座墳塋,20座墳塋雖然比高大的群山矮小許多,但在小宋子的心里,比群山還要重,比任何東西都要重。他日夜陪伴著20座墳塋。
領導要調小宋回團部,他沒有同意。他說,他答應過,他不會和他的戰友分開,一諾千金啊。他說他要在這里守著20座墳墓,他和這20座墳墓原本就應是一體的,還有這段公路。
那天,他脫衣上床,剛翻開被子,手上就被什么扎了一下生痛。啊,毒蛇!他早聽說被這種毒蛇咬了是要命的。他沒顧得多想,拿起雪亮的刀,只聽咔嚓一聲,一截手指掉了下去,鮮血直噴。幸好一輛卡車駛過,把他順便拉到了山外
鋼刀斬斷了他的一截指頭,卻斬不斷他對戰友的牽掛。
團長來勸,小宋子,還是去團部,你一個人在這里生活不方便。他說,沒有什么不方便,公路上有車,一招手停了,買糧買油一天就回轉了。團長說,你不怕再被蛇咬?他說,被蛇咬了一次,我更不怕,大不了再砍去一截指頭,砍去一條臂膀。
團長命令:小宋子,你是軍人,你必須去團部工作。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他只好去了團部。然而,一根無形的線總把他和那20座墳墓連結著。千方百計,軟磨硬泡,他到底還是回到了這片墓地。不同的是,他帶回了一大塊雄黃。《白蛇傳》里不是說蛇怕雄黃嗎?他把這塊金光閃閃的礦體擺在墻洞里,灰暗的小土室中添上了一點亮色,還有那撲鼻的異香,給山野增加了新的氣息。他在墓地旁用石塊、土坯蓋了間小屋。他的家也就安在這里了。
一條簡易公路像一條黃色的帶子,從昭蘇伸向了山外,伸向了遙遠的地方。公路緊靠這20座墳塋,20座墳塋雖然比高大的群山矮小許多,但在小宋子的心里,比群山還要重,比任何東西都要重。他日夜陪伴著20座墳塋。
組織上給他介紹了一個逃難來的女人做妻子。女人不算美女,但畢竟是一個女人,讓他有了男人的生活,晚上睡覺躺在炕上,抱著女人,多了一份溫馨;從外面回來,妻子給他端來熱茶、熱飯。然而不到一年,妻子死活要他離開這里。女人說,這地方有什么好,鳥都不拉屎。她忍受不了這里的寂寞與荒涼,面對黑壓壓的山巒,一望無際的曠野,她心慌;聽那凄厲的狼嚎,鬼一樣叫的風聲,她戰栗。團部好熱鬧,人多,房子多,條件比這里強多了。而他說,這里好與不好,我都不管,只要我有一口氣,誰也別想讓我走,我的這幾根骨頭將來也要埋在這里。女人說:“離婚!”小宋子說:“離就離?!薄半x了婚,誰給你生兒子?”“我寧可沒有妻子,沒有兒子,也不能沒有這些戰友。我的命是和他們連在一起的?!迸酥缓檬钩鼋^招,白天哭,晚上哭。一邊哭,一邊數落。
鐵石心腸的漢子也怕女人的淚水。他心腸軟了,把她抱了過來。兩個人的胸脯貼在一起,好溫暖,好舒服。他的血沸騰起來,渾身發脹。她躺在他的懷里,他的熱烈讓她破涕為笑。她撫摩著他,親了他一下說,你帶著我離開這里,我侍候你一輩子,為你生兒育女……他一聽要他離開這里,沖動和激情立即消失,他一把將女人推開了。她哭得更傷心,捶胸、捶炕板,哭得撕心裂肺。他搬了鋪蓋一邊睡去了。
女人無望地走了。小宋子獨自一人留在這片墓地。陪伴他的只有那20座墳塋。他們就這樣相依相伴。
組織上要再給他介紹一個女人,他說:“我不要女人,女人啰嗦,我只要和我的戰友在一起就滿足了?!?/p>
每到清明,他都要給墳墓培土,揀來卵石護在墳墓下面,擺成一圈,像一個花環。他的身板在歲月中一年一年佝僂變小,墳墓在風雨中一年一年變得高大。他還給墳旁的樹木松土、施肥,讓它們長得蔥蘢挺拔,夏天為戰友們遮陽,冬天為戰友們擋風。小宋子并不懂藝術,他卻把這片墓地拾弄得充滿情調??惩羚N換了一把又一把,只有那根堅硬的木把依舊。木把油光锃亮,露出一圈一圈的木紋,像是張揚著它的英姿與資歷。有人說,那是小宋子手上的老繭打磨出的杰作;也有人說,是他的情意與意志化作的美麗。
當年的草甸子,變成一望無際的麥田。夏天,一片蔥綠,像地毯一樣;秋天,一片金黃,空氣中洋溢著新麥的清香。這變幻著的顏色,把20座墳墓包圍著。墳頭沒有墓碑,小宋子卻能說出每座墓主人的名字。逢年過節,他會在墳頭擺上酒菜,一座、一座墳墓地輪著敬酒。
排長,你喝酒,我陪你喝,你不就喜歡喝燒酒嗎?這里沒有燒酒,就用這高度的白酒湊合吧。
胖子,你喝酒,你喜歡一口干,來,碰一下,干了。
老班長,喝,喝……
他把雄黃浸泡在酒里,一滴一滴濃烈的酒從墳頭滲入地下,滲入到長眠者的嘴邊。他不僅要讓戰友們喝個痛快,還要讓雄黃驅散蛇蝎,讓戰友們睡得更穩更香甜。
喝得醉了,他就躺在墳頭呼呼大睡。他說,他睡在墳頭是他最幸福的時刻,戰友們都聚在一起,嬉笑、打罵……他真不想從夢中醒來,可人不可能永遠生活在睡夢中啊。醒來了,他也清醒了,又慢慢地回到他的小土屋中去,回到現實生活中去。
過往車輛如梭,日夜不斷,行人們經??匆娝粋€人要么在路邊修修補補,要么坐在那些墳頭一邊抽煙,一邊對著墳頭聊天。人們都稱他孤老頭。年復一年,日復一日,車型舊的換了新的,司機老的換了年輕的,他還在那里,頭發由黑變灰,由灰變白,只有一個饃的故事亳不減色地在人們口頭傳播著……
日出日落,他依然默默地守候著,守候著自己的承諾,守候著這片凈土。一個饃,他回報的是一生矢志不渝的守候。
(選自2009年第4期《文學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