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批判：維特根斯坦語言哲學的基點

編者按：語言哲學的發展須要引進和詮釋，這是中國語言哲學建設的前提和基礎。本期刊發兩篇文章：謝群以“語言批判”范疇為基點，開始系統研究前期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哲學思想；梅勇將生活世界理念初步引入語言哲學的研究范圍。無疑，這些工作對中國語言哲學的建構和發展具有重要價值。

提要：學界通常認為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哲學思想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期批判日常語言，追求理想語言；后期則通過回歸日常語言的方式繼續對語言的反思。表面看來，前后期維特根斯坦的語言觀是針鋒相對的，但實際上它們卻統一于“語言批判”。作為維特根斯坦語言哲學的基點，語言批判是他終其一生的追求。文章從語言批判的概念人手。分別對維特根斯坦前后期語言批判思想的不同表現和它們的內在聯系進行分析，指出語言批判這一思想對當前語言學的研究具有一定的借鑒價值。

關鍵詞：語言批判；前期維特根斯坦；后期維特根斯坦；一致性

中圖分類號：B08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0100(2009)05-0023-4

1 引言

維特根斯坦(Wittgenstein，L1)是哲學史上的一個奇跡。作為語言轉向(Hnguistic turn)中的關鍵人物，他的思想在語言哲學發展中具有重要的意義。可以說，整個語言轉向就發生在他的思想當中——前期的思想標志語言轉向的真正開始，后期思想則意味著語言轉向的完成。哲學家一生能提出一種原創性理論已經是難能可貴，但是他卻提出兩種似乎截然相反的理論，可謂卓越超群。學者們通常都極力維護自己的理論，即使是千瘡百孔也不肯低頭。他卻在眾人將他的思想奉為“圣經”的時候，激烈地進行自我批判，可謂超凡脫俗。正是這種與眾不同，使得學者們更多地強調他前后期思想的差異，從而忽視他思想中從未改變過的核心——語言批判。

2 語言批判概念的引入

在維特根斯坦的著作中，沒有對“語言批判”的詳細界定和論述。一方面，前期維特根斯坦追求邏輯上的明晰，行文十分精煉；另一方面，后期維特根斯坦堅持反對本質主義的立場，很少對概念進行界定。此外，維特根斯坦一生都在踐行著自己的語言批判思想——實際行動是最好的解釋。為了便于論證，我們必須對語言批判進行適當的界定。簡單地說，語言批判就是對語言的反思。當然，這種反思涵蓋了語言的許多方面，如語言的本質、語言的存在方式以及語言同世界和人之間的關系等。在這個意義上，語言批判也是語言哲學的核心問題，因為“語言哲學的目的在于語言之外的世界，準確地說，是人及人的世界，而非自在的世界”(李洪儒2008：4)。維特根斯坦就是通過對語言的批判來為人類的思想劃界，以此來研究人的世界。

2.1前期語言批判

“全部哲學都是一種語言批判”這句話語僅僅在《邏輯哲學論》(Tractatus Logico Philosophicus)中出現過一次，但它卻是前期維特根斯坦語言哲學思想的指針(維特根斯坦2002：42)。前期維特根斯坦認為，“哲學是由語言寫成的，語言是由邏輯組織起來的，那么語言背后的邏輯就是通約哲學的公約數，就是衡量哲學價值的‘貨幣’。這基本上就是《邏輯哲學論》包含的最核心思想”(李洪儒2008：4；4)。他的目標是尋找語言背后的邏輯形式，進而構造理想語言(universal language)。在哲學一語言一邏輯的體系中，語言處于中介的地位。可見，前期維特根斯坦研究的重點始終是語言。因為無論是區分“可說”和“不可說”的劃界思想，還是解釋邏輯與世界同構的圖像論，都是以語言為切入點的深入研究。更為重要的是，他所追求的形式化的理想語言也是以語言為基礎：一方面，語言表現著邏輯形式；另一方面，語言成為我們對世界理解的表達。離開語言，這一切將無法實現。因此，前期維特根斯坦全部的哲學研究都是建立在對語言反思的基礎上的，即語言批判。

前期維特根斯坦在康德(Kant，L.)批判哲學的基礎上運用劃界思想，通過“中介”——型說，并借助邏輯分析的方法來構建自己的體系，進而解決意義問題。雖然他沒有方法上的“原創”，但是這種整合方式同樣值得我們關注。前期維特根斯坦將語言與世界同構，預設所有命題在獲得真假值之前必須具有真實條件。這種本體論性質的預設，為語言本體論的建立奠定了基礎。此外，對前期語言批判思想的研究，也有助于對后期語言觀的理解，進而更好地把握維特根斯坦的整體思想。在某種程度上，后期思想是對前期所反對的一些觀點的回歸，也是對一些前期的觀點和看法的保留。只有了解其前期的語言批判理論，才能更好地理解和研究后期維特根斯坦。盡管它們表面上差異很大，但畢竟都是源于維特根斯坦一人之手。在對他的思想進行研究時，應將其性格和經歷等因素考慮在內，以便更全面、更準確地把握其思想。

2.2后期語言批判

“我們踏上了光滑的冰面，沒有摩擦，因此在某種意義上條件是理想的，但我們也正因此無法前行。我們要前行，所以我們需要摩擦。回到粗糙的地面上來吧!”(維特根斯坦2005：54)這段出現在《哲學研究》(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中的文字成為維特根斯坦后期轉變的口號。這一比喻形象地指出理想語言和日常語言(ordinarylanguage)的區別——理想語言雖然便于形式化研究，但是具有致命缺陷；日常語言盡管充滿歧義，卻具有切實的可行性。在這一口號的指引下，維特根斯坦對日常語言進行了深入地研究。“語言游戲說”(1anguage-game)、“家族相似性”(family resemblances)和“生活形式”(form 0flife)等一系列后期的核心概念，同語言都具有密不可分的關系。同前期一樣，后期維特根斯坦的著作中也沒有對語言批判進行過集中的闡述，而是散見于《哲學研究》和《論確實性》等后期作品中。但是從這些零散的論述中，我們仍然能夠發現其語言批判思想的影子。例如，在討論意義問題時維特根斯坦曾經給出這樣一個例子：“紅色的東西可以被毀滅，但是紅色是無法被毀滅的，因此‘紅色’一詞的含義不依賴于某種紅色的東西的存在……我們忘記了具有這個名稱的是何種顏色，這個名稱就對我失去了其含義；即，我們不再能用它來進行某種語言游戲了”(維特根斯坦2005：33)。這個例子表明，只有使用中的詞語才具有意義，而不能進行語言游戲的詞語不具有任何意義，因而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維特根斯坦通過對詞語能否出現在使用中的分析，推導出詞語的意義問題。在探討意義問題的同時，也進行著對語言的反思。

后期維特根斯坦語言哲學思想可以大致地概括為從語言游戲出發，通過使用和規則，在破除心物二元論之后，最終使人們融入生活形式中。而貫穿這條主線始終的正是語言。通過對語言的反思，維特根斯坦既找到了一個判斷意義的標準，又創造了一種澄清哲學困惑的方法。通過對語言的批判，他既保持了自己思想的延續性，又使自己能夠在相同的維度下進行不同的反思。

2.3語言批判思想的統一

從表面上看，維特根斯坦的前后期思想確實有很大不同。后期更多地將自己前期思想作為傳統哲學的代表進行批判。唯一的不同是研究角度的變化，即從理想語言轉向日常語言。但應該指出，這種批判并不意味著他的前后兩種哲學是完全對立的，更多的時候，這種形式上的不同掩飾了他思想內在的一致。事實上，無論是關注的核心問題還是表達思想的方式，這兩種哲學之間都存在著內在的聯系。“維特根斯坦的思想雖然后期存在較大的差別，但實際上是密切聯系的，而且從根本上來說是前后一致的。”(徐為民2002)表面看來，從理想語言到日常語言是一種截然相反的轉變，但事實上二者都是在語言批判思想指引下的探索。因此，維特根斯坦前后期的語言哲學思想統一于對語言的反思，即語言批判。

首先，維特根斯坦前后期語言哲學思想的核心都是反思語言。前期從關注日常語言的不足出發，期望通過構建形式語言來彌補；后期“回到粗糙的地面”后，放棄對形式語言的奢求，力求通過對日常語言的反思來解決上述問題。在這個意義上，維特根斯坦的兩種哲學都是對語言的批判：前期主要是批判人們一直堅信的語言本質，澄清人們由于誤解語言本質而提出的哲學命題；后期則是對前期語言觀的反思，治療人們由于誤用語言而產生的理智疾病。由此可見，維特根斯坦一生始終將哲學問題歸結為語言問題。無論是對完美的理想語言的追求，還是對“粗糙的”日常語言的肯定，都表明維特根斯坦已經把哲學研究轉化為語言批判。辛提卡(Hintikka，J.)在談到維特根斯坦前后期思想的轉變時指出。“我們可以看到，維特根斯坦后期哲學的中心問題是怎樣系統地而且也是不無痛苦地從他早期觀點中發展出來的”(辛提卡2002：36)。例如，“任何經驗命題都能夠轉化為一個公設——這也就成了一種描述的規范。但是我甚至不太相信這一點。這個句子太空泛了。人們幾乎想說‘任何經驗命題在理論上都能夠轉化為……’但是‘在理論上’在這里是什么意思?它聽起來太像《邏輯哲學論》的說法了”(維特根斯坦2003：244)。顯然，后期維特根斯坦語言批判的基礎是對前期思想的反思。

其次，在處理哲學問題方面，前后期維特根斯坦也有相似之處。當他提出“全部哲學都是一種語言批判”這一命題的同時，也宣告一種顛覆性的哲學觀的誕生——哲學是一種活動，而不是某種理論體系。前期他將哲學看做一種澄清命題意義的活動，而后期認為哲學是一種描述語言意義的活動。無論是對意義的澄清，還是對實際用法的關注，維特根斯坦始終堅信語言是解決哲學問題的根本。無論是前期還是后期，維特根斯坦都徹底否定哲學是一種理論體系的傳統觀點，這是語言批判思想發展的結果。因此，他從未承認存在真正的哲學問題，反而認為所謂的哲學問題都是誤解語言和使用不當的產物。解決這些問題的方法不是回答問題，而是通過語言分析來消解它們。盡管這兩種活動的方式有所不同，但是它們都從語言批判的基點出發對語言進行的探索，因而具有相同的性質。由此可見，維特根斯坦的哲學觀是對“語言批判”思想的合理延伸，而他解決哲學問題的方法則是對“語言批判”思想的有效實踐。

再次，后期維特根斯坦的深刻源于對前期的徹底反思。維特根斯坦在《哲學研究》的序言中寫道：“只有與我舊時的思想方式相對照并以它作為背景，我的新思想才能得到正當的理解”(維特根斯坦2005：2)。為此，《哲學研究》一開始便用了30多頁的篇幅對自己的后期思想進行了概括性的介紹。更為重要的是，這些介紹采取了同《邏輯哲學論》相互比較和對照的方式。顯然，他的后期思想是建立在反思前期的基礎上的。此外，《哲學研究》中探討的許多問題都直接來源于對前期思想的批判。例如，前期的核心問題——意義問題是后期的理論出發點。前期維特根斯坦關注的問題是命題和詞的意義是什么?他嘗試通過對形式語言的分析來澄清意義的問題，但最后卻發現無法解決原子命題的問題。原子命題在現實世界中找不到對應物，這成了邏輯圖像論的致命弱點。1929年，重新回到劍橋的維特根斯坦吸收了威廉·詹姆士(James，w)的實用主義觀點，認為命題不一定與現實世界相對應。“句子、假說是同事實相聯系的，這種聯系多少有點松散。在極端的例子中，聯系不復存在，事實可以恣意孤行而不與句子發生沖突，那么句子、假說也就失去了意義11’(維特根斯坦2003：274)很明顯，后期維特根斯坦反思這種前期對意義的解釋觀，認為意義的問題應該通過描述的方法來解決。意義就在于語言的使用。他要做的就是對語言的用法進行描述，以此展現給人們看就足夠了。而思考語言的使用就不得不考慮“語言游戲”和“生活形式”等因素，它們是不可分割的。那么，人就是通過對語言的使用來認識世界。由此可見，在后期維特根斯坦的思想中，語言仍是介于人與世界之間的橋梁。維特根斯坦關心意義問題的宗旨還是語言與世界之間以及人與世界之間的關系。

最后，從維特根斯坦對前人的繼承關系中，也能折射出他前后期思想的一致性。王路談到維特根斯坦前后期思想的轉變時認為，在弗雷格的影響下形成了早期維特根斯坦，而脫離了弗雷格的影響，形成了晚期維特根斯坦(王路2001)。我們認為，這種影響也并非絕對，因為在《哲學研究》中同樣存在弗雷格的語境原則思想。前期維特根斯坦刻意強調自己的語言批判與毛特納(Mauthner，F，)的不同，而后期維特根斯坦在某種程度上則是對毛特納思想的回歸。后期的語言無本質、意義即使用和語法規則觀等，都與毛特納很相似。如果說后期維特根斯坦的思想深刻的話，那是因為前期他在相反的方向上走得太遠。正是因為對前期“錯誤”的深刻認識，使他充分地意識到問題所在以及該如何解決。所以，他后期思想具有極強的針對性，從相反的方向對前期探討過的問題進行反思，目的仍然是解決相同的問題。顯然，這種后期對前期的修正也是一致性的一種表現。這種修正恰恰體現了維特根斯坦對自己追求的堅持。

3 語言批判思想的借鑒意義

語言批判思想的研究，一方面有助于深化我們對維特根斯坦的理解，另一方面對當前語言學的發展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哲學是語言學的搖籃，語言學的成長離不開哲學的孕育。語言哲學對語言學也肩負著這樣的責任，它應當為語言學的發展指明方向。這也是語言哲學的研究者在不斷追求和努力奮斗的目標。語言批判理論作為語言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樣能夠為語言相關學科的發展提供借鑒。

通過前文的分析我們了解到，語言批判的前提是承認語言的有限性。這對于當前語用學的發展具有重要借鑒價值。語用學是目前語言學領域內研究范圍廣，從事研究人數眾多的一個分支學科。但是，它的發展卻正處于瓶頸階段。由于語用學的應用范圍廣，導致對于“如何進行語用學研究、語用學應該研究什么、如何定義、語用學是什么或不是什么，就連語用學研究者之間也缺乏共識”(Mey 1998：716)。對此，我們要充分意識到學科的有限性，警惕語用學研究中追求大而全的傾向，進而阻止語用學研究范圍無限擴大的趨勢。承認學科的有限性，如同康德承認人的有限性一樣，就是承認某一具體學科只能解決有限的問題。這是使語用學擺脫“垃圾桶”或“廢物箱”命運的一個好辦法。研究者們應當充分意識到語用學分支學科的地位，不能將一切難以解決的問題都劃歸到語用學的名下，這樣并不利于問題的解決。

目前的修辭學的研究僅僅局限于語言的內部層面的發掘，僅僅這樣是不夠的。而已有的修辭手法的研究還停留在分析和解釋的階段，沒有更多地去挖掘它們背后所體現的人與世界之間的關系。從語言哲學的角度來看，修辭手法，比如隱喻、轉喻等，恰恰體現著人類對世界的認識。甚至在一定的程度上，人們是依靠隱喻而生存的。因此，借鑒語言批判的思想，對修辭學自身的反思以及向語言哲學方向的拓展都具有重要的現實價值。因此，修辭學的“語言哲學轉向”也許能夠讓這個古老的學科重新煥發生機。

4 結束語

關于維特根斯坦前后期思想的轉變問題，江怡曾經指出，“他的后期哲學并不能完全看作是對他前期的徹底拋棄或截然對立，而應看作是一種視角的轉換，即從考察理想的邏輯的語言轉向研究日常的實際的語言，從關心語言的描述轉向關心語言的使用等等”(江怡1998：163-164)。顯然，其前后期思想的聯系與一致統一于“語言批判”。如果說《邏輯哲學論》是一座宏偉的橋梁，那么“語言批判”就是它的拱心石，通過它，我們可以托起前期維特根斯坦的整座理論大廈。如果說《哲學研究》是一首完美的交響樂，那么“語言批判”就是它的主旋律，通過它，我們能夠更好地欣賞并理解后期維特根斯坦的華彩樂章。總之，語言批判是維特根斯坦語言哲學思想的基點，是理解維特根斯坦全部思想的指針。理解了語言批判思想，就找到了打開維特根斯坦語言哲學思想寶庫的鑰匙。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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