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
進入初二或者初三,許多同學就進入了青春期。許多女同學的胸脯開始隆起來,許多男同學開始長出胡須,就像春天的油菜花一樣,當幾陣春風吹過,那些金黃的花瓣就開始冒出來,及至在春天的陽光下不斷泛濫……
其時,我一個人坐在遍野的金黃里,一邊看著書本,一邊就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一個女同學的身影——她的濃密的睫毛,又大又圓的眼睛,微笑時嘴角漾出的兩個淺淺的酒窩,還有長長的秀發,總會穿過這耀眼的金黃進入我的眼簾。她像一個魔——我不斷告誡自己,她最具顛覆和毀滅性,一定不能讓她纏住,否則那個跳出農門的夢想就會被她碾碎。我努力地閉上眼睛,然后又睜開眼睛,想要徹底驅逐那魔——我想,我一定要保持內心的平靜,必須把來自體內的那份灼熱化為清涼,不能有一絲的躁動。
但我徹底失敗了。一個最明顯的現象是我總愛在課間跟她打鬧。不管她是否愿意,我總想盡各種理由對她進行挑逗,不管她是高興還是生氣,只要她對我有所反應,我就覺得無比的愉悅和踏實——她的身影就像一個魔,在明處或是暗處誘惑著我。我不能自拔……我最終為我的行為付出了代價。原本領取一等獎學金的我,竟然有好幾門功課不及格。我后來甚至參加了一次集體作弊——在一次平時測驗《幾何》時,我和幾位同學無意間發現老師把刻印試卷的蠟紙隨意丟在了球場邊上,而此時,我已經有好幾次測驗不及格了,按捺不住對于高分的向往,我們小心翼翼地從球場邊拾起了那幾張刻印有試題的蠟紙……我們原以為這是一次秘密的行動,不承想很快就被其他同學告發,除了我們的考分作廢外,還被罰寫了檢查。我記得我的檢查一直寫到第四遍,當其他同學都已過關后,老師還說我的檢查不夠深刻。而偏偏此時,老校長卻出現在教學樓二樓的走廊上,在問清情況后,老校長長嘆一聲,說,唉,你在走下坡路嘍……他的聲音很是洪亮,幾乎整個校園里的人都聽到了。我覺得羞愧萬分,緊緊靠著走廊上的一根柱子。把自己藏起來。我不敢正視他——但我知道,直到此時,我仍然還在跟內心的那個魔玩著危險的游戲,她的召喚隨時都會讓我跌入深淵,直至萬劫不復!
但我還是感到了些許安慰。因為除我之外,油菜花里的魔,一如既往地此起彼伏,而且比我的來得更猛烈。就在我考試作弊不久,一個姓廖的同學和同班的一個女同學(已經記不起她的姓氏和名字)以油菜花為床鋪,直接實現了彼此心里魔的交融……這件事直接導致的結果是他們雙雙被校方開除。他們似乎也無怨無悔,一起收拾好行李后就告別了學生時代。而我的堂哥和堂嫂,則是主動出擊,在把青春的萌動與油菜花一起燃燒后,不等學校下發開除通知,就主動收拾行李離開了校園……我雖然暗暗羨慕他們,但最終還是為自己沒有出軌的行為慶幸。我甚至覺得完成了自我拯救,相比他們而言,我內心的魔只是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而我對于心中那個魔的驅逐,還要感謝我的一個姓楊的同學(我覺得感謝這個詞并不準確)。他還沒讀完初二,就被他父親送去參軍了。事情就發生在第二個油菜花盛開的春季。從部隊回鄉探親的他,在油菜花里跟我暗戀的那個女同學做了愛……我不知道是出于強迫還是自愿,一個事實是此后不久,那個女同學就悄然離開了學校。我覺得很是氣憤。盡管只是暗戀,但我還是覺得了一種被人羞辱的感覺。好在這種感覺隨著女同學的離校很快消失,我也很快恢復了最初的平靜。我終于重新在油菜花里坐下來,終于覺得心靜如水……
現在想來,從一簇油菜花出發,我的那些青春往事,就像一些蜿蜒曲折的通道——殘缺的,完整的,那些美好和憂傷,那些幻滅般的影像,早已支離破碎,仿佛朵朵破碎的梅花,如血,在肌膚的冰涼里獨自綻放。
煤油燈
一個沒有墨水的墨水瓶,一個用鋁片制作的燈管,一截搓成細繩并從燈管穿過的白紙,組合在一起就是一盞煤油燈了。
煤油燈是那時學習的必需物。沒有電,上晚自習時,煤油燈算是一道風景。制作各異的燈盞參差不齊地擺放在每張課桌上,就像一些并不規整但卻極有秩序的排列和組合,參差錯落。明亮不一的光焰燃起來,最后匯成一股強烈的光芒,使得寬大的教室如同白晝。這讓我很是觸動。那些光焰的溫暖與質樸,直到現在,依然讓我想起自己或者時間的履歷。
那時的教室,窗戶總是沒有完整的玻璃。不是整扇窗戶空著,就是只剩半截玻璃搖搖晃晃地插在里面,盡管校方不斷地更換,但要不了多久,又恢復了原貌。不完整的玻璃,總會讓風吹進教室。為了不讓燈熄,我們總是把一本本的書卷開來,擋住風,企圖用它罩著燈盞。冬天風大,就把幾張課桌并攏,然后把各自的燈盞集中起來,我們想當然地認為這樣就可以增強燈光對風的抵御能力,如同屏障。事實是否證實了我們的想法,我已經記不得。只是我們無疑為此溫暖不已。幾個同學,就這樣擠在幾盞煤油燈的光焰之下,為著一個跳出農門的夢想,不斷喚醒我們的執著。遠方是荊棘叢生還是一路坦途,我們沒想過,也不曾仔細想過。只是相信,在這里,我們一定是抓住了什么,我們踏實而又溫暖。
那時我們都很用功。誰都不愿意離開教室。即使夜色逐漸加深,也總有人把自己深埋在一盞煤油燈下。有一個夏夜,高我一班的幾個女同學先是按學校的作息時間下晚自習,待老師都休息后又悄悄摸回教室。下半夜,突然電閃雷鳴,暴雨如注,一直持續了很長時間。山洪很快暴發,并淹沒了校園,位于低處的樓房都灌進了水,老師們紛紛被驚醒并及時組織我們轉移。我就在此時看見了教室里忽明忽滅的煤油燈光,并聽到了她們恐懼和無助的尖叫——她們一邊不斷點亮被風吹熄的煤油燈,一邊不斷尖叫……我們雖然置身在洪水中,但有老師在場,還有眾多同學相互攙扶,所以并不覺得害怕。但她們此時卻仿佛置身一座孤島……我無法確定那時她們是否想起了什么。只是后來聽她們說起一個細節,不管大風如何肆虐,她們唯一要做的,就是要堅持點亮煤油燈,只有在一絲的光亮里,她們才會覺得自己沒被雷電和暴雨所吞噬
而我,當我在那個夜晚,也獨自點燃一盞煤油燈時,也有跟她們一樣的感慨么?
同樣是一個電閃雷鳴、暴雨如注的夜晚。因為周末,同學們都回家了。我一個人待在寢室,把講義夾鋪放在床上,煤油燈放在夾子上,再找來一塊用作凳子的石頭,然后開始進入那些文字和習題。全身心的投入讓我忽略了那場雨,霹靂般的電閃雷鳴仿佛與我是不相干的兩端。我不知道時間的指針已滾到幾點(整個初中,我都沒有計時的鐘表),只是逐漸睜不開的眼皮告訴我已到了深夜。我不知道他是何時走進來并站在我身后的,不知道他站了多長時間,靜靜地注視了我多長時間。只是記得,當我終于從煤油燈的光焰里抬起頭來,他就嚇了我一大跳。他說:“小子,你這是玩命嘍,雷聲這么響,雨這么大,你竟然還一個人在這里用功……”他是伙食房的老頭。他說他怕伙食房被洪水灌進來所以冒雨前來觀察。他說他是被我的燈光吸引來的。他沒再說下去。只是離開時,從暴雨中回過頭扔下一句:“小子,快睡吧,學習也不是唯一重要的……”在又一陣閃電和雷聲中,他的聲音跟他消失在暴雨和黑夜里的身影一樣緩慢和神秘。那晚,我始終沒有睡意。躺在床上,總想著他的身影他的話,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沒明白。那晚,我始終沒有吹熄煤油燈,直至油盡燈枯……
只是多年后,我卻突然想找到那個老頭,問一問他那晚扔下的話,是否有著偈語般的意味深長,只是,當我終于打聽到他的消息時,他卻已經去世。這個秘密,注定只能隨時間跟他的肉身永遠塵封了。只是,我無疑記住了一盞煤油燈,和那些屬于上世紀80年代末的初中生活。同學們
先說說蔡大勇和朱華貴。那時,蔡大勇成績最好,我第二,朱華貴第三。整個初一,我們三人一直是老師最喜歡的學生,同時也是同學們羨慕和嫉妒的對象。到了初二后,因為各種原因,我的成績開始下降,但蔡大勇和朱華貴卻仍然保持了強勁的發展勢頭。到了初三,蔡大勇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西安航空學校,成為學校第一個應屆生獲取最好成績的人,他的名字也因此作為正面宣傳的典型在學校傳播了好幾年,成為老師們的驕傲。朱華貴考分雖然沒有名列前茅,但也上了師范錄取線。那時往屆生很多,應屆生能考取的幾率,幾乎為零。所以蔡大勇和朱華貴,一度讓學校激動和振奮不已。與他們的成功相比,我卻是黯然的,盡管我后來用了功,但還是以1.5分之差被淘汰。
蔡大勇從此走了。從此后我再沒見著他。只是后來遇著他大哥,才得知他中專畢業后進了一家企業工作,后來企業改制,下了崗,從此四處打工,就連家人也不知道他的確切行蹤。至于朱華貴,畢業后分回出生地的村校教書,一到那里就沒挪動過,也不想挪動,在那里結了婚,生了孩子,還修起了房子。我后來因為工作關系,到他的學校檢查工作,遇著他時,他竟然有幾分局促和不安。這讓我總覺有些悲涼,總覺得這就是時間的作用——時間的刀刃總要把一切的存在割成碎片,讓所有的一切變得似是而非。
夏成麗和張厚芬是初二時來插班的。她們都長得漂亮,而且家境不錯。夏成麗的父兄是客車司機,家里擁有兩輛客車,是她們那個鄉鎮的首富。張厚芬的父親是個干部,聽說還任了一個不小的職務。她們的到來,使同學們的眼球受到從未有過的刺激——她們的穿戴,跟我們破舊的衣服褲子形成了鮮明對比,讓我們無限自慚形穢。她們成績不是很好。她們到這里來插班,其實也沒有抱著要考取學校的希望。她們就說過,只要混到初三畢業,父母就可以給她們找一份工作。后來,張厚芬果然到某鄉鎮當了一個半脫產干部。而夏成麗,卻沒有兌現曾經說過的話,只是嫁給了一個同樣當客車司機的小伙……而不久的后來,她們竟然相繼死亡。張厚芬是在一次由縣婦聯組織的參觀活動中翻船死亡的,一條船上的三十多個婦女全部死亡,把尸體撈起來時,三十多個婦女還緊緊抱成一團,死前的掙扎與恐懼讓人注目。夏成麗則是死于疾病,至于是什么病,我至今不知道。死的時候,她們都不超過20歲。
王光輝與周剛。我之所以把他們排列在一起,主要是多年后他們的命運幾乎保持了高度一致。他們也是跟我一起考取初一的。但他們卻是兩種不同的學生。周剛成績不錯,除了蔡大勇、朱華貴和我之外,他就是第四名了,而且他還是后來全校唯一上高中準備考大學的人,他的前程讓老師們充滿了期待。王光輝則是成績最差的人,由于個子矮小,體格瘦弱,他父親怕他干不了農活,非要強迫他讀書考學校。但他始終無法專心于書本,每次考試幾乎都是倒數的名次。而讓我最感興趣的,就是我剛才說到的他們最后的命運——周剛高中畢業后考取了貴陽醫學院的專科,但因為他一直認為以他的實力完全可以考取重點大學,所以在讀了一學期后再次回到高中教室補習,后來卻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連專科也沒考取。最后匆匆回到村里結了婚,并一口氣生了3個女兒。為了生一個兒子,從此踏上“超生游擊隊”的漫漫路途……王光輝也是這樣,回村務農后一口氣生了4個女兒,后來舉家搬到昆明,一邊拾垃圾一邊躲計劃生育,不到30歲的人竟然爬滿了50歲的皺紋,我后來還聽到了他的一個笑話,說是有一個四十多歲的人給他借火點煙時,竟然尊稱他為老人家,并問及他的年齡。他很幽默,他說,還不算大,才五十多一點……而在當時,他真實的年齡也許就是29歲……
(選自2009年第4期《作品》)
原刊責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