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靜中有動”這個概念不是我的專利。一次,和澳門一位旅游界的朋友海闊天空地聊,素有儒商風度的朋友悠悠地說:“澳門與眾不同的,就是靜中有動。”
驀地,我被震動了。夠精夠準!
大賽車的季節(jié),我從過街天橋上走過,橋下的賽車爭先恐后,呼嘯而過,在巨大聲浪帶來的沖擊中,“風馳電掣”、“震耳欲聾”之類的形容詞顯得多么蒼白無力!只覺得飛馳的賽車從橋下沖過去的那一剎那,仿佛颶風掠過,把我的心臟都從胸腔中帶走了。而就在橫跨賽車道的立交橋上,大巴士、小汽車,排成一隊,正不慌不忙地行進著,秩序井然。“靜中有動”從抽象的概念變成立體的畫面。
然而,在這畫面之后,還有更深沉、更豐富的靜與動,那是需要用心去細細地、慢慢地體會的。
一
偏安在路環(huán)島的安德魯餅店是我最愛帶外地朋友造訪的地方之一。路環(huán)島老城區(qū)郁郁蔥蔥的環(huán)形地邊,一片淡黃色的老房子中間,安德魯餅店,矮矮的兩層小樓,小小的門臉兒,臨街的一面一年到頭都是四敞大開的。房間深處,幾個中年的阿姨利利落落地做著蛋撻皮、給蛋撻充餡,干得熱火朝天。(背后幾個二百多度的大烤箱終日不停地運轉(zhuǎn),能不熱嘛!)你可以拉開冰箱落地玻璃門,自行取出中意的冷飲,也可以站在柜臺前,指指劃劃,請店員用新鮮的蔬菜和各種餡料為你做一份美味可口的三明治。當然最好吃的還是蛋撻了。酥酥的皮細細密密不知有多少層,深黃色的餡料上浮著花兒一樣的黑色焦糖,酥、香、甜、糯,每一種都是那么細膩、綿長。自詡美食家的好友,捧著剛剛出爐的蛋撻,燙得不住地嘶嘶吹氣,很快就“消滅”了一個,還半嗔半笑地說:“不準笑我饞!真是太好吃啦!”
店主人安德魯也算是我的老朋友了,壯壯實實,永遠笑瞇瞇的臉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他是不是長得忒像基辛格?”我經(jīng)常笑著悄悄地和朋友議論。餅店在海邊開了一家小小的咖啡廳,五六張桌子,客人坐得滿滿的,在咖啡的濃香、蛋撻的甜香之中,說說笑笑,好不熱鬧。柜臺里的安德魯充耳不聞,埋頭在案子上做蛋糕,臉上的表情不僅僅是專注,還有那么一點點興奮,甚至一點點幸福。我忽然明白了“enjoy”這個詞的準確含義,真是樂在其中啊!
我問他,為什么不把咖啡廳的營業(yè)時間延長到晚上十一二點,生意這么好!“癡線!”廣東話,“傻不傻呀”之類,發(fā)音大概是qìxing。他有點兒揶揄地說。他在說這個澳門詞的時候,表情也忒澳門,一點兒也不像個英國人,為什么?我真有點兒傻了。下邊的話太長,他只好改用英文:“如果不能和家人在一起,我賺那么多錢有什么意義呀?”
十月的一天,同事告訴我,安德魯去世了。不可能!那么二個有活力、那么一個熱愛生活的人!
半年以后,我?guī)е襟w朋友造訪餅店,第一次見到了安德魯?shù)拿妹冒眨湫偷挠媚铮鸢l(fā)碧眼。我情不自禁地拉著她絮絮地說:“這店我不知道來了多少次,就像家一樣。我總覺得你哥哥還在,不知什么時候他就又會笑瞇瞇地繞過那個墻角過來了……”話沒說完,她一把摟住我,哭了起來。
又是半年,我?guī)е襟w的朋友再度訪問餅店,艾琳細細地介紹著,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哥哥到葡萄牙旅游時受到啟發(fā),回來研制成風味獨具的蛋撻。那時幾乎沒有人知道澳門這個地方,為了容易打開銷路,只好取名葡式蛋撻。“當年哥哥最高的愿望是每天能夠賣出三百個,現(xiàn)在,我們每天的銷量是三千。”
看著人頭攢動的小店,我愛管閑事的脾氣又冒了出來:“艾琳,不論生意怎么發(fā)展,你這個小店的外觀可千萬不要改,如果改了,我再來就找不到家的感覺了。”
“放心吧,這是哥哥留下的!”提到哥哥,艾琳拉著我的手:“今天早上我又上山去看哥哥了。我給他唱了他愛聽的歌兒,還給他跳舞了。哥哥喜歡笑,不喜歡眼淚……”這次輪到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二
在澳門住了八年多,鉅記餅家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每次帶著朋友去氹仔老城區(qū),都會駐足在鉅記餅家門前。開放式的店面在古樸的官也街上算是相當大的了,敞敞亮亮,貨架上花樣繁多,從最傳統(tǒng)的杏仁餅、雞蛋卷、花生糖,到新開發(fā)的銅鑼燒、鳳梨酥,甚至還有風味獨特的自制辣椒油、馬拉盞、咖喱汁。包裝有的素雅,有的花俏,極富嶺南色彩。不論春夏秋冬,或早或晚,店鋪總是擠滿了顧客。朋友們在店里挑點心挑得眼花繚亂,我在店門口伸著脖子認真地讀著店家的發(fā)展史,圍著店家招牌——賣花生糖的木車轉(zhuǎn)轉(zhuǎn),每次看,也不覺得煩。也許是創(chuàng)始人火里血里的艱辛創(chuàng)業(yè)史讓我感動,也許是從一輛賣糖車到分店遍布澳門街巷的發(fā)展讓我好奇,也許是掛在每一位店員臉上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讓我難忘。
冬天,和朋友一同去拜訪鉅記餅家,八年了,第一次見到餅家的總經(jīng)理,沒想到是一位女士。南國女子少有的高挑身材,相當端正的臉龐,干練,快人快語,當然,還有澳門人特有的溫厚善良。熱情地寒暄之后,她把我們帶到了會客的地方。所謂會客的地方,就是工廠樓下大堂的半閑小屋,通常這里是大廈管理處,小小的空間里,又是文件,又是電腦。我們幾個人并排坐著,相互說話都要勾著頭。這輩子走訪了不知道多少企業(yè),第一次是在這么小的地方和高層管理人員會面,而且還是一個赫赫有名的公司!總經(jīng)理連聲道歉:“公司把主要精力都投入在車間和生產(chǎn)線上了。客人來談業(yè)務(wù),坐在哪里談,大家都可以諒解。如果車間生產(chǎn)環(huán)境不好,怎么能夠保證產(chǎn)品質(zhì)量!我們可是生產(chǎn)食品的!”
談話之間,說起了當今商界殘酷的競爭,總經(jīng)理笑了:“同行之間何必擠在一條獨木橋上廝殺呢,不斷研發(fā)新產(chǎn)品、開拓新渠道,大家不就都發(fā)展起來了嘛!其實,最大的競爭對手還是我們自己。”最后一句話,她說得慢,說得輕,好像是對我們說的,也好像是對自己說的。
端著一次性的紙杯,仰面看著閉路電視中寬敞的車間,覺得這次會面比在任何豪華的會客廳中都更有意思。
離開餅店的時候,在店堂的一角,一位老奶奶正站在爐邊攪拌大鍋中熬制的花生糖,總經(jīng)理告訴我們,這是董事長的媽媽,八十來歲了,就是閑不住,每天都到店里幫忙做事。認真、用力干活的老人,穿著打扮和周圍的店員沒有什么不同,不說,怎么也不會想到她是早就應(yīng)該享清福的董事長家的“太夫人”呢!
三
澳門有間不大的餐廳:麗濠閣,樓上樓下都加起來,也不過十幾張桌子。朋友請我,我請朋友,都喜歡去那里,原因非常簡單,只有兩個字:好吃。
又和幾個朋友聚在麗濠閣了,這次多來了一位,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那種也許你下次再見到還是認不出的普通人。人進來也坐不住,忙忙叨叨地一會兒打電話,一會兒拿文件,好不容易坐定了,就開始給我們介紹:這個是新創(chuàng)菜,那個菜的燒法又改進了……朋友這才想起介紹:“蕭先生是麗濠閣的老板。”怪不得不拿自己當外人呢,原來是在自家的地盤兒上!樸實的澳門人都很低調(diào),不顯山、不露水的老板我也算見了不少,現(xiàn)在,埋頭大吃就是對餐廳老板最好的贊揚。
朋友進一步的介紹,讓我吃驚得對著滿桌的佳肴也食不甘味了:蕭先生是秦國青銅器、中國印璽的收藏大家,藏品的數(shù)量、質(zhì)量在國內(nèi)也是首屈一指的。太不可思議了!經(jīng)商,還有比開飯館更俗的嗎?(我絕無意貶低餐飲界的老板們,不過飲食的確是人最基本的生存需求)收藏,還有比收藏青銅器、印璽更雅的嗎?這大俗大雅竟然集中在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澳門人身上!
一個雨天,朋友帶我到了蕭先生的書房。小小的居室,從地面到天花板,都是書,這才叫汗牛充棟啊。這里、那里,擺放著一些小型的青銅器,三條腿的爵之類,和在博物館展柜里見到的一樣,蓋滿了綠色的銹。我這個外行人恭恭敬敬地坐在一邊,不敢亂動,生怕碰壞了什么。
伴著窗外沙沙的雨聲,蕭先生不緊不慢地說著。二十多年前,酷愛書法篆刻的他聽人說,日本人講:中國的印璽都被日本收藏了,以后中國人要研究中國古代印璽,只有到日本來了。血氣方剛的蕭先生不服這口氣,開始在港澳地區(qū)的古玩市場上收集古代印璽,后來又收秦國的青銅器。二十多年前,一個生活在殖民地的年輕人,為了給中國人爭氣而投身收藏,還有什么比這更能詮釋澳門人民“愛國愛澳”的拳拳之心呢?“我收文物不是投資,只是收藏。”在追求賺錢短平快的當今,非投資性收藏為祖國留住了多少可能會永遠散落在海外的珍貴文物,這又是何等高尚的情懷!
依然帶著淡淡的笑,蕭先生說:“還是要生活呢。所以白天要忙餐廳的事,忙制衣廠的事,晚上11點以后才有時間坐下來研究文物。要學習的還多著呢!”
房間里還有一位北大的教授,他是蕭先生多年的藏友,這次特區(qū)政府特意請他協(xié)助蕭先生編寫展覽圖錄。金色的十月,特區(qū)政府要為蕭先生收藏的秦國青銅器舉辦一次展覽,展品講述的是戰(zhàn)國時期泰國的故事,展覽的題目叫做“統(tǒng)一”。
四
在澳門生活八年多了,小城的生活平靜如水,小城中人與人之間的溫情常常溫暖著我的心。
交通繁忙的路口,交通警攔住過往的車流,請一位步履蹣跚的老伯伯過馬路,路過的我們不禁輕輕地為他拍拍手,對著突如其來的贊揚,人到中年的警察露出的笑容竟有幾分羞澀。
站在路邊打不到出租車,正著急呢,忽然相跟著過來兩輛黃色的士,忙舉手招呼,前邊一輛沒有停,司機對我微微一笑,用手指了一下后邊,后邊一輛向我敞開大門。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前邊一輛的士為什么不讓我上呢?”這位司機也是微微一笑:“剛才在那邊的路口我讓他先過了,所以有乘客,他就讓給我了。”這么好的人!司機又笑了:“都一樣,換成我,也會這樣做。”
汶川大地震剛發(fā)生兩三天,我代表公司到澳門紅十字會商量向災區(qū)運送救災物資的細節(jié),在紅十字會門口,迎面見到一個中年婦女出來,她低著頭,眼里含著淚,一臉難過的樣子,瘦瘦小小,穿著件粉紅碎花上衣,看起來是家境比較清寒的那種人。難道是上訪的?能有什么冤情能到紅十字會來?忍不住問了紅十字會的朋友,朋友滿臉的歉意:“她是來為災區(qū)獻血的,每天都會有市民過來要求捐血,可是,地震剛剛發(fā)生,好多機制還沒有建立,我們暫時不能接受捐血,我們覺得遺憾,來的市民也很難過呢!”
坐在出租車里,和熟悉的司機天南地北地聊著,司機道:“昨天送了一對老夫婦去機場,他們要坐你們公司的飛機去四川旅游,老人還拿著挺重的提包。他們說,有政府資助才能夠去四川,可不能空手去,團友們每個人都會捐些衣物、食品,或者捐些錢,回來的時候一定買一些手信(當?shù)靥禺a(chǎn)),雖然不多,也是心意。”原來如此!自從2008年8月底特區(qū)政府資助澳門航空復飛成都航線,在機場,我常常看到拿著大包小裹出發(fā),又帶著各種土特產(chǎn)品回來的澳門乘客。我們的這些乘客都是最普通、最普通的澳門百姓啊!
平靜的生活也有過大風大浪,真的出過大意外。2001年冬天,嚴重的胃出血已經(jīng)讓我的血壓降到零,我又開始吐血,醫(yī)生果斷地下命令輸血。雖然發(fā)了病危通知,心里依然非常清醒,想到曾經(jīng)聽過的輸血之后種種可怕的感染,我拼盡全力喊起來:“我不輸血!不輸!”當我再次醒過來的時候,首先看到的是掛在床邊架子上殷紅的輸血袋。我掙扎著要坐起來拔掉針頭,醫(yī)生彎下腰安慰我:“龔小姐,別緊張,澳門的血很干凈,不會出問題。”五袋鮮血流進了我的血管,五天之后,我回到公司上班了。
后來我才知道,在澳門,不僅采血措施非常科學、嚴謹,特別是,澳門實行全民義務(wù)獻血。澳門捐血中心的《捐血通訊》上刊登著大量捐血者的照片,有不少政府高級官員、立法會議員,更多的則是普通市民,有母子同來,有情人牽手,有全家一起行動。身份地位不同,社會背景各異,大家臉上開心的笑容卻是一樣的,都那么善良。到2007年底,澳門捐血最多的捐血者捐血已達96次!小城人口只有五十二萬多,捐血五次以上的竟有三百多人。
公司幾乎每次都為捐血中心年度頒獎晚會提供兩張機票作為抽獎獎品,不論多忙,我都會出席晚會。每次,當我代表公司在臺上抽獎的時候,看著熱熱鬧鬧的會場上數(shù)百張淳樸的面孔,我心里都重復著同樣一句話:“親愛的人們,我的血管中有你們的鮮血,你們中間有五個人救了我的命啊!”
五
炎熱的夏夜,我漫步到“瘋堂斜巷”,地名有點嚇人,這里可是我心中澳門最美的地方。路口的望德圣母堂(因附近曾經(jīng)開辦過麻風病院而獲別稱“瘋堂廟”,巷子也因此得名)一片寂靜,院子的鐵門半掩著,因為今天沒有免費音樂會。順著斜坡拾級而上,古木參天,樹影婆娑,方形的街燈下,路兩邊被粉刷一新的葡式小樓鱗次櫛比,一水兒的淡黃色墻,白色窗框,棕紅色木護窗。婆仔屋的小院中,兩棟小樓依舊,只是粉刷之后,新了不少。院中兩株大香樟樹亭亭如蓋,長滿桑寄生的樹干前,是什么在發(fā)著晶瑩的光?哦,一口古井。按照澳門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井口加蓋了漂亮的有機玻璃護蓋,井中的兩盞射燈為古井帶來幾分現(xiàn)代的夢幻感覺。真靜啊!連匆匆的路人都很少見,只有身后偶爾傳來的車聲,渾身的暑熱也隨著喧囂的市聲遠去了。眼前的一切,宛如十九世紀歐洲小鎮(zhèn)的風情畫下載到了21世紀現(xiàn)實生活中,那么美,美得竟有些不真實。
離瘋堂斜巷沒有幾條街,就是南灣。南灣湖畔,最新式的五星級酒店摩肩接踵,新葡京酒店巨大的球型樓群幻化著絢麗的畫面。星際酒店如同藍寶石在夜空中熠熠閃爍。伴著曼妙的音樂,永利酒店門前的噴泉時而如火山噴發(fā),一飛沖天,時而如楊柳扶風,婀娜搖曳,還是做教授的朋友會形容:“這哪里是音樂噴泉,這是水的芭蕾!”坐在美高梅金店酒店的天幕大堂中,透過巨大的玻璃穹頂,白天,碧藍的晴空中自云翩翩飄過,夜晚,深藍的夜空下霓虹燈伴著遙遠的星星起舞。再遠一點,威尼斯人酒店龐大的歐式建筑點亮了澳門另一半的夜空,室內(nèi)運河邊,伴著貢多拉船夫船娘悠揚的歌聲,是熙熙攘攘購物的人群。另一側(cè)的玻璃鋼建筑群,在夜空下,藍色的、銀色的、紅色的霓虹閃爍舞動,燈宛如一組火樹銀花,我更喜歡這個建筑群直譯的英文名字:夢幻之城。
我喜歡澳門之靜,中西文化水乳交融的和諧,澳門人如海一般深沉的善良、如海一般博大的寬厚,在這紛擾的世界上給人帶來難得的心靈上的一份寧靜。我也喜歡澳門之動,在如夢如幻的現(xiàn)代化建筑群落中,你可以充分感覺到澳門人勤奮,感覺到澳門經(jīng)濟發(fā)展的強烈脈動。
靜者恒靜,愿澳門氛圍的和諧、人心的醇厚持續(xù)到永遠,動者恒動,愿澳門經(jīng)濟能夠一直精力充沛地向前、向上。這是我,一個與澳門真真正正血脈相連的外鄉(xiāng)人對澳門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