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磊
在現(xiàn)代柏拉圖研究中,有一門煢煢大者稱做“真?zhèn)慰加啞薄n櫭剂x,這門學問不是致力于文字訓詁或經(jīng)義詮解,而旨在別偽辨惑。它從一個前提出發(fā),即冠名為柏拉圖所作的某部作品實為后人的網(wǎng)羅摭拾、匯纂偽作,而“柏拉圖專家”的目的就是要考證(很大程度上是猜測)偽作者何人、偽作于何時。在這門現(xiàn)代學問最興盛的時期,柏拉圖只有五部對話未被斷偽①。隨著現(xiàn)代性語境下向傳統(tǒng)的回歸,那些曾經(jīng)的“偽作”如今絕大多數(shù)都已重新歸入正典。不幸的是,柏拉圖傳世的13封書簡作品依然深陷真?zhèn)蔚哪嗾樱瑔栴}最為嚴重。有關(guān)這些書簡真?zhèn)蔚囊庖姴豢煽|舉,不僅各封書簡的真?zhèn)吻闆r不同,甚至同一封書簡內(nèi)部也有真?zhèn)蔚呐蟹郑簧賹W者認為,第七封書簡的主體是柏拉圖所作,但其中342a-345c的“哲學題外話”卻是后人寫就并竄入的。西人對柏拉圖書簡的閱讀、研究,絕大部分精力都耗費在真?zhèn)螁栴}上了,義理上的闡發(fā)卻鮮有人涉及。本文并不是要就真?zhèn)翁岢鍪裁纯甲C,而是想系統(tǒng)梳理書簡真?zhèn)螁栴}的由來,尤其想借古今對照看出我們對這些書簡所應持的態(tài)度。
一、書簡文體的淵源
與對話作品不同,柏拉圖書簡的真?zhèn)螁栴}有其特殊性,某種程度上與古希臘書簡體的寫作境況有關(guān)。
在柏拉圖之前,古希臘并未有獨立的書簡寫作,但悲劇詩人歐里庇德斯喜歡以書簡作為重要的戲劇元素,甚至好幾次讓劇中人直接在舞臺上宣讀書簡的內(nèi)容(《伊菲格涅亞在陶洛斯》727-787;《伊菲格涅亞在奧利斯》34-123;《希波呂托斯》856-880);希羅多德、修昔底德也曾直接引述過歷史人物的書簡,還談到戰(zhàn)爭時傳遞書簡的趣事(《歷史》1.124,3.40-43,7.239;《戰(zhàn)爭志》1.128-132)。從這些文獻可以看出,正如我們古人稱書信為簡牘、尺素一樣,古希臘最初的書信似應稱為“信板”(羅念生譯法)。“板”乃是兩塊對折的木板,四面有邊,中間涂蠟,以銅針在蠟上寫字,畢后兩板對合,加以封緘②。限于這種條件,書簡自然要盡可能簡短,所以,我們有理由懷疑,柏拉圖長達數(shù)十頁的第七封書簡會否是一封真的“書簡”。
到了公元4世紀的雅典,除了柏拉圖,還有一位修辭學教授也寫作了書簡,此即和柏拉圖素為對頭的伊索克拉底(Isocrates,前436—前388年)。伊索克拉底的主要著作是21篇演說詞,但作為泛希臘主義的頭號旗手,他還寫有九封書簡,全都是寫給外邦統(tǒng)治者的,包括敘拉古僭主狄奧尼修斯一世、馬其頓王菲力、年輕的亞歷山大、斯巴達王阿基達摩斯等,其中有四封鼓吹希臘聯(lián)合以征服波斯。這些書簡的真實性也曾遭人懷疑,但現(xiàn)今大多被認定是伊索克拉底的修辭作品,乃一類虛構(gòu)性的書簡。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色諾芬在《居魯士的教育》(4.5.26-34)中也輯錄(或編撰)了一封居魯士的書簡,這封書簡非常程式化,以chairein[祝快樂]起頭,以erroso[祝身體好,保重]結(jié)尾,似乎說明當時的書簡寫作已經(jīng)有了一套形式和規(guī)范。
在柏拉圖之后,哲人的書簡寫作多了起來。據(jù)記載,亞里士多德寫有二十多封書簡,其中有四封寫給亞歷山大,九封給馬其頓大將安提帕特(Antipater)(《名哲言行錄》,V.26),學園繼承人斯彪西波則有一卷分別致狄翁、狄奧尼修斯和馬其頓的菲力二世的書簡集(《名哲言行錄》,IV.5)。從收簡人就可以看出,這些書簡討論的也多是政治。與之不同的是,花園哲人伊壁鳩魯也有三封致友人的書簡(有賴拉爾修的全文抄錄流傳后世),討論的卻是生死、自然學和天象學。盡管這些哲人書簡都流傳了下來,但和柏拉圖書簡的遭遇一樣,它們無不有著嚴重的真?zhèn)螁栴}——這很大程度上歸因于希臘化時期的偽托書簡寫作熱潮。
公元2—3世紀時,羅馬帝國治下的泛希臘地區(qū)出現(xiàn)了一次文化復古,史稱第二次智術(shù)師運動。這場運動力圖重現(xiàn)公元前4世紀時雅典文化的輝煌,人們競相模仿古代作品,出現(xiàn)了一種嶄新的修辭作品,即假托古人之名擬作的書簡,這種可謂“書信體小說”的寫作形式既能通過塑造人物達到訓練修辭技巧的目的,又能在短小的篇幅內(nèi)展現(xiàn)個人的機智和學識,并產(chǎn)生一定的娛樂效果,因而大為流行,至公元4世紀時,已經(jīng)確立為一種重要的文學類型。匿名的作者們熱衷托名于古代哲人(德謨克利特、赫拉克利特、希波克拉底、蘇格拉底、柏拉圖等)、演說家(埃斯基奈斯、德摩斯提尼)、政治家(泰米斯托克勒斯、狄翁、布魯圖斯等)、古代七賢(梭侖、泰勒斯)等③,嘗試著從一種更私人和更切近的角度刻畫古人的形象,或是虛構(gòu)情節(jié),或是依據(jù)歷史材料,近乎一種傳記文學的創(chuàng)作。在這些書簡作品中,最著名的就是37封所謂的“蘇格拉底派書簡”(Socratic epistles)。蘇格拉底派書簡并沒有多少哲學的討論,而是主要描繪了蘇格拉底哲人圈子的交往和活動,常被分為以下六組④:
a. 第1~7封:托名蘇格拉底;
b. 第8~13,29封:托名寓居狄奧尼修斯二世宮廷的阿里斯提普斯(Aristippus);
c. 第14~17封:由不同寫信人講述蘇格拉底的審判和辭世;
d. 第18~22封:托名色諾芬或與色諾芬有關(guān);
e. 第23~28封:描述柏拉圖在敘拉古的經(jīng)歷,其中第24、25、26封托名為柏拉圖,第一封由柏拉圖致一位敘拉古的收簡人,講述自己想要隱居的意愿,第二封致狄奧尼修斯二世,引介一位叫Krinis的年輕人,第三封致敘拉古的朋友們,稱贊他們忠于狄奧尼修斯,并敦促他們一如既往地保持忠誠①;
f. 第30~37封:托名斯彪西波,或以斯彪西波為收簡人。
經(jīng)過這場偽作風潮之后,現(xiàn)代的閱讀者們對古代書簡多了一份戒心,事先總要問一句:真的,還是假的?真?zhèn)慰甲C在現(xiàn)代蔚為大觀,不過,在了解現(xiàn)代人的紛紜意見之前,先讓我們來看看古人對柏拉圖書簡的認識。
二、古典世界的流傳
據(jù)第歐根尼·拉爾修的記述(《名哲言行錄》III.61),公元1世紀時,忒拉緒洛斯(Thrasyllus)就將13封書簡作為一部作品與《米諾斯》、《法義》、《厄庇諾米斯》劃歸為第九部四聯(lián)劇,并為這些書簡統(tǒng)統(tǒng)題上了祝愿語eu prattein[行事順遂]。拉爾修還稱這些書簡為“倫理對話”,并一一列舉了收簡人的名字(唯一有出入的是,第十封書簡的收簡人Aristodoros被誤當做了Aristodemos)。拉爾修隨后還列舉了文法學家拜占庭的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 of Byzantine,前257—前150年)的三聯(lián)劇形式,其中第五部三聯(lián)劇為《克力同》—《斐多》—《書簡》(并不清楚有多少封)。由此看來,與柏拉圖的對話作品一樣,13封書簡的地位確立甚早,而且普遍受到承認。
盡管有拉爾修所提供的明證,但意外的是,亞里士多德和其他學園成員從未提到過這些書簡(這成為后世學者否認柏拉圖書簡的首要理由)。亞里士多德說到過狄翁的敘拉古遠征(《政治學》1312a-b,《修辭學》1373a),但從未提到柏拉圖與狄翁、狄奧尼修斯的交往,更沒有提到柏拉圖的三次西西里之行。最早提到和引述柏拉圖書簡的是西塞羅。在《圖庫盧姆清談錄》中(V.35,100),西塞羅明確引述了“柏拉圖致狄翁親友的著名書簡”(praeclara epistula Platonis ad Dionis propinquos),將《書簡七》的326b-c節(jié)譯成了拉丁文;他還在《論家庭書》(Epistolae ad Familiares,I.9.18)概述了《書簡七》331c中關(guān)于建議的思想。此外,《論善惡的極致》(II14,46)及《論職責》(I.7.22)提到柏拉圖并引證了《書簡九》358a。由此看來,西塞羅至少承認第七、九封書簡為柏拉圖所作。
另外一位引證柏拉圖書簡的古代作家是普魯塔克。他的《對照列傳》將“狄翁”與“布魯圖斯”并置,并在寫作“狄翁傳”時運用了《書簡七》的素材,甚至于原封不動地整句轉(zhuǎn)錄,經(jīng)常稱“如柏拉圖所寫”。其實,早在普魯塔克之前,另一位為狄翁立傳的作家、西塞羅的同時代人奈波斯(Cornelius Nepos)就這么做過②,不同的是,普魯塔克還解釋了《書簡十三》中的一個段落,為了刻畫狄翁的性格,他運用了與《書簡四》相同的語詞。在此之后,文苑怪杰盧奇安(Lucien,約125—180年)有《論問候語之弊》(De lapsu in salutando)一文,文中援引《書簡三》來批評當時流行的問候語,推崇柏拉圖在書簡中所用的eu prattein。至公元3世紀時,新柏拉圖主義者普羅提諾多次評注過《書簡二》(《九章集》I.8,2;V.1,1-8),并把這些書簡奉為真作。
其實,自忒拉緒洛斯編定柏拉圖的九部四聯(lián)劇之后,35篇對話和13封書簡在古代就很少受到懷疑。一般認為,最早的懷疑者是公元5世紀的經(jīng)學大師普洛克羅(Proclus,410—485年),其依據(jù)來自一位名叫奧林匹厄茹斯(Olympiodorus)的作者所寫的《柏拉圖哲學導論》(Prolegomena to Platonic Philosophy)。此書第26章載:新柏拉圖主義者認為,柏拉圖的所有作品共計36部,但神樣的普洛克羅把《厄庇諾米斯》視為偽作,而且還摒棄了《王制》、《法義》和《書簡》,因為《書簡》的風格過于單一,于是,普洛克羅就把柏拉圖的著作變?yōu)榱?2篇對話。不過,這位作者的記載恐怕并不忠實,因為普洛克羅曾引用過某些書簡并將它們歸諸柏拉圖,比如說,他的《蒂邁歐疏》就多次引用《書簡二》312e及《書簡七》328c、342e等處。要斷言普洛克羅是個疑古派,看來頗值得商榷。
梳理出這些文本材料,并非是借古人之權(quán)威證明柏拉圖書簡確屬真作——在那些考訂家眼中,這樣的證明定然沒有任何說服力,而是想從中見現(xiàn)真?zhèn)螁栴}的由來。通過對比古人與今人看待一部作品的態(tài)度,我們至少不會再肆意疑古非經(jīng),至少可以學會對一部偉大的作品保留適度的尊重和審慎,這種尊重和審慎對于柏拉圖的書簡尤為必要。
三、現(xiàn)代的疑古風潮
文藝復興時期,15世紀初期最偉大的柏拉圖譯者布盧尼(Leonardo Bruni,1369—1444年)先后翻譯過《斐多》、《克力同》、《申辯》、《斐德若》等篇,最后又翻譯了柏拉圖的書簡(1427年),呈獻給梅迪奇家族的科斯莫(Cosimo de Medici)①。在獻致信中,布盧尼說明了他翻譯柏拉圖書簡的理由,頗值得在此引用:
[這些書簡的翻譯帶給我極大的愉悅,我仿佛是在面對面地與柏拉圖本人交談,久久凝視著他,與他的其他作品相比,我更能在這些書簡中發(fā)現(xiàn)他的身影,因為書簡既不是虛構(gòu)的對話,也沒有歸之于另一個人,書簡中沒有任何反諷和偽裝(ironia atque figmento),它所描述的是這位最偉大和最智慧的人在嚴肅的事態(tài)下不得不采取的行動。]
布盧尼繼續(xù)說道,柏拉圖在書簡中通過行動表明,他本人就體現(xiàn)著他所教導的正直、自由、虔敬、正義等美德。在信的結(jié)尾,他模仿柏拉圖致狄奧尼修斯的筆調(diào),語重心長地對科斯莫說:
[因此,我要求你反復閱讀這些書簡,把其中的每一條格言都銘記在心,尤其那些關(guān)于國家事務的建議。你會明白我所說的意思,如果你用心地把它們?nèi)技毤氉x過……再會吧,望你通過閱讀和行動表明,我的這份禮物并沒有白費。]
布盧尼的翻譯當然極具政治意圖,稱不上如今嚴格的學術(shù)翻譯,但卻頗能體現(xiàn)出佛羅倫薩當時的政治訴求。他力圖把柏拉圖塑造成一位“共和派”,是解放敘拉古僭政的首要力量,正是柏拉圖激起了狄翁對自由的渴望,促使狄翁推翻了僭主的統(tǒng)治,布盧尼認定《書簡十三》是偽作(他未加說明漏掉的還有《書簡二》中的一個段落:314c7-315a5),也正是因為此簡突出了柏拉圖與僭主的親密關(guān)系。受布盧尼的影響,佛羅倫薩的柏拉圖學園園長斐齊諾(Marsilio Ficino)在1484年出版拉丁文版的柏拉圖全集時,同樣拒斥《書簡十三》,沒有加以翻譯(他另把《克利托普豐》判作偽篇),并把《書簡一》和《書簡五》的作者都歸之于狄翁。直到Antoine Vincente在1557年所編的全集版本,《書簡十三》才重又成為柏拉圖的書簡②。
1678年,英國劍橋的柏拉圖主義者Ralph Cudworh也否認《書簡十三》的真實性,因為他認為,此簡363b處對“神”與“神們”的區(qū)分說明,作者不可能是作為多神論者的柏拉圖,而只能是一位基督教作家。20年之后,英國古典語文學的奠基者Richard Bently發(fā)表論文“Dissertation upon the Epistles of Phalaris,Themistocles etc.”,被認為是現(xiàn)代人考訂古代書簡的開山之作,Bently主要的研究對象是以公元前6世紀的西西里僭主Phalaris之名傳下來的書簡,并未詳盡討論柏拉圖的書簡,但從他對各封書簡的征引來看,他肯定柏拉圖的書簡是真作。可以說,在18世紀之前,柏拉圖書簡的真?zhèn)尾⑽闯蔀橐粋€問題,受到排斥的至多僅有第13封。
隨著現(xiàn)代啟蒙思潮的洶涌而至,柏拉圖作品的真實性紛紛受到質(zhì)疑,在一番番的“考訂”風波中,書簡自然不能幸免于難,其所受到的沖擊遠遠超過對話作品。1783年,德國學者Meiners首先發(fā)難,否認全部書簡(尤其第二、十一、十三封)的真實性;1816年,F(xiàn)r.Ast繼之而來,在其《柏拉圖的生平和著作》(Platons Leben und Schriften,頁504~530)中對全部書簡嗤之以鼻,聲稱這些書簡根本配不上柏拉圖的名字,僅對了解柏拉圖的生平有所幫助,指責作者“粗野的自夸”(plumpe Ruhmredigkeit);1820年,Socher(über Platons Schriften)提出,第七、八封書簡有著申辯的意味,可能是由學園成員在柏拉圖死后不久所寫,目的是為柏拉圖在敘拉古的政治行動辯護。1864年,H.T.Karsten發(fā)表了拉丁文論文“Commentatio critica de Platonis quae feruntur Epistolis(Utrecht)”,在細致地分析過書簡的內(nèi)容、風格、史實和學說之后,總結(jié)說,這13封書簡均屬偽作,盡管其中有著柏拉圖對話和哲學的痕跡,但無一不是從對話作品中抄襲拼湊而成,因而其風格散亂,粗糙低劣;這些書簡約在公元3世紀上半葉編定,其作者應當是一位或多位修辭學家,目的是為柏拉圖申辯,展示柏拉圖的生平及其與統(tǒng)治者的關(guān)系,但書簡所刻畫的柏拉圖與柏拉圖的哲學完全不符;在這些書簡中,第七封最為重要,也是其他幾封所賴以編造的模式,第三、七、八封有較多相似性,當出于同一位作者,是我們了解柏拉圖的生平事跡最古老和最可靠的材料。Karsten的論文被譽為“第一份真正重要的考訂”,直到今天仍然有極大的影響,特別是他在各封書簡之間以及書簡與對話之間所作的文本對勘,基本都被此后的研究者采用。受其影響,之后的Zeller接著認定,13封書簡全屬偽作。
到19九世紀末,發(fā)端于德國的這股疑古辨?zhèn)卫顺鄙陨云较ⅲ捎谟鴮W者Lewis Campbell(Plato,Sophistes and Politicus,1867)所倡導的風格學分析,對柏拉圖作品的研究出現(xiàn)了一絲轉(zhuǎn)機。但遲至1888年(Campbell的著作在德國長期不為人知),C.Ritter才發(fā)表《柏拉圖的檢驗》(Platonische Untersuchungen),經(jīng)過細致的風格學分析后大膽地宣布,整部《書簡七》的措辭和《法義》一模一樣,他還謹慎地暗示書簡四、五、八都是真作,甚至二、九、十也未必是偽作。此后的Fr.Blass、Eduard Meyer、Hans Raeder,以及德文版柏拉圖全集的譯者Otto Apelt都堅持書簡的真實性,僅僅排斥第一封和第十二封。再往后來,考訂的手段越來越多,涵括了語言分析、風格分析、史實考證、學說辨疑,真?zhèn)蔚囊庖娨苍絹碓蕉啵热缯f,C.Ritter(Neue Untersuchungen über Platon,1910)經(jīng)過語言學的研究,承認書簡三、七、八的真實性,而且他還推斷說,如果這些書簡不是柏拉圖本人所作,其作者一定是根據(jù)柏拉圖的筆記匯編而成;Wilamowitz-Moellendorff最一開始懷疑所有書簡的真實性(除了對第六封有所保留),但之后他的巨著Platon(1920)作出修正,承認書簡六、七、八的真實性,鑒于Wilamowitz的古典學權(quán)威的地位,書簡六也得到了很多人的接受。
進入20世紀之后,書簡的西文譯本漸多,研究者也漸多,對各封書簡的真?zhèn)伪M管意見不同,但卻有一個基本的走向:由于前代學者豐碩的“考訂成果”,除少數(shù)懷疑者外,書簡七、八的真實性得到了普遍承認,其余幾封書簡則聚訟紛紜,難有定論,甚至還有不少被認為是偽作。舉例來說,Luc Brisson的法譯本(1987,1994年再版)當屬最晚近的西文譯本,但他卻認為,能夠確定為真的只有書簡七,書簡八、十一屬可疑作品,而其余書簡則全屬偽作,盡管他也承認,這些“偽作”對于了解柏拉圖的生平和學說,甚至對《書簡七》的闡釋具有莫大的價值(參見Luc Brisson,Platon: Letters,Paris:GF-Flammarion,1994,pp.20-21)。經(jīng)過現(xiàn)代考證的洗禮,柏拉圖的書簡似乎成了一堆“有問題”的歷史材料,僅僅對了解柏拉圖的生平以及他在西西里的政治活動有用。這意味著,書簡在柏拉圖的作品中無足輕重,遑論在柏拉圖哲學中有什么地位了。
翻開任何一部西文譯本,幾乎無不先以大量的篇幅來討論真?zhèn)螁栴},進而考述書簡的“歷史背景”。我們忘了,正如柏拉圖對話中的蘇格拉底不是歷史上的蘇格拉底一樣,柏拉圖書簡中的柏拉圖也未必是歷史上的那位柏拉圖。真?zhèn)螁栴}的實質(zhì)在于,人們驚異地發(fā)現(xiàn)書簡中的柏拉圖不太像是隱藏在對話中的柏拉圖(unplatonic),或者說,不太像是個了不起的哲人。(不少論者認為,從書簡可以看出,柏拉圖在私人生活上有著常人易犯的弱點,這些弱點不宜在自己公開性的對話作品中展示出來,但在私人性的信件中,他感到?jīng)]有必要再加以克制,見J.Haward,The Platonic Epistles,Cambridge,1932,第71頁。)然而,我們并不能排除這樣一種可能性:柏拉圖甚至也會在自己的書簡中隱藏自己,甚至是有意塑造一個非柏拉圖的柏拉圖。我們更不能忽略這樣一個事實,這些書簡多是寫給僭主的,在僭主面前,一位智慧者所說的話會是真誠和嚴肅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