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海浪刷新的那一半世界漂流向何方?你去的該是海角,“勿忘我”的眷念源自天涯。
夕陽衰草間,抖抖索索的雙手漸漸脫離了韁繩,淋淋漓漓的酒缸發著干澀的顫音,阮籍的木車越行越緩了,終于在山風暮靄間尋不到去路。沒有路的地方就是天涯嗎?“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天涯惹得淚眼都累了。
桃花落,閑池閣,墻上新增的《釵頭鳳》書就世間最遙遠的距離,或許就是那不會重疊的時刻,或許就在曲橋的兩頭,或許就只在那段不可逾越的距離,咫尺已成天涯。“回首綠波春色綠,接天流”,只留孤鴻影黯然失聲,“是莫?是錯?”
海南島的南端真的存在著“天涯海角”。自古“水土氣毒”、“瘴氣侵人”的險惡形象根植于人們心中,貶謫的人讀懂了詔書中暗藏的死亡的氣息,于是神情蕭索地赴不歸之路去了,甚至在還未能察覺海南的開闊深沉、熾熱多情的時候便走到了自己人生的天涯。
六十多歲的蘇軾再一次被迫回到顛簸的路途中,而這一次目的地也是令人膽寒的海南島。年邁的文人拄著一莖墨汁,在輾轉中干涸的干瘦的筆桿在風中佇立,也多想能夠尋得間隙來好好與陽光對視,能倚個穩固的屋架稍稍歇息,但不知自己的人生末尾該是一個怎樣的句點了。海南的陽光射得他難以明視。
但很快,一句“無甚瘴也”把海南島在人們心中的魔障給破解了,繼而,蘇軾在熱帶的陽光里開始打量這個富有特色的地方。跨進冼夫人廟的門檻也敬上一支香,語言難通但笑聲漸朗,如同萬能的一組密碼。像模像樣地安享鄰里之樂,心中計算著鄰居祭社的日期將近,可酣暢地飽餐一頓了,不禁竊喜。
那里不是他的天涯,他攬著椰林果香重回大陸,實現了前人無法企及的超越,超越苦難,超越外界強加的遭遇,始終信守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人生。那里是人為設定的“天涯海角”,很多人都相信了,都匍匐在了那石刻之下,身體歪曲著瑟縮著,然后僵硬了。但有人不信,面朝碧海青天,腳下只是更溫暖些的土地罷了。蘇軾的人生絕壁無一不是被小人鏤刻下“天涯”的字樣,想震懾下他高傲的頭顱,最終使他臣服,但他一次又一次地走過了,一直走到世界的盡頭,仍是倔強得不相信,再繼續慢慢地走,于是再不存在窮盡的地方了。
人胸懷中的天涯有多高?有多廣?人意志中的天涯有多險峻?有多聳拔?人生命中的行跡上有多少枚被輕易踏下的印章,叫做“天涯”?渾圓的棱角,粗糙了的線條,淺薄的不再鮮活的紅印泥,使它不再能添置出奇絕的險景,而是軟化成了一攤攤斑跡。那并不是,你抵達了天涯。或許腳步應當跨過石刻前那道無形的障礙,扶著碑石的雙手會觸摸到最平凡的清涼,感受就在你轉彎時悄悄地旋開了一條縫,一脈力量將是屬于勇者的贈禮,在你懷中積蓄并在冥冥中指引你。唯有你背對石刻,在超越了天涯的土地上站定,你會領悟,一個沒有邊界的天涯。
“天涯海角”那片與海波共舞的浪漫的紅槿花活潑而又俏皮地忽閃在海南的陽光下,看著又一個人走近“天涯”……
評點 洪方煜
文章從自然的天涯到情感的天涯再到人生的天涯,層層推進,立意深刻精策。在一般人的眼中,天涯代表著分別,是相思,是“忽忘我”。在阮籍的眼中,沒有路的地方就是天涯。而在陸游的眼中,曲橋的兩頭,有他與唐琬的不可逾越的距離,咫尺已成天涯。而對于中國的天涯——海南,在古代的謫官看來,那里暗藏著死亡的氣息,是一條不歸之路,他們都匍匐在了那石刻之下。然而,蘇軾卻實現了旁人無法企及的超越,那里是人為設定的“天涯海角”,面朝碧海青天,他覺得腳下只是更溫暖些的土地罷了。作者從自然與文化史切入,最后轉到人生上,以“天涯”一詞經緯全文,是一篇很有深度的思想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