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乎拉傳奇

我第一次看到蘇乎拉時，她在峽谷口水流邊一棵高大的落葉松下洗衣服。我們走下山坡，走到近前，她抬起頭來看我……她抬起頭來看我，我立刻想轉(zhuǎn)身就走!

我真想立刻回到家，把一身松垮垮臟兮兮的衣服脫掉扔得遠遠的，把臉洗得白白的，辮子上扎上最鮮艷的發(fā)帶，換上做客喝茶時才穿的皮鞋和最最漂亮干凈的衣服……把自己弄得渾身閃閃發(fā)光。

然后，這才重新走到她面前。讓她抬起頭來看我。

蘇乎拉實在太美了。

見慣了卡西那種類型的牧羊女：香腸似的手指頭、黯淡的頭發(fā)、紅黑粗糙的面孔。再回頭看蘇乎拉，真是奇跡啊!她總是溫和而迷人地微笑，話語低沉而清晰，聲音里緩緩流動著某種奇妙的驚奇感——似乎對任何細微的動靜都入迷不已。

不可思議啊，這莽厚的山風露野中，怎么會有蘇乎拉這樣光滑精致的女孩出現(xiàn)呢?在漫長艱辛的轉(zhuǎn)場之路上，是什么在保護著她呢，什么東西在她身上執(zhí)拗地閃著光輝……她腳步所到之處，有眼睛的都會睜大了眼睛，沒有眼睛的就睜大心靈。她手指觸動的事物，紛紛次第舒展開來，能開花的就開花，不能開花的就深深嘆息。

蘇乎拉不僅漂亮，舉止也和山里姑娘很不一樣，她留了均勻修長的指甲，而卡西她們?yōu)榱朔奖愀苫疃及阎讣准舻枚d禿的。蘇乎拉平時穿的鞋子都很漂亮，但卡西她們除非去別的氈房喝茶才會換掉破破爛爛的平底鞋……蘇乎拉能清清楚楚地說好多漢語，而卡西只會對我說：“李娟，這樣!李娟，那樣!——啊李娟!!——不要!!!”

那天，卡西和蘇乎拉在溪流邊說了很多話，我在旁邊一會兒玩玩水，一會兒揪揪草。心飛得很遠很遠，不時偷偷打量眼前的美女，說不出的輕松愉快。四周那么寂靜，森林蔚然，天空高遠。

回家后我反復向卡西稱贊蘇乎拉的美，卡西很是不以為然。傍晚我們在草甸上牽小牛回圈后，擠牛奶的時候她才告訴我有關蘇乎拉的事情。

今年蘇乎拉是第一年來到牧區(qū)放羊，怪不得那么白，那么嬌嫩。

卡西說，去年的這個時候，她偷了家里的四萬塊錢，和一個男孩子跑了，去烏魯木齊待了大半年，直到今年春天才被哥哥找回家，因為這件事，還把八十多歲的媽媽(其實是奶奶)給氣病了，很快去世了。

聽卡西這么說，驚訝之余，卻有些反感。卡西的口吻聽起來滿是厭惡與妒忌，她強硬的結(jié)論怎么聽都像是推測出來的。無論怎么說，蘇乎拉看起來多么美好啊，流露出來的氣息也足以讓人信賴，讓人純?nèi)坏赜鋹偂Ｒ苍S她真的做過錯事，但絕不會是有著惡意的人——一個有著如此平和溫婉的神情的人，我相信她的心靈也是溫柔耐心的。

蘇乎拉是卡西的小學同學，后來我在卡西小學的畢業(yè)合影照中找到了蘇乎拉，突然一下子記起：原來在她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見過她的，那時她不過八九歲的模樣，常來我家店里買東西，因為非常可愛文靜，便有些印象。

那個時候的蘇乎拉，就已經(jīng)很甜美出眾了。相片上輕輕笑著，在一群黑壓壓的小腦袋瓜中格外耀眼。

剛上初中就開始被男孩子追逐了。初二時，蘇乎拉突然和村里的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跑到烏魯木齊。兩個月后被家人找回。但半年后，又被另一個男人帶到P縣一家飯館打工。此后換了若干個男朋友，頻頻偷拿家中的錢跑出去玩。最近的一次就是那可怕的四萬塊錢，她去烏魯木齊學了電腦。

后來有一天，我和卡西去她家氈房做客，喝茶時她從馬鞍下的一只藍漆木箱里取出當時學電腦時拍的照片給我們看。真是非常可愛時尚的城里姑娘形象，完全蛻脫了村野的土氣，從一個傻乎乎的漂亮姑娘變成了輕盈精致的少女。

她說，在電腦培訓班剛開始學的時候，老師的話一句都聽不懂，幸好同學里還有一個會漢語的哈族人，于是那個同學邊聽課邊幫她翻譯。半個月后，蘇乎拉就完全能明白老師的意思了。從那時候開始，她就一心學習漢語，一心想完全改變生活。

可最終她還是回來了，回到原來的生活，心甘情愿地步入原來的軌道，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解釋。

蘇乎拉是做了很多錯事，可是誰又能責怪她什么呢?她那么年輕，神情和舉止里分明還有童年的痕跡。大家都說，蘇乎拉不好，蘇乎拉壞得很，天哪，蘇乎拉太可怕了——可是，他們又都愿意同她在一起，都喜歡在旁邊看著她，問她城里的事情，并相信她的每一句話。

幾天后，東南面十公里處山澗谷地上有一家氈房要舉行分房子的拖依(宴會)，我問蘇乎拉去不去，卡西眨著眼睛說：“當然會去的!”

年輕人的聚會總是安排在夜里。從下午開始，卡西和附近的女孩子就一個接一個往蘇乎拉家跑，一人借了一套漂亮衣服回家。傍晚時我們把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換上了干凈的鞋子步行出發(fā)。出發(fā)時天色還很明亮，等穿過森林和兩條河谷到達那片草場時，天空完全暗了下來。

舞會持續(xù)了一個通宵。但蘇乎拉沒來。

幾乎每一個年輕人都向我們打問：“蘇乎拉沒有來嗎?”

蘇乎拉不在的夜里，連歡樂都平庸沉悶起來。

燭火飄搖不定，錄音機時環(huán)時好。我凍得瑟瑟發(fā)抖，蜷在角落里等待天亮。

突然也期盼著蘇乎拉的到來。

半個月后又有一場更為隆重的婚禮拖依，這回蘇乎拉表示一定會去的，可是我卻不能再去了。這次太遠，得騎馬去。而家里的馬全在外面放養(yǎng)，斯木胡力花了半天時間只套回來三匹。其中一匹是賽馬，不讓騎的。另外兩匹也只能兩人共騎一匹，而且這樣的話另外一個小姑娘阿努兒就不能去了。于是我只好白天里和媽媽一人騎一匹馬去。傍晚很郁悶地回來，目送年輕人們換了馬熱鬧地遠去。蘇乎拉和斯木胡力共騎一匹馬，使得斯木胡力得意洋洋。

那場拖依是婚禮，非常盛大，夜里的晚會上更是聚集了這一帶牧場上的全部年輕人。有蘇乎拉在的夜晚，該是多么新奇美好啊!她穿得那么漂亮，不像牧場的姑娘那樣大紅大綠，而是淺色小外套、白色的薄毛衣、牛仔褲和運動鞋。在濃重的夜色里，一定像個縹緲干凈、從天而降的少女。

十多天后，我們離開冬庫爾，遷往下一個牧場，這一路上駝隊走了整整三天。

因為路線一致，我們鄰近的三家人把羊群合到一起趕。每家出一個人趕羊。我們家自然是勇敢的卡西了。賽力寶家是一個男孩子。

當聽說蘇乎拉家就讓蘇乎拉去時，我大吃一驚。

羊群走的路線和駝隊不一樣，且遠比駝隊的路艱險。一路上全是懸崖峭壁，而且還要不時地上下趕羊，有一千多只呢。天哪，嬌柔的蘇乎拉能受得了嗎?

一心認定蘇乎拉是城里的姑娘，做不了牧羊女的事情，連她會騎馬都感到吃驚，連她幫我把淘氣的小牛系到樁子上，隨手熟練地打一個扣結(jié)——都感到吃驚。那種結(jié)兒，若非一個有長期生活經(jīng)驗的牧人，輕易是打不好的。

羊群和駝隊從兩個方向出發(fā)了，我騎在馬上，邊走邊頻頻回首。

下午，我們的駝隊停在了一個綠茸茸的小山坡上。等我們卸完駱駝，扎好三角形的依特汗氈房，生火燒好了茶，卡西他們的羊群才慢慢從東方霧氣彌漫的群山間白茫茫地出現(xiàn)了。

馬上的蘇乎拉捂著厚厚的圍巾，只露出劉海下窄窄的一溜兒眼睛。解下圍巾，神色疲憊冷漠。

第二天，駝隊走進了寒冷陰森的帕爾恰特峽谷深處。突然斯木胡力說：“蘇乎拉在前面!”

我立刻快馬加鞭趕了上去，真是從來也沒有騎馬跑那么快過。

果然她牽著系有六匹駱駝的長長韁繩在前面慢慢地走。我松了一口氣，太好了，不讓蘇乎拉趕羊了。

天剛亮時路過的一家雜貨店的老板娘給了我三粒杏干，我掏出來一粒給她。她非常高興地道謝，然后接過來一口吃掉。大家凌晨兩點就起來趕路，七八個鐘頭滴水未沾，這時都餓了。

沿途，幽靜的冷杉叢林沿著浮著薄冰的河流無際地綿延。我對蘇乎拉說：“啊，真好!帕爾恰特真是太好了!”

她微笑著回答：“是啊。”但并不對當下的勞碌辛苦作任何評價。

駝隊翻過峽谷盡頭的最后一個達坂開始下山時，突然出了點麻煩。賽力寶和媳婦下馬休息時沒有系好韁繩，馬受了驚，兩匹都跳起來跑了，賽力寶一路呼喊著從上面追下來。

剛好我正在前面走著，回頭看到馬狂奔過來，立刻勒住自己的馬橫在路上擋住。但畢竟有些害怕，那馬跑到近前，似乎也看出了我的不安，就蔑視地繞過我下了山路，從山坡樹林里橫穿了過去。

正巧蘇乎拉正在下面，我大喊了一聲，既怕蘇乎拉的馬驚了，又盼她能把脫韁的馬攔住。我看到她調(diào)轉(zhuǎn)馬頭走過去，狂奔中的馬狐疑地漸漸放慢速度，膽怯地向她靠攏。她不慌不忙策馬走到它跟前俯身撈起拖在地上的韁繩。啊!她截住馬了!

——蘇乎拉怎么能是第一次進山呢，怎么能是一個剛剛開始游牧生活的女孩子呢?她游刃有余地把握著這個世界，熟知并透悉著自己的傳統(tǒng)。她天生是這山野林海中生存的精靈啊!

在我看來，真是矛盾的青春與命運。

作為親生父母的長女，蘇乎拉一出生就被贈送給了自己的爺爺奶奶，在爺爺奶奶過世后仍一直和叔叔嬸嬸生活在一起，稱叔叔嬸嬸為“哥哥嫂嫂”。如果卡西說得沒錯，蘇乎拉的奶奶就是被她離家出走給活活氣死的那位，在她家氈房里還懸掛著老人的照片。

蘇乎拉的親生父母在縣城生活工作，我看過他們一家的照片，她還有一個同樣漂亮的弟弟，她的媽媽也很年輕漂亮，爸爸穿著體面，據(jù)說會說一口流利的漢語。她強調(diào)她爸爸最好的朋友就是一個漢族(最后說來說去，才知道，那個“最好的朋友”原來就是我家老爺子……)。

這不難說明蘇乎拉為什么向往城市的生活了。

大約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她就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美麗，知道了自己生活的另外可能性。于是剛剛長大一點點，剛剛強大一點點，就迫不及待撲向那種人生。在她看來，那有什么不對呢?

她不想那么寂寞，就接受別人的愛情。她想改變自己的人生，就去學電腦。她渴望更多更美好的際遇，就去城市。她想明亮一些，再明亮一些，自信一些，再自信一些，就偷拿家里的錢……蘇乎拉是一個多么小的小女孩啊!她過早地遠離了少女時代的平凡懵懂，過早地領略了現(xiàn)實世界的匆忙繁華。她無可適從，沉默不語。她不停地和不同的男子約會、擁抱、生活，她勇敢熱情地接受他們，也許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她需要一種方式來介入截然不同的陌生。她努力地愛他們也不是在愛，而是在努力地去適應和嘗試那陌生。

想象一下吧，當這個孩子懷揣巨款離家出走，孤身面對整個世界的陌生浩大……看在她的美貌和她的孤獨的份兒上，大家就原諒她吧!

我們離開冬庫兒后，一路上與蘇乎拉同行了兩天，后來在沙依橫布拉克的路口分別。從那以后再也沒有見過面。

但是，關于蘇乎拉的傳說仍縷縷不絕地撩動著我們的生活，蘇乎拉的痕跡仍布滿這浩茫山野。

木材管理站的工作人員說：“蘇乎拉昨天剛剛從這里經(jīng)過。”

耶克阿恰的小店老板說：“這種款式的發(fā)夾蘇乎拉也買過一個。”

牧業(yè)辦的司機說：“請快一點兒，蘇乎拉要下山，正在前面二十公里處等我。”

六月份那場盛大的彈唱會上，大家都在猜測：“蘇乎拉會不會來呢?”

我們騎著駱駝，載著纏成麻花團的大捆羊毛，長長地跋涉過整個杰呢蘇山谷，沿著越流越寬的河往東面走。走到一處開闊的三岔路口時，大家指著另一條漸漸消失在北面的崇山峻嶺中的小路說道：“這條路是通往蘇乎拉家的……”

通往蘇乎拉家的路!

我一次又一次路過那個三岔路口，勒馬駐足，扭頭往那邊張望。是啊，這是通往蘇乎拉家的路，這路指向多少年輕的心渴望的地方啊!多少孤獨的牧羊人同我一樣，每每經(jīng)過這里時會忍不住扭頭遙望。從那個方向傳來的消息經(jīng)久不散地傳播著，越傳越美麗。誰能真正得到蘇乎拉的愛情呢?誰能永遠把她留住呢?誰能把她的故事引向更為激動的結(jié)局呢?

這條路我永遠也不能踏上了。蘇乎拉與我短暫的過往如夢一樣結(jié)束。蘇乎拉不再是記憶中的某個人，而是這山野的傳奇，是這種古老的傳統(tǒng)生活最后顯現(xiàn)的奇跡。此刻的蘇乎拉在干什么呢?她系著奶漬斑斑的圍裙提著小桶正向黑色奶牛走去嗎?一束潔白的奶水正從她手心噴射進小桶嗎?生活請繼續(xù)黏稠香膩吧——牛奶在金色火苗上煮沸，同鹽一起兌入黑色的釅茶；更多的牛奶靜置在花氈邊神秘地發(fā)酵，暗自翻涌變化……美麗的蘇乎拉……一生再也不會陷入慌亂了吧?一生再也不會左右為難了吧?一生再也沒有遺憾了吧?所有的離開啊，歸來啊，都無所謂了吧?那么請在城市里繼續(xù)迷戀新衣和情人，在牧場上繼續(xù)醉心于古老廣闊的情感吧——再也不要去計較了……美麗的蘇乎拉，要知道她今年才16歲啊!16歲就已經(jīng)艷名遠播，16歲就在游牧生活中刻下深重劃痕——16歲而已!能寄予什么，能判定什么呢?當外面世界的更多的90后女孩仍在深沉斑斕的童年之中整理花瓣，遲遲不能綻放，16歲的蘇乎拉，16歲就已經(jīng)凌越了我們不能想象的漫長成長過程，16歲就已經(jīng)鉛華洗盡，16歲已經(jīng)有了一雙從容不迫的眼睛和心靈了。是什么——是這山野里的什么作用了她的最終抉擇?然而16歲的蘇乎拉，人生剛剛開始，生命綿綿無期。真心祝她美麗長駐、一生平安吧。

(選自2009年第1期《伊犁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