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那個秋天,我的胸前多了一枚大學校徽,白地紅字,很惹人眼目。雖然有點張揚,但上大學在當時的確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我們高中畢業班六十余人,只有六人考上了大學。我的文科成績排在全校第三名,因此毫不猶豫填報了外省的一所大學,結果慘遭滑檔。后來我才知道,很多大學剛剛恢復,招生名額非常有限。
這樣,我和班里另外兩名女同學走進了同一所大學,我在中文系,她倆在化學系。我們的大學1984年更名為青海師范大學。
這所大學位于省城西端。三十年前,它是城市的郊外,周圍是大片的麥田和村莊。唯一開往學校方向的公共汽車,終點站距離學校還有兩公里路程,只好徒步。那一年高考年齡放得很寬,所以我們中文系多半錄取的是“老三屆”學生,入學時已經三十歲出頭。應屆畢業生只有四名。
記得剛開學不久,黨中央就召開了十一屆三中全會,這是那一年里最重要的事。隨后,中國大地突然間就蘇醒了。我們懷揣一顆激動的心,迎來了偉大的文學復蘇時代。當時中文系的學生幸福得讓人眩暈。大學圖書館仿佛一夜之間變換了面孔,賜予了我們閱讀的自由。那些聽說過與前所未聞的,“反動”和“毒草”的,古典和外國的,一下子“擁”到我們面前,令我們眼花繚亂甚至目瞪口呆。對我而言,幾乎整個小學和中學時代都被那場革命的紅色浪潮所覆蓋,除了讀到一些同學從造紙廠倉庫偷出來的“禁書”,我有關經典和名著的閱讀幾乎為零。就像一個營養匱乏的饑民突然發現了一桌美食,我把所有的空閑時間,都用在了饕餮文學的盛宴上。很快,一批有影響力的文學期刊也陸續復刊,令我們心醉神迷。它們是:《人民文學》、《收獲》、《十月》、《詩刊》、《星星》和《世界文學》。
中文系當時還特別搞了一個作品研討會,主要討論發表在《人民文學》上劉心武的小說《班主任》。討論的焦點我已忘記,只記得幾撥同學爭論得面紅耳赤,如同吵架。那時候,我們整日處在高度的亢奮中,一些小說剛一發表,就被爭相傳閱。比如《傷痕》、《天云山傳奇》、《人到中年》、《公開的情書》等。我印象最深的是從維熙的《大墻下的紅玉蘭》,里面有一句話:“毛澤東是人而不是神”,令我震動。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選擇上中文系是一件幸運的事。那是整個中國社會思想的破冰時期。文學抵達了它的巔峰,光芒四射,輝煌燦爛。《收獲》雜志的發行量飆升到了一百一十萬份。文學被廣大的民眾頂禮膜拜,這樣的時代也許再也不會出現了。
也就是在那一年,建筑工人北島在北京創辦了《今天》。盡管那本尚未公開發行,油印的小冊子讓遠在大西北我們并沒有機會目睹,但里面滾燙的詩句,令無數個青年熱血沸嘴。“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幾乎每一個人都會背誦。隨后,《星星》詩刊在天府之國璀璨升起,舒婷、顧城、芒克、楊煉等詩人立刻成為我們的偶像。中文系有多半人開始寫詩并立志要成為詩人。我當時最迷戀的詩人是普希金、萊蒙托夫,還有葉賽寧。書店里還沒有他們的詩集出售,我就從學校圖書館里借來,整本謄抄在硬殼筆記本上。有幾個同學寫了滿滿一本子的詩,悄悄揣在懷里,很神秘的樣子。
第二年春天,我們提前回到學校,理由是下農場春播。那時候每個大學都有自己的農場,種點小麥和油菜子。我們卷起鋪蓋,把集體出門視為一件最快樂的事。剛到農場的第三天,1979年2月17號,對越自衛反擊戰打響了。它立刻成為我們農場生活的中心。每天從地里干活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圍攏在收音機旁,捕捉來自前線的戰斗消息。我軍傷亡的數字總是令我心碎,我知道那些都是和我年齡相仿,離二十歲還差幾年的年輕生命。所以后來我看李存葆寫《高山下的花環》,聽董文華唱《血染的風采》,淚水始終抑止不住地嘩嘩流淌。
我們的大學生活在農場有了微妙變化。一些愛情的萌芽在春天的田野和黃河岸邊悄然滋生,在大學“不允許談戀愛”的禁令下秘密進行。朦朦朧朧的情感突然使春天剛剛解凍的土地充滿詩意。但誰也沒有想到這一切都被我們的班主任盡收眼底。返回學校后的第一個班會,他滿臉陰郁,用總結性的口吻說道:眼下我們班戀愛的苗頭很嚴重啊,已經出現六對了。說完,他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一個大大的“六”。這個數字讓女生心驚肉跳,因為班里未出嫁的女生只有八個,女生們面面相覷,芒刺在背,每個人都變得形跡可疑。
不管這個數字是否真實,其結果是。中文系在畢業后有三對喜結連理,迄今不離不棄。
2008年盛夏,其中一對的丈夫從廣州飛抵西寧,執意要去看看農場。于是,我們一幫同學嘩啦啦向著農場進發。三十年后的今天,道路已光滑黑亮,塵土全無,速度提高了三倍。但沒有人能辨識出農場的遺址。當年農場的平房、小院、農田已無跡可尋,我們面對的是郁郁蔥蔥的苗圃和果園,那條用小毛驢車馱水的黃河由于蓄水已經寬闊而平緩,上面漂浮著幾只閃動小彩旗的游艇,正在期待游客與黃河親近。只有黃河對岸的山崖,還能為我們提供一點農場的佐證。我們站在黃河岸邊,抬起一張張不再年輕的面孔,陷入遠逝了的歲月。正如我喜歡的一位電影導演霍建起所說:我們對往事總有一種傷懷。
那一年里的很多事都令我們始料不及,被禁錮的電影仿佛開了閘的洪水奔瀉而出,我印象最深的是日本電影《望鄉》。盡管那部描寫日本妓女生活的影片在放映時已作了刪節,但從未觸及過兩性內容的我看見阿崎婆異樣的表情,還是忍不住問旁邊的女同學,“她怎么了?”我的同學并不回答,只顧哧哧地笑。這隨即就成為班里同學一大笑談,很長時間里都令我羞愧不已。另一件事是交際舞的恢復,那氣勢就像干柴烈火,一經碰撞立刻火爆。學校幾乎每個周末都舉辦舞會,跳舞的地方總被擠得水泄不通,多半人是來看熱鬧。而我們急于嘗試,并不考慮舞技。跳到半場,竟出現了整齊劃一、聲勢浩大的急行軍步伐聲,甚至蓋過舞曲,令人啼笑皆非。我跳舞時第一次抓住男生的手,居然渾身顫抖。現在回想起來,覺得人性從壓抑禁錮到漸漸復原舒展,這個回歸過程并非所有人都能體味得到。
我在那個詩人被當作偶像的年代里也嘗試寫詩,寫了不出三十首,竟被邀請參加省作協的詩歌散文研討會。我正上大三,融入這種場合完全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研討會的程序基本遺忘,只記得會議間中國女排奪冠,我們全部跑到郵局去給女排拍電報。還有一位詩人,思考的時候總是蹲在地上,雙手抱住腦袋,痛苦不堪的樣子。
上大二的時候,我第一次獨自出了遠門。我行走了南方幾個城市,最后一站到達南京。我住在一個同學家里,他在我們班年齡最大,因為工資要養妻子孩子,生活非常節省。總是安靜地躲在角落看書,一邊不停地抽一種劣質香煙。我不知道這與他后來的健康狀況是不是有關,反正他的臉色不是很好。他在南京的家只有十個平方米左右,除了張大床和餐桌,似乎再擺不下更多東西。我在他家的兩個晚上,是在大床下面打了個地鋪。他的兒子不滿周歲,晚上要啼哭多次。我回青海的時候,正趕上春運,站臺上人山人海,列車剛進站,人群便跟著車跑起來。因為嚴重超員,車門根本擠不上去,他將我的兩個大旅行包搭在肩上,跑到一個車窗前央求里面的人打開車窗,然后迅速將旅行包和我從車窗塞了進去。列車徐徐開動,我看見他臉色焦黃,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滑落。
大學畢業后他幾經周折回到南京,我們從此斷了聯系。幾年前聽說他患了重病,不久就傳來病逝的消息。他那個愛啼哭的兒子,現在也該三十歲出頭了。
我的宿舍還有一位頗具文采的女生,大我五歲,上課的座位就在我后面。遇到乏味枯燥的課,我們就把即興創作的詩寫到一張小紙條上,傳來傳去,彼此欣賞。可惜她后來不知為何并沒有把寫作堅持下來,否則也許會成為不錯的作家。記得有一個夜晚,宿舍就剩下我倆,我們索性坐在窗臺上談詩。那晚月亮特別的明亮,銀白的月光透過窗戶裹住了我們的身體,還柔情地灑在床鋪上和地板上。我們談了很久,直到月亮離我們遠去。在那個月光明媚的夜晚,我們的心中裝滿了美妙的詩句,根本不可能想到若干年后彼此的生活都發生了大的遭遇。
熱衷寫詩的還有一位同學,但他并不張揚,也不活躍,不知是不是因為來自農村,大多時候他總是沉默寡言。大學畢業他被分配到了果洛草原教書,一去就是十多年。我曾收到過他寫來的十幾頁紙的長信,字里行間透出在無際草原上生命的孤獨與憂郁。直到1996年,我再見到他時,他已經調回家鄉互助縣工作。我沒有問他在果洛大草原上是否有豐碩的詩句收獲,我看見的是,他帶回來一個美麗的妻子。
遺憾的是,回到家鄉第四個年頭,新蓋的一院房子還沒有焐熱,他就患上肝硬化。他那些尚未面世,憂郁或激情的詩句,于是隨他一同進了天國。
還有件事印象很深。我們的衣著在三十年前十分土氣,女生的服裝沒有更多的式樣和色彩,男生也只穿中山裝。夏天到來的時候,這個高原古城還見不到一個穿裙子的女孩,班里一個老大姐突發奇想,讓我們幾個女生每人買來一塊花布,連夜趕制出幾件連衣裙。我第一次穿裙子,興奮不已。妝扮停當后,我們集體出發去公園照相,沒想到招來路人驚異的目光,我們抵擋不住,只好在學校后面的苗圃里匆匆拍了幾張照片,然后落荒而逃。
我們快樂的大學生活在大四的某天戛然而止。畢業實習剛剛結束,學校就公布了畢業分配方案。這個決定著我們命運的方案給了我們重重一擊。它告訴我們將有百分之七十的同學會離開省城奔赴基層,而余下的名額差不多恰好照顧班里拖家帶口的同學。陰云密布在我們臉上,每個人都憂心忡忡。一些掌握生存秘訣的同學開始行動起來,力爭最后的留城空間。像我們這些茅塞尚未頓開的人,依然在等待命運的支配。告別宴會被前途未卜的氣氛籠罩,大家已經失去了依依惜別的心情,光榮的文學夢想在命運面前不堪一擊。
最后一次同學集會是在學校的大操場上,分配結果通過擴音器傳進我們的耳際。一些單位來接畢業生的車已停在遠處。名單剛剛宣布完畢,操場上便空空蕩蕩,有的同學后來再也沒有見過。我被分到了與甘肅相鄰的縣城,在女生里最遠。來接我們的是一輛大卡車,我和其他系的十余名學生坐在車廂上,七月灼熱的陽光照耀著我們,汽車開出城市不久,路面就變得很糟。不停顛簸,塵土飛揚。很快,我們的臉、頭發和衣服上都落滿了黃土。望著漸漸遠去的城市,我的鼻子一酸,眼睛潮濕起來。我明白,生活從此將要在我面前上演它陌生的一幕了。
(選自2009年第7期《散文》)
原刊責編 張 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