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母杯”全國首屆母愛主題散文征文一等獎
有時是黃昏,有時是清晨,望著薄暮淡靄中由父親攙扶著走來的滿頭白發、雙目呆滯的母親,我的眼睛總會一陣潮濕。我不明白自己為啥會這般動情。人都會老去,然后在黃土下安息長眠,然而對于母親,我的眷戀勝過任何一位親人。
那天我們姐妹幾個在一起聊天,說著說著便說起了當今流行的服裝,說起了高腰褲小短褂。在一旁靜靜聽著我們說話的母親,忽然插話了:“這褲子,我們年輕時也流行過哪。我和一些小姐妹還是鎮上第一批穿出來的。咳,那時候……”母親微微一笑,沒有光澤的眼睛吃力地轉動了兩下,沒再說下去了。這下面的話,我們當然都明白了——咳,這身穿著,那時候甭說有多光彩了!
我心里不由一陣顫動。這還是從母親嘴里第一次聽來的話。而對于母親,我所能記住的記得的,又何曾有過這么光彩的一幕呢?
往事是一片灰沉沉的大地。云樣的柔軟,夢樣的溫沉,又山野般的冷清與孤寂。在這個世界里生活著的母親,一年四季總是穿著幾件一成不變的衣服。夏天是一件白竹布的短袖襯衫,冬天在棉絮已經星星點點露出來的棉襖外裹上一件深藏青的對襟中式罩衣;而春秋兩季的衣服則幾乎一直是那件淺灰色的列寧裝,一件已經打上了好幾塊補丁的、誕生于五十年代的舊夾衣。鎮上有不少穿著講究的中年婦女,不斷變換著衣服的式樣和色彩,不斷撩起鎮上一片片熱烈羨慕的眼光,不斷地在嘻嘻哈哈笑笑鬧鬧中打發一天又一天的時光,而母親,遠遠地躲著她們總與這一切無緣。母親似乎從來就不知道去打扮自己,也從未想過要打扮自己去引起別人的注意。那時每到夜晚,母親便在桌子上放好一大疊鉆出了腳趾、露出了膝蓋的衣褲襪子,然后就著油燈昏暗的燈光縫補起來。天天如此,夜夜如此,五個孩子,又都是最會磨損衣服的年齡。那時候母親穿針引線的曾經補好了多少因我們的頑皮淘氣而多添的窟窿啊!常常是一覺醒來,房里的燈光還亮著,柳條編織的窗上映著母親傴著的被放大了的側影,睡眼朦朧的我望著心里真溫暖哪。從沒想過母親乏不乏,也沒問過母親累不累。那時候的我們就是這樣的很不懂事哪。
母親曾經是大家閨秀,很小的年紀時外婆就手把手地教她做“女紅”。據說這是有門第有教養的人家的女孩必備的一門手藝。母親年輕時一定做得一手好針線活。樟木箱里我們總能翻出一串串母親那時候的杰作——繡花包。上面細針密密針腳勻勻繡著成雙成對的鴛鴦,繡著含苞欲放的粉荷。然而待到給我們縫補衣服時,母親卻不斷出現差錯呢。有時將褲腿縫在了一起,有時把紐扣釘錯了地方,以至清晨起床時,我們常常笑得前仰后合哩。每每此時母親便窘得臉都變紅了,然后慌亂地趕緊重新拆補起來。以至后來,每每想逗母親一笑時,我們便扮著鬼臉淘氣地對母親說:“媽媽,明天可別讓我穿一條腿的褲子呀!”——當然,直到后來,我才知道,這一切并非是母親手藝不靈。午夜,當濃濃的睡意襲來時,母親是如何強撐著在繼續著她這一不可動搖的活計哩。
母親一頭灰白的短發總喜歡攏在耳后。母親年輕時是何模樣,我總也想不起來了,仿佛母親生下我們后便一直這么瘦弱與衰老。母親從未有過舒心的大笑。即使看到我們一個個樂得歡蹦雀躍的,母親也只是寧和一笑,讓人看起來有點凄涼和勉強。其實,這就是母親最開心的時候了。記憶中最不能抹去的一幕,是每到月份的下旬,便是母親最煩心的時候了。常見母親翻箱倒柜地尋找東西,尋找可以去收購站、去舊貨站變成鈔票的東西。有時是幾件母親出嫁時穿的漂亮旗袍;有時是母親陪嫁過來的一套錫制的酒壺酒具;有時是幾個質地黃銅的手爐腳爐;有時……聽說母親出嫁時的陪嫁有滿滿的一船哪,可輪到我們懂事時,家中幾乎已“洗劫一空”了。依稀記得曾見過好幾副精致的銀制餐具,還有一架雕刻著細細花紋的小梯子,質地也是純銀的,可后來竟再也不見它們的蹤影了。想來也一定是在母親最拮據時幫助母親解了難。這些做工精細不亞于工藝品的東西,曾是母親最心愛的寵物,曾經陪伴母親度過了無數個甜蜜的美好的日子,可后來全作了廢銅爛鐵的價變賣了,成了喂養我們兄妹五人長大的“食糧”。每次母親用藍白碎花的包布裹著東西出去時,總是顯得有點心神不定,有點心事重重,要在樓梯邊徘徊許久,而每次從外面歸來時,母親則總是滿臉通紅,仿佛去干了一件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似的,顯得有點誠惶誠恐,坐在小凳上,耷拉著腦袋,要默默待上好一會兒。
我曾經想過,如果母親不是出身大戶人家,如果母親當時沒有這些陪嫁作“后盾”,我們的日子不知會變得如何清苦呢。我忽然明白了,那時,剛從城里回到小鎮的母親,三十大幾的年齡,人又清清秀秀、文文靜靜的有模有樣,一定曾經吸引過不少古鎮人,一定曾在古鎮被人注目過談論過,曾在古鎮光彩照人過。然而,很快,母親便明白了自己面臨的是一副如何沉重的生活擔子:父親被分配去偏遠的鄉村教書,外婆過世,一個接一個出世的孩子又嗷嗷待哺;于是,母親便很快退出了這個圈子,繼而,便在這個狹小的屬于她的領地里開始了辛勤的耕耘、頑強的跋涉。母親是我們最知心的朋友、最慈祥的導師,不管后來生活中出現了多少風雨多少曲折,母親始終平靜地帶著我們向前走去,用她那瘦弱的雙肩,支撐著一個充滿希望又異常艱難的家庭。母親堅持將我們一個個送到人生的十字路口,然后讓我們自己去闖蕩外面這個紛紜復雜的世界。母親沒給我們留下什么。除了一片空空蕩蕩的老屋,家里是幾乎已經一無所有了。然而母親甘于寂寞平靜樸實的一生,母親在我們最嬌嫩脆弱時伸出的溫暖的手,卻是留給我們最珍貴的財富和禮品。
母親的歲月沒有色彩沒有歡笑。母親的歲月很寂寞很孤獨,屬于母親的那片青春年華很短暫。就在這片清寂黯淡的日子里,母親為我們編織了一塊世界上最堅實的土地。是因為站在這塊土地上,我們才有了今天向著高高峰巔登攀的臺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