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人間四月天,鶯飛草長好時節。我們一行十余人,有作家、畫家、書法家、攝影家等,乘中巴從省會長沙出發,沿“長常”、“常吉”高速公路赴湘西采風、考察。時間雖短,感觸卻多,以前需輾轉數日的路程,如今卻能朝發夕至。時代的高速發展,給遙遠一隅的湘西帶來了巨大變化。給我印象尤為深刻的,是穿梭于湘西鄉村與城鎮中的傳統手藝人。他們的精神面貌,他們的創新舉動,每每令我感動且振奮。
彈花曲
不要說漂泊流浪是痛苦的;不要說彈花匠的職業是卑微的職業……我們就曾經漂泊流浪過,但我說:我們的人生軌跡中,不僅僅只寫著:痛苦;我就曾經是一名彈花匠,但我說:我們所選擇的職業雖平凡卻也崇高!
真的,我這么說,并不是說風涼話。
我們一肩扛一架彈花弓,一手握一柄彈花錘一那一張弓,是一張能夠射大雕的弓啊!那一柄錘,是一柄能夠劈地開天的錘啊!
其實,我們自己是清楚的:那弓是用牛筋拉成的彈花弓,那錘是用楠木制成的彈花錘,平常得很哩。我們只不過是在一邊彈花一邊與圍觀者們瞎吹胡聊罷了——我們是在巧妙地拉扯生意,我們是在機智地籠絡人心。
誰說我們在胡聊瞎吹這一切時,心底里不是酸溜溜的呢?一旦被明白人出口道破:“哼,手藝人,下九流的,吹牛是特長!”我們將會是怎樣地尷尬呀!但幸運的是從來就沒有人道破過,他們中不是少有明白人,而是都不忍心道破罷了。他們理解出遠門謀生不容易,于是就裝聾作啞回頭一笑。
這一笑呵把所有殺機都撫平了。
我們并不是錢迷心竅的貪饞鬼哦,感激連同報答就“崩崩崩”地顫動在彈花弓與彈花錘的交響中了。我們使出了渾身解數,把人家拿來的破棉絮彈得細如絲縷,把人家拿來的新棉團彈成白云彈成銀霧,繼而就抽出細紗一根一根地交織,把成型了的棉絮規起來——那可是從我們心中抽出的一縷一縷的情絲呀!再用了圓滑的木盤,揉了又揉,揉了又揉……我們是要把自己滿腔的情感都揉進棉絮里,是要把世界上所有的溫暖都揉進棉絮里呀!
彈喲……彈喲……嚴寒的冬天在我們這富有彈性的音樂聲中潰退了。
春天到來。有民諺說:“寸金難買寸光陰。”村人們日里夜里都忙不過來呢,我們還能夠如諸葛孔明坐城樓上彈唱空城計么?無可奈何又心甘情愿地,師傅把手一揮,說:“我們,開赴城市吧!”
城市是值得驕傲也值得自豪的——房子是摩的高樓,路是寬敞平坦的水泥大道……然而,在這臂膀緊挽著臂膀的趾高氣揚的樓群里,我們卻找尋不到哪怕是一家敞開著的人情的大門,在這寬敞平坦的大道上,我們居然迷失了方向……
相形見絀使我們覺得臉上無光,眼神失色哦!
人家不會以為我們是叫花子要飯者么?不會以為我們是偷雞摸狗擾亂治安的盜賊么?……只有在這種時候,我們才想起了那句古訓:“在家千般好,出門事事難”。干脆,我們回家去罷。
師傅嚴厲的目光在無聲地訓責我們。
好男兒,志在四方。難道,作手藝的男兒就不算好男兒?我們靠手藝掙錢,有什么可感到卑微的?這么一想,心情就平靜下來了。于是,依偎在路旁的三棵五棵樹下,用塑料薄膜扯一方晴空,揀四塊六塊磚頭,壘一個簡陋灶……片刻間,住房、作坊就在行人的注視中建成了。不慌不忙地,我們,戴上有色鏡也戴上大口罩,張開彈花弓,又揮動彈花錘,讓“崩崩崩”交響著的聲音去回答眾人冷眼或熱眼的猜測罷,我們,無須為自己的職業作演講作宣傳哩!
是我們非凡的氣派使得城里人刮目相看么?是從我們手中飄溢出的音響吸引了城里人么?他們呈一臉的和顏悅色靠了攏來,卻又顯得很是小氣,討價還價地:“師傅,便宜一點嘛!”陡然間,我們的形象就高大起來,故意咳嗽一聲,清清嗓門,頗為大度地說:“請自己開一個價罷,我們不在乎幾個錢哪!”先是驚訝,繼而便是肅然起敬了:“這些手藝人,有錢哦!”大概,在他們心目中,有錢就有一切?然而,只有我們自己最清楚,家中有老有小,指望著按月寄錢,生活的負荷,沉重啊!是為了給自己也給父老的臉上增光,是為了手藝人的人格不受到侮辱,我們,又只能是別無選擇地選擇了大度。
一頭扎進露天的“住房”,有一種不可言傳的情緒就升起來,籠罩住我們,使我們凄涼,讓我們悲哀……
更甚是老天爺也捉弄我們。雷鳴電閃,狂風大作,倏忽,傾盆大雨就瓢潑下來,可憐我們用塑料膜撐開的有限晴空,早已被狂風撕成了碎片,我們,只好鉆進人家拿來翻新的破棉絮堆里,可破棉絮很快也濕透了……抖抖瑟瑟地,我們這群給人世間創造溫暖的漢子們,卻在此備受著倒春寒的侵襲……
我們哼起了那首流行在手藝人中的民謠:
泥瓦匠,住茅房,紡織娘,沒衣裳;賣鹽人,喝淡湯……
沉默寡言的師傅說話了,意味深長地說:“對世間萬事萬物的理解,各有不同,那主要是靠自己的心境。”在我們的心目中,飽經風霜的師傅簡直是一位哲人。他的話,總是那么平淡而深奧。
有人撐著雨傘匆匆地趕來了,急喘吁吁地邀我們到那亮著柔和燈光的摩天高樓的某一單元里去暖暖身子,還說家里人正在為我們沖能夠祛寒的姜湯呢……異口同聲地,我們竟然都這么回復:“不,不麻煩你們,雨就過去了,我們不冷呢。”還在心里慶幸:如果沒有了寒冷,我們這些彈花匠又能值得幾個錢呢?!
這個時候,我們忽然發現了奇跡:原來天似穹廬啊!我們便發起感嘆來:這宇宙原本是大自然賦予萬物的一間共同的大房子,最華貴的屋舍哦!有無比輝煌的太陽大吊燈,月亮的夜明珠燈,周圍有星星裝飾圖案,清風無須錢買,閃電雷雪變幻無窮,比舞廳里的布景壯觀千倍萬倍……
師傅的訓導,我們算是有所悟了。
—手藝人,原本是自然的驕子啊!又何苦有時要裝蔥作蒜,故弄玄虛,在一些小境界中去費心思爭高低,自己委屈自己,自己捉弄自己呢?!
給這個世界創造溫暖,我們一路彈花也風流!
補鍋謠
一個爐子,一具風箱,兩只篾筐……補鍋匠的家產是極為簡陋的。
學補鍋匠這門手藝的人,自然又多是貧寒人家的子弟了。他們少田少地,即使是整日里淌辛勤的汗水,也一樣無法維持生活,于是,父母們只能是忍痛割愛,催促自己的某個兒子去替漸漸衰老下去的哪一位補鍋匠挑起了那副糊嘴的擔子。
我就正干著這一行當。
我們是自然之子,無拘無束,說多瀟灑,就有多瀟灑;南來北往,我們那一副破爛擔子,便是我們最權威的介紹信;走東串西,我們根本就懶得查閱地圖,只要一聲發自肺腑的呼喚響起:
補——鍋——哦——!
補——鍋——哪——!
自然就有人領我們進動人的境界。
在任何一門手藝中,“師傅”是至高無上的神靈。徒弟敬重師傅,當然,師傅也愛護徒弟,出門在外,師徒就是父子哦!
我的師傅是一老者。他那黝黑的額頭,已被歲月的流水沖出溝溝壑壑無數,脊背曲著,身子顯得佝僂,一雙常年拉風箱的手,皺裂著,唯有那兩只踏平過無數險途的腳踝,卻仍然是堅實的。他總是走在前頭,一路走,還一路哼著那首一代復一代流傳下來的《補鍋謠》:
補鍋匠自有補鍋匠樂呃
江河里洗澡廟堂里宿呃
口渴舀水當白酒呃
慢慢飲呃 悠悠喝呃
天底下的神仙
不如我呢不如我
師傅,你就是哼著這樣的一支歌謠走過來的罷,走過風風雨雨,走過春秋冬夏,走啊走啊,走進了六十花甲的年齡……這支歌謠,不就是一代復一代的補鍋匠們的精神支柱么?
我卻不敢打聽師傅家中的情景。
日復一日地在風里雨里雪里前行,漸漸,我感覺到了肩上擔子的沉重。我的襯衫濕了,褲頭濕了,喘息聲很粗重,但是,心里頭,卻是寧靜而和平的。
才告別東村,我們又踏入了西村的村口。師傅瞄準了一塊平整空地,“在這里安爐吧!”我于是把肩上的重荷卸下來,長長地喘了口氣,也只有在這樣的時候,我才能喘上一口氣啊。近旁有一眼井,水是清悠悠的,且有縷縷水霧裊裊,我們隨手舀了一瓢,師徒倆“咕嚕咕嚕”,便是好一陣痛飲,那有滋有味的樣子,真是讓人分不清到底是在喝水還是在飲酒呢?倏忽,精神就抖擻起來,清了嗓門,我便喊出了山響的一串呼喚:
補——鍋——哦——!
補——鍋——哪——!
那一聲比一聲緊迫,一聲比一聲急切的呼喚,難道只僅僅是在呼喚著補鍋么?
春天終于在執著的呼喚聲中姍姍地來了。
天很高,陽光很明媚,村婦們正在陽光下補衣衫呢。我的年輕的呼喚聲,便把她們的目光牽住了,飛針走線的手,也就戛然而止,有興奮的紅霞在臉上飄蕩,無不在驚喜地歡呼:這正是我們盼望的聲音啊!有句現成的吉訓:笑爛不笑補,來了補鍋匠,正是為我們排難解憂的。
沒有遲疑,不會猶豫,我早已把爐膛“撲嗤撲嗤”地拉得紅紅火火的了,和陽光一樣紅紅火火的了,和生活一樣紅紅火火的了……只有這樣的時候,當這古老而常新的聲音,在鄉村或城市的春季里響起的時候,我的心情,才真正有一種難以說出的激動,那是一種因實在才有的激動啊!
風箱不住地吹著,火焰一吞一吐地向四周伸出,白色的生鐵水,不時從沙罐中飛濺出鮮艷火花,我曾經彌漫著陰云的眼里,便也種滿了花籽一這個世界,原來是這樣的美麗啊!
天空是蔚藍的,白色的云遠遠地在移動;兩面群山的林子里,有畫眉,有斑鳩在歌唱,于這樣的氛圍中,村婦們全是用了一種贊許的目光在瞧我呢;我的胸壁腹腔中,倏忽有潮聲在翻滾:
蔚藍的天空白云飛翔
花香鳥語風箱歌唱
村婦們臉上笑容流淌
為補著生活的漏洞
為補著若靈魂的殘缺
我,我愿永遠做一個補鍋匠
大概這就是詩罷,可師傅卻用了一種異樣的目光在打量我,仿佛是在審視著一個陌生人,良久,他才一拍膝蓋,似是吼喊著問我:“你唱的是什么?是《補鍋謠》么?”
哦,師傅,我是你的徒弟,但我畢竟不是你,是的,我應該有屬于自己的新的《補鍋謠》!
日子在風里雨里堆積。鶯飛草長,一晃就是數年過去。終于有一天,師傅欲言欲止地對我說:“我老了,得回老家去了,往后的路,你愿怎么走,就怎么走罷,只是這一副補鍋擔子……”我懂得師傅話里的意思:年景好了,補鍋匠們,說不準哪一天會丟了這副破爛擔子,回家里過安樂日子去的……
哦,師傅,當著你的面,我說:只要生活中還需要補鍋匠,我就絕不會改行,我將在不斷的修修補補中,延續這一職業,完善自己的人格。
況且,我還有許多屬于我自己的設想呢!我要購一輛機動三輪車,把要徹底來一番更新的補鍋設備放在車廂里,如今村村寨寨全通了公路,是滿可以讓這門原始的手藝也現代化起來的,我還懶得挨村挨寨歇斯底里地呼喚,買來一臺收錄機,把自己年輕的聲音錄下來,只需一按電鍵,我的年輕的聲音,便會隨風飄蕩,飄向久遠的過去和未來。
哦哦,愛浪漫的姑娘,你想來你就來罷,我會大膽地為你介紹,把我——一位新時代年輕的補鍋匠介紹給你,讓我們一道沐著陽光,也沐著風雨,披著鮮花還戴著荊冠……走出小家庭溫暖安謐的籠子,盡情地擁抱大自然吧!我們一路補鍋,一路旅游,還一路抒寫錦繡詩文,樂兮,我們是新一代的補鍋匠!
(選自2009年第2期《財富地理》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