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快3年了,我每周去幼兒園看望女兒青青一次,偶爾也帶她出去玩上半天。芭比娃娃、服裝、糖果、飲料、不干膠畫片兒,買的東西鼓鼓囊囊一大堆,把她武裝成了一個小人國的公主,她很得意,街道就是她展示的天橋。我很難想象她母親帶她外出的情形,這倒不是說好與不好,而是我難以想象。女兒對我說,媽媽很正確很嚴格。自己不敢亂說亂動。這讓我想起以往的老游戲中,就有一種“木頭人”游戲:“我們都是木頭人,不準說話不準動。一不許笑二不許動,三不許交頭接耳聽,看誰的意志最堅定。”四川的方言里,把木偶稱“木杵杵兒”,女兒就讀的金蘋果幼兒園追求的是西式教育法,大概不會在“木杵杵兒”上做文章吧。
那天中午,我在成都的小巷里疾走。銀行快打烊了,自己的車又出了點問題,手機也沒電了。我很急,走得風扯火閃的。在一堆腦袋里,我睥見幾個熟悉的面孔,像夢游。他們掛著不變的笑,在燥熱的空氣中朝向一股無法洞悉的春風而敞開。然后,眼角把一些剩余的風力轉過來,略一拐彎,就像碎玻璃突然把陽光點燃、舉高。就這樣錯身而過,我才發現,這是前妻和她父母,我有大半年沒有見過他們,哦,除了陌生些,好像也沒什么變化。我看到女兒走在他們的陰影里,她的步伐相當急,她用一種大躍進的夸張幅度,努力與大人保持一致。她目光平直,直穿大人的腰部,臉龐像一個紅蘋果,突然展開了對蘋果花的回憶。我回身,喊了一聲“青青”,她的幅度沒有減弱。我又喊,聲音有些沙,聽上去不像是自己的,她停住了。頭沒動,像卡在蘋果通往蘋果花的中途。因為走得累,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前妻和她父母繼續向前滑動,沒有減速,沒有回頭,看上去有點兒皮影的意思。
我明白,女兒不敢招呼我。她直盯盯地在等侯前方背影的指示。但背影在滑動,在挪移,或者用一種混跡在人流中的曖昧,稀釋了信號。5歲的女兒無法通過背影明白“背對”的意思。
女兒四周一下空了。她像從森林探出腦袋的一根枝丫,森林騰空,把根須帶到天上,連同自己的影子。這樣,她對自己投射在地面薄薄的影子產生了懷疑,她不看我,一直在看影子,以及影子中的自己。我走過去,摸摸她的頭,她亞麻色的頭發在直射的光照下逶迤、翻卷,接近一部棕色質地的老影片。她小聲地喊我,爸爸、爸爸。順著她的正前方,我看到前妻和她父母并沒有停下,但是已經放慢了腳步。這是在催促,也在等候。
倏地,他們消失了。
女兒是塊木頭,還在尋找那片森林。林子里那些飄飛的根須和枝葉,逐漸被無數交錯的背影剁斷。女兒在喊:爸爸。她的聲音清晰了。
女兒轉過頭,那些平時我熟悉得如同自己掌紋的表情,開始在她蘋果一般的臉上綻開。我說,“你走吧,不然就追不上他們了。改天爸爸來看你。再見!”她嚅動了幾下嘴唇,擠出了一些詞句,但一個字也聽不清。我直起身,看著她從我的陰影里邁步,加速,打了一個踉蹌,在身體快觸及地面時,她橫著收了回來。這樣,我能看見她的半張臉,她斜睨著我。她的眼睛,真像枝葉上的露。
這個時候,她的側身與地面的陰影,構成了一把遲鈍的木犁。她亞麻色的頭發在光中篩落碎金,這讓我想起阿麗阿涅德公主的那根走出迷宮的金絲,然后,融解在空氣中……
有關這次偶遇,我后來沒有再問過女兒什么。今天,我帶她去公園,我拿出一個紅蘋果,她雙手接過,咬了一口,口形如花,果汁順她的下頜流下來……
(選自2009年3月26日《文學報》)
原報責編:陸 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