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的孩子還沒有上小學(xué)。晚上,我有時會帶著他到長安街玩。長安街靠近大北窯路北不遠,有家面包房,不大,做的法式面包和黑森林蛋糕非常好吃。關(guān)鍵是,一到晚上七點之后,所有的面包和蛋糕,一律打五折出售。當我和孩子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后,這家面包房便成為我們常常光顧之地。
那時,常常只剩下了一個售貨員值班。這是一個年輕姑娘,二十三四歲的樣子,有點兒胖,但圓圓臉膛,大眼睛,還是挺漂亮的。每次去,幾乎都能夠碰見她,孩子總要沖她阿姨阿姨叫個不停,我要買這個!我要買那個!靜靜的面包房,因為我們的闖入,一下子熱鬧起來。她站在柜臺里,聽孩子小鳥鬧林一般地叫,目光隨著孩子一起跳躍。
漸漸的,彼此都熟了。我們進門后,她會笑盈盈地說:今天來得巧了,你們愛吃的黑森林,還有一個等著你們呢!或者:黑森林賣沒了,這個巧克力慕斯也不錯,要不,你們可以嘗嘗這個綠茶蛋糕,是新品種。我們一般都會聽從她的建議,總能嘗新。
面包房伴孩子度過了童年,在孩子小學(xué)三年級的暑假,我們?nèi)ッ姘繋状危紱]有見到她。新的售貨員一樣很熱情,仍能買到好的蛋糕和面包。走出面包房,孩子悄悄地問我:怎么那個阿姨不在了呢?會不會下崗了呀?那時,他們班上好幾個同學(xué)的家長下崗,陰影覆蓋在同學(xué)之間,孩子不無擔(dān)心。面包房里這個好心凜亮的阿姨,是看著他長大的呀。
下一次來買面包的時候,我問新售貨員原來總值晚班的那個胖乎乎的售貨員哪兒去了,怎么好長時間沒見了?新售貨員告訴我:她呀,生孩子,在家休產(chǎn)假呢!不是下崗,孩子放心了。那天,多買了一個全麥面包,里面夾著好多核桃仁,嚼起來,很香。
等我再見到她,大半年過去了。我對她說聽說你生小孩了,祝賀你呀!她指著我的孩子說:這才多長時間沒見,您看您這孩子長這么高了!什么時候,我那孩子也能長這么大呀!我開玩笑地說:你可千萬別惦記著孩子長大,孩子真的長大,你就老嘍!她嘿嘿地笑了起來說:那也希望孩子早點兒長大! 時光如流,一轉(zhuǎn)眼,我的孩子到了高考的時候,功課忙,很少有時間再和我一起去面包房了。特別是考入大學(xué),交了女朋友之后,晚上要去的地方很多,面包房如被列車掠在后面的一棵樹,屬于過去的風(fēng)景了。
這期間,面包房搬了一次家,從東邊往西移了一下,不遠,也就幾百米的樣子,門口裝潢一新,還有霓虹燈閃耀。值晚班的還常常是這個胖乎乎的姑娘。我總這樣叫她姑娘,其實,她已經(jīng)變成一位中年婦女了。沒變的,是蛋糕和面包的味道,只是價錢悄悄地漲了幾次。
有一天,我去面包房,見我又只是一個人,她替我裝好蛋糕和面包,問道:您的孩子怎么好長時間沒一起來了?我告訴她孩子上大學(xué)了。她點點頭,然后笑著對我說:等再娶了媳婦就忘了爹娘,更不會跟您一起來了呢!我也跟著笑起來。回家見到孩子后,我把她的話告訴給孩子聽,孩子一下子很感動,對我說:您說咱們不過只是到她那里買打折的面包和蛋糕,這么長時間了,她還能記得我,這阿姨真的不鐠!
星期天,孩子專門陪我一起去了一趟面包房,一進門叫聲阿姨,她抬頭一望,禁不住說道:都長這么高了!又說你要的黑森林今天沒有了。孩子說沒關(guān)系,買別的。然后,兩個人一個挑蛋糕和面包,一個往盒子里裝著蛋糕和面包,誰都沒再說什么,但彼此望著,很熟悉,很親近,那一瞬間,仿佛一家人。那種感覺,是我來面包房那么多次,從來沒有過的。
有時候,我會奇怪地問自己:人一輩子要去的場所很多,一個小小的面包房,為什么會讓你涌出這樣親近、親切又溫馨的感覺?其實,哪怕是一棵樹,你看熟了,也會有這樣的感覺,何況是人,彼此看著長大,在歲月里,漸漸就融入了感情。這感情,比面包和蛋糕里的巧克力、奶油、慕斯,味道更濃郁。
孩子大學(xué)畢業(yè)就去美國留學(xué)了,孩子走后,我很少再去面包房。那天,如果不是老伴要過本命年的生日,我還想不起面包房。生日的前一天,我對老伴說:我去買個蛋糕吧!這才想起,孩子去美國六年了,已經(jīng)有好久沒見過那位女售貨員了。日子過得這么快,真正如水而逝。
那天的晚上,面包房里難得的熱鬧,有三個漂亮年輕的女售貨員擠在柜臺前,蒜瓣一樣緊緊地圍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唧唧喳喳地說得正歡。掃了一眼,沒有我熟悉的那個胖乎乎的售貨員。因為去的時間早,還有十來分鐘到七點,我坐在一旁,邊等邊聽她們說話。聽明白了,這個姑娘和我一樣,也是等七點鐘買打折蛋糕的。還聽明白了,是給她的媽媽買生日蛋糕的。又聽明白了,她的媽媽就是面包房里那三位女售貨員的同事,大家正在幫姑娘參謀,讓她買蛋糕之后再買幾個面包,并對小姑娘說:你媽媽在這里工作了這么多年,都是值晚班賣打折的面包和蛋糕,自己還從來沒買過一回呢!你得多買點兒!
七點鐘到了,我走到柜臺前,玻璃柜里只有一個黑森林蛋糕,一位售貨員對我說:對不起,這個蛋糕已經(jīng)有主兒!她指指身邊的姑娘。我說那當然!然后,我對姑娘說:你媽媽我認識!姑娘睜著一雙大眼睛,奇怪地問:您認識我媽?我肯定地說:當然!小姑娘更加奇怪了:您怎么認識的?我笑著對她說:回家問問你媽媽就知道了!就說一個常常帶著孩子來這里買蛋糕和面包的叔叔,祝她生日快樂!
她走的時候,有些將信將疑。買好蛋糕和面包,我問那三個售貨員:她的媽媽是不是你們面包房里那個胖乎乎的售貨員?她們都驚訝地點頭,問我:您是她以前的老師吧?我笑而不答。她們告訴我她今年剛剛退休。我有點奇怪地說:怎么這么早退休,她才多大呀!她們告訴我:我們這里50歲退休。
竟然50歲了!就像她看著我的孩子長大一樣,我看著她的青春在面包房里老去。生命輪回在我們彼此的身上,面包房就是見證。
2009年4月10日于北京
(選自2009年5月1日《文匯報》)
原報責(zé)編:潘向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