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意大利乘船,經西班牙到葡萄牙,沿著地中海岸走經薩沃納、巴塞羅那、馬拉加,再穿過直布羅陀海峽到加的斯城,一路上你有的是地中海感覺。唯是轉到大西洋,進入到塔古斯河口上的里斯本,看到“四月二十五日橋”,看到河口上高度幾達百米的耶穌像,你被干擾了一下。你想不在乎,讓它過去,不成,這個地方絕非從來與你不相干,走過以后也永遠不相干。你想起眼下這個面向大洋,一切活動與海洋有關的國家,曾經從海路去到澳門,成為澳門的租客,一住400年。400年的歲月,是一張很長的記憶卷軸畫了。到1999年回歸,歷史翻過一頁,即將進入第10個年頭。這時節,你剛好有機會走走葡萄牙。
作為一個家鄉與澳門同屬一個縣份,小時候在那里生活過的炎黃子孫,來到葡萄牙的首府,想對里斯本人說的第一句話是:澳門還好,還在你們離開時候的位置上,沒有動,在珠江口西側。城里的大三巴、白鴿巢花園、媽閣廟、炮臺等依然如故,保護得很好。不過,說沒動,還是動了。為建國際機場填了海,這個你們也知道。眼下填海工程還在繼續,土地不斷地逐步增加。機場在你們走后竣工,飛機可以到達國內一些城市,東南亞某些國家。一個僅僅50萬人的小城,卻擁有機場,算得上豪華城了。比起里斯本,誰更豪華?要說清楚也難。在塔古斯河口上,我們看到擔當崗哨角色的“Belem塔”,反映一個面海國家的航海績業的“探險家紀念碑”,商業廣場上的“凱旋門”,還有“Belem皇宮”、“議會大廈”等沿岸名勝,城內的“Queluz皇宮”、“圣母瑪利亞教堂”等古老建筑物,都挺華麗,冉冉散發著殖民國家的富貴氣。唯是七個山丘上的民居,橫街窄巷間不少屋宇顯得陳舊、破落,外墻石灰掉下,露出磚塊。電線、天線紛亂,陽臺晾著“萬國旗”……不好意思,挑這個毛病。這里沒有一群群從地上拔起的新建筑,沒有氣勢不凡的賭場,沒有旋轉餐廳,歐洲也不時興這個。然而,你們的殖民地曾經遍布拉丁美洲、非洲,巴西、安哥拉、莫桑比克、亞速爾群島、綠岬……當年就不知運過多少黃金回來,在港口上一箱箱搬上岸。這是的士司機N先生說的,還將那個碼頭指給我們看。60萬人的里斯本,怎么沒有用黃金包裝起來?葡萄牙在西歐國家中經濟最拮據,不少人到法國找生活,做泥水匠、園丁、家庭工……他們在法國的聲譽非常好。而澳門的失業率幾乎等于零。
香港回歸后,馬照跑,舞照跳;澳門呢,狗、馬照跑,錢照賭。美國人在醚仔起了威尼斯人賭場,還有金沙賭場,澳門的賭業已鼎立三足,越賭越起勁,越賭越出息,越賭越發財。銀角子多得怕撐壞了荷包,實行儲財于民,三千、五千分派到每個居民頭上。皆大歡喜。回歸后高樓越起越多。地方淺窄,氣派卻有點像大都會。
如果你們想了解更多,可以親自回去看看,不時回去走走。可以自家兒去,拖男帶女去,與朋友成群結隊去。回去時候,不用踮起腳尖靜悄悄地走側門,不妨大搖大擺從正門走進去:“哈噦,我們是以前這里的‘紅毛鬼’,現在回來走走。”“紅毛鬼”是澳門人給你們的別號,而你們自己也開口閉口自稱“我們這些鬼”。中國人覺得挺逗趣,大家的距離反而拉近了。回去時候,你們的語氣或笑容可能不太自然,放棄一個地方撤回老家,到底不是喜慶事。但心里不要存芥蒂,相信也不會有芥蒂。任何一戶人家,聽說紅毛鬼回來,都會樂于打開門,給客人斟上一杯茶。因為大家沒有發生過正面沖突,倒是你們賠上了一個澳督。也是一件大事。泄憤出自于民間,我們不便說什么。誰叫你們來的呀?不過,來了就來了,就有了另一番風景。從來沒有葡萄牙人的澳門?不曾設想過。中國人大抵沒有怨憤,大體上好來好去。做為住客,你們走的時候,墻壁上沒有打洞,地板沒有撬起,玻璃沒有砸碎,門是門,窗是窗,灶臺抹得干干凈凈,都很妥帖。日子有功,澳門也從小漁村變成一個都會。哪像土耳其人,1458年,雅典落入他們手的時候,奧圖曼的一位蘇丹——穆罕默德二世,還為雅典城的輝煌宏偉驚嘆不已,但他們卻將雅典娜神廟改為清真寺,后來在里面存放火藥,被威尼斯人圍攻時,中彈炸毀,經過數百年風吹日曬,成為今天的廢墟局面;公元前五世紀建成的衛城山門,也用作火藥庫,最后炸得無影無蹤。雅典城一再被劫被燒,全希臘莫不如是。1806年,夏多布里昂到希臘,在隨筆《從巴黎到耶路撒冷》中,對當時的情況有所記載。伯羅奔尼撒半島上的拉科尼亞(Laconie)曾經是一個強大王國,但夏氏看到的情景是:“整個拉科尼亞區域已經荒蕪。炎炎烈日靜靜地,將墳墓的大理石曬得如焚如煮。當我看到這個荒涼景物時,沒有一棵植物為殘墻敗瓦作裝飾,沒有一只鳥兒,沒有一條小蟲來給它一點生氣……一個廢墟預示著更多的廢墟。”到1830年希臘獨立,雅典變成一條小村落,幾百間平房,居民約四千人左右。現在希臘還是西歐的窮國,連廢墟也所剩無幾。要看古希臘,還得到西西里去。
想起可憐的希臘,咱們真是心平氣和得緊。1553年你們來到廣東香山縣屬地“媽港”,在那里登陸,要租一塊地做倉庫,存放貨物。千里萬里從海路來敲門,當然非偶然事件,因為從16世紀中開始,歐洲殖民風起云涌,都向外邊撈銀角子去了。1543年,你們已經去到日本的種子島;后來西班牙去阿根廷;英國開始到印度;法國人越過大西洋到美洲加拿大。你們看中媽港,相信這片沿海地方有利于你們的買賣,方便中途落腳。眼見心謀,自有你們的道理。而于嘉靖皇帝,那片地方是鞭長莫及,是住著“南蠻子”的“瘴癘地”。“逐客無消息”,一貫用作放逐罪犯的邊疆。媽港當時大概只有幾戶漁家吧?既然有人上門來,肯從腰包掏出銀子交租,何樂而不為?皇上一拍板,澳門的故事,中國人與“紅毛鬼”的故事就開始了。開端很平和,沒有槍來彈往。不過,鴉片戰爭后,如果咱們沒有記錯,你們好像開始賴租,或者是,忘記了交租,以后再沒有繳過一個銀角子。然則,在咱們槍炮當頭的年代,賴租也算得上君子行為啦!澳門給你們帶來好處,逐漸發展成為一個城市。幸好絕非單向行車,中國后來大批的絲綢、茶葉、漆器,就從這里輸出。輸向歐洲的第一批瓷器也從這里出發,成為中國瓷器西行的最初出發點。一條與北邊的絲綢之路平行的海上貿易之路,同時產生了。
這片當初只有16平方公里的地方,所負載的商業量已經超重,但還嫌不夠,傳教士們又望著這個小小的目標從西方泛海而來,希望從這里敲開神秘中國的大門。1581年,意大利傳教士羅明堅進入中國前,先到澳門學習中文,了解中國的風俗習慣,跟著利瑪竇也去了。1583年,兩位神父一起從澳門進入中國,神秘中國的大門從此被打開。后來所有傳教士,如金尼閣、鄧玉函、湯若望等神父,都是從澳門上岸,再進入中國大陸的。澳門就這樣成為西方神父向中國傳教的基地,成為中西文化意識產生最初碰撞和短兵相接的地方,也成為他們向東南亞和日本等地方傳教的基地。1949年后,時代變遷,教士們被先后驅逐出境,又按照來時路返回澳門。因為無工可做,無教可傳,只好從事文化工作,各國教士聯合起來編寫辭典,就有史無前例的,以中、英、法、匈、拉丁文五種語言編成的《利氏大辭典》的問世。從那里開始,又在那里結束,教士們這個大圓圈,也是在澳門完成的。
從清開始,澳門還擔當了一個使中國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的庇護所角色。孫中山當年鬧革命,要推翻清,還得跑到澳門以行醫來掩護身份,以便宣傳革命思想,進行革命活動,這是1892年前后的事;日寇時代,又有多少人士為逃避淪陷跑到澳門;抗戰后,成為1949年前異議人士的庇護所,1949年后,位置顛倒了,又成為另一種人士的庇護所。澳門關閘看盡往來不同政見的人。但所謂不同思想、不同政見,你們無知無覺,誰來到就庇護誰,無敵無友,一視同仁。總之,誰也不能指責你們藏污納垢,除非你承認自己也是污垢。這個彈丸之地,容納了中國人不同的政治思想和政見的分歧,誰對誰錯,在你們眼里毫無價值,誰來就給誰方便。這種偶然碰撞所產生的后果,是大家不曾意想到的吧?
天旋地轉,世事變化萬千,殖民主義在歐洲大行其道數百年,現在已經走到盡頭。“非殖民化”變成一種呼聲。一切要返回到從前。聯合國就來扮演這個敦促角色。今回走經的直布羅陀,聯合國曾經提示英國佬把它交還西班牙。但1967年直布羅陀舉行了全民投票,三萬居民投票結果,是拒絕回歸。英國佬真不蠢,使出了這個絕招,其實生活在直布羅陀的,主要的不就是英國人么?西班牙以關閉邊境威脅,不頂事,事情就不了了之,直布羅陀依舊倚在女皇的裙邊過日子。中國不時興投票這個玩意兒。投不投,全不在話下,澳門始終要回歸。
澳門就這樣在鼓樂喧天中回歸中國。你們走了,沒有葡萄牙人治理,澳門繼續存在,生活繼續運轉,重要的是狗、馬照跑,錢照賭。天沒有塌下來。年年月月過去,還挺發財的哩。這個年頭,大家最記掛的莫如發財。不過,這倒教人明白,世界從來就不因為缺了某一個偉人,缺了某一派政治勢力而停止運轉。所以,咱給里斯本捎的第二句話是,澳門的生活在繼續,澳門人會理好自己的事。請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