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省作協小院中蟄居過好幾個春秋寒暑,記憶最深的是,每每于星月交輝的靜夜,總有一管宛若流泉的笛音淙淙汩汩地注入耳中。那蕩氣回腸的感覺真是無以名狀,像是獨坐于清風微拂的幽篁里,又如同漫步于潮水剛退的海灘上。我只與自己為伴,作一夕之神游,萬方寂寥如渾樸的古畫。我不知,天地間還有什么別的圖景更令人動心。
笛聲是從小院外面的高樓上傳來的,但我不能確定它的具體方位。那么多窗,哪一個才是吹笛者的呢?如泣如訴的笛聲,使囂然躁動的夜晚陡然多出幾分矜持和悠然的意味。婉妙的樂音總能征服那些慣于挑剔的耳朵,并非如梟暴的強人以刀兵脅迫無拳無勇的過客,使之順從。或許有人也正如我這樣傾聽著,猜想著,尋視著,而且感激著那位高樓上的吹笛者。
先前,他的曲調中總蘊含著淡淡的傷感,恰如暮春時節為落花而生的嘆息,多少有點不著邊際。演奏的技法也不夠純熟,一曲之中時或膠滯,斷續過幾回,便少有快意可言。他大概也不是很自信的吧,兩三曲之后,就默然而退了。我當時并不怎樣賞識他,只覺得于夜間品笛確實非常清雅,不是紅塵中身心俱疲的人所能做的事情。
不知過了幾許時日,那清風作嫁的笛聲已然顯得波瀾不驚。更難能可貴的是,盡管他的演奏技巧趨于純熟,但絲毫沒有賣弄之意。這時,我聽他的演奏,便接近于藝術享受了。他高奏一曲,無論風雨晴晦,總有縹緲的回響在空際縈繞不絕。濃妝的夜色也沉浸于這清雅的境界里,悄然洗凈滿瞼鉛華。
當吹笛者奮力將奇崛的樂境推向極致時,我想,他究竟為什么而表現?倘若他在這苦心孤詣的高度感到寂寞了,是不是也會“恨無知音賞”呢?他吹奏給自己聽?抑或吹奏給那些未可知的人們聽?他是陷入了一種無法自拔的迷狂,還是要清醒地喚起內心的熱愛?
吹笛者不必煞費苦心地尋找知音,這是無疑的。大凡至情至性的聽眾,不待相見,只需這美妙樂音激發,就能達成心靈最深切的交流。在暮晚時分,我倚窗而望,不見那吹笛者飄然來去的身影,卻全無緣慳一面、恨不相識的悵惘和遺憾。清泠的樂音猶然在耳,這就足夠了,還有什么比它更能證明吹笛者欣悅而且純美的存在呢?
那位吹笛者掩跡于紅塵之中,必不肯自沽于紙醉金迷的福地和燈紅酒綠的歡場,清絕的笛聲又豈肯順從孔方兄盛氣凌人的尚方旨意?它如同一注涌動的靈泉,我掬飲這滴滴甘洌之水,感激已不待言語傾訴。世人盡可以小視那不合時宜的吹笛者,但其高標獨立的志趣使某些善于自我褻瀆而自以為榮、自以為樂的人顯得極為可笑。
人類由某種已知的“情”和未知的“約”彼此聯結,那笛聲便是為守候于暮晚時分的傾聽者們悠揚而起。我不敢說自己透解了音樂,但我的確因為這笛聲而在長夜里有過幾回清心的遐想與追思。
(選自2009年4月26日《渤海早報》)
原報責編 趙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