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情美
日本的京都是一座歷史文化名城,有許多古代遺留下來的建筑、園林、藏書……在某種意義上講,京都是日本的象征,是日本人心靈的家園。二戰后期,美國人為了促使日本投降,在選擇原子彈投放地時,頗費了一番思考,他們最終放棄了京都,一則出于保護東京文物的需要;二來,他們深知摧毀了京都等于毀滅了日本人心靈的家園,那樣以來,美國人將成為日本人永遠的敵人。孿生姐妹千重子和苗子悲歡離合的故事就發生在戰后美麗的古都——京都。
無奈、無助而又痛苦的選擇。千重子的父親是精度郊外北杉村的一名工人。當千重子的母親生下千重子和苗子這對孿生姐妹時,為人父的他一籌莫展,一則,他們夫婦二人無力養活這對姐妹;二則,生雙胞胎在當時看來是一件為人們所不齒的事情,受到別人的鄙視。與其讓其中一個餓死或者將來受到人們的鄙視,到不如遺棄其中的一個。于是,可憐的千重子被生父遺棄在了京都富商太吉郎家的格子門上。千重子的母親在生下這對姐妹后,不久就辭世了;而這位可憐的父親,不久也撒手人寰了。只剩下可憐的苗子,成了十足的孤兒,最后苗子被寄養在杉村中一戶人家。
杉林的召喚。十九年過去了。苗子在杉村長大,并且在杉林中孤獨而又快樂地生活著;而千重子在太吉郎夫婦的精心呵護之下出落的大方而又美麗。苗子得知自己悲慘的身世,她苦苦地追尋著這個失散十九年的孿生姐妹。苗子是孤獨的,但也是快樂的,一工作,就把一切煩惱給忘記了,每年祗園節的晚上,她都到神佛面前祈禱,希望神佛保佑能找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的親人。在櫻花爛漫的季節里,美麗的千重子喜歡到北杉村去,也許是父親的亡靈的召喚吧,或許是苗子的苦苦期盼。千重子卻全然不知自己的身世,更不知道在杉林中有自己的孿生姐妹,雖然說她從鄰居那里風言風語地聽到自己是個棄兒。
舐牛情深。當太吉郎自從把千重子抱回自己家中,就把她作為自己的掌上明珠來看待。千重子自小就懂事,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千重子深愛著父親,特地從家里帶來了餐具,來到父親所在的尼姑庵來照顧父親。太吉郎看到女兒遠道而來,心中充滿了無限感激之情。父愛是深沉的、無言的。作為太吉郎妻子的阿繁對千重子的照顧細致入微,打小阿繁就抱著千重子入眠,在她看來,千重子已經成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一則,自己沒有生育過孩子;二來,他們夫婦二人愛孩子。可是,阿繁只知道千重子是棄兒,卻對女兒的身世渾然不知,更不知道女兒還有一個孿生姐姐或者說是妹妹。
血濃于水。苗子舉目無親,孤苦伶仃,可是,知道還有一個姐姐或者妹妹時,她苦苦追尋,四處打聽,每年都在神佛佛面前祈禱。在祗園節上,這對姐妹重逢了。當苗子看到與自己幾乎是一樣的千重子時,高興得哭了出來:“你就是我的姐姐!”千重子得知苗子在北杉村做雇工時,十分牽掛她。她給苗子送去了漂亮的和服,精美的腰帶,精致的草履,還從她那里得知自己悲慘的身世。這對重逢的姐妹相約在秋日的杉林。其中杉林中的姐妹相見場面尤為感人。
愛屋及烏。太吉郎得知愛女還有一個孿生姐妹時,毫不猶豫地對千重子說:“那孩子要是要是有什么苦惱或困難,你就把她咱家里來……我收養她……千重子,你是我一手喂奶喂大的,我非常疼愛你。對那姑娘,我也盡量做到一視同仁,不分彼此。她長得像你,一定是個好姑娘。帶她來吧。”千重子聽到這話之后,熱淚奪眶而出。千重子把父親的話轉告苗子后,這個孤苦伶仃的孩子不知道說什么,用雙手捂住雙眼,淚如泉涌。對于一個孤苦伶仃的孩子來說,太吉郎的話無異于冬天里的暖陽,定能化卻富士山頭終年皚皚的積雪吧!
養父、母女、姐妹用最為樸實純真的情感譜寫了一曲戰后人性美的華章。
二 堅韌美
二戰以日本的投降告終。戰后,日本被占領了。美軍進駐沖繩,小鷹號航母開進了橫須賀,美國大兵的靶場設置在了富士山腳下。對此,日本人民心中承受著巨大的陰影。
“春天來了,燕子回到日本。它看見氫彈試驗場的大海上漂著無數翻著白肚皮的大魚的尸骸。海鳥成群結隊飛來圍食死魚。海鳥飛上天空,一只只墜落大海死去。海里的魚吃了死鳥立刻死去。海鳥又飛回來吃了死魚后立即死去。死亡像齒輪在不斷的旋轉。這是飛躍大海回到日本的燕子的敘述。燕子壘窩,但雛燕不能孵化出來。燕子也終于死去。”[2]
這是川端氏《東京人》中對原子彈、氫彈給人類造成的“死亡像齒輪在不斷的旋轉”,提出了血淚控訴,同時巧妙地折射出戰后長期郁積在日本人心頭對核輻射恐怖的濃重的陰影。
“東京站前旅館專辟外國人休息室,墻上懸掛著日本地圖,卻規定日本人不得入內,而年輕的美國大兵卻可以挾著流著眼淚的日本女子大搖大擺地走進去。”[3]川端氏藝術地再現了日本戰后河山遭到踐踏,日本人民被損害的形象。
面對山河的破碎,承受著被占領的屈辱,勤勞的日本人民默默地承受著,他們堅韌的活著并無言的奮斗著。《古都》中的苗子,雖然說她身處社會的最底層,從事著繁重的體力勞動,她始終懷著希望活著,這是弱者心底的召喚,也是世界上最為強大的聲音。這是根植于日本傳統的美——堅韌美、物哀美。太吉郎已經年過半百,他身上帶著濃重日本傳統,他的舉動,與其說是逃避,倒不如說是懷舊與希望,看到山河凋零,這個頗有明治派頭的慈父懷念昔日國家的輝煌,痛心于家國的現狀,更寄希望于祖國的明天。在他的眼中,一草一木都是有情的,都蘊涵著巨大的蓄勢待發的潛力。在《古都》中,令人感到的是戰敗而又荒蕪國土上的希望,小到一草一木,都有一種堅韌與挺拔。
戰后的幾十年里,這種根植于日本人靈魂的韌性,使得日本民族擠身于世界經濟強國之林。
三 自然美
在日本的傳統文化中,人與自然的關系是初始的,也是最具特色命題。日本島國的自然風土和由此建立的農耕的生產方式,使日本人形成了對自然的感恩和依賴的心理,把養育萬物、賜予人類恩惠天地自然視為生活的母胎和根源。但終年不斷的地震、火山、臺風、海嘯等自然災害自遠古以來就一直伴隨這個民族的生存和發展,使他們不得不敬畏自然的力量。古代日本人把自然視為神的化身加以崇拜,并由此產生自然觀,日本的原始宗教神道即是以自然崇拜、祖先崇拜為為中心,與農村的農耕儀禮祭祀密切相關。概言之,日本傳統的自然觀神性極強,它把人當作客體來敬畏主體的自然,把自然的魅力視為一種絕對如神佛一樣具有能夠決定一切的力量。日本民族的多神論就是把自然萬物奉若神明的萬物有靈的世界觀,是人類融入自然,與自然合為一體的世界觀。[4]
日本人在歌詠人生時便非常自然地吟詠季語,這種國民精神是在寄托自然,歌詠人生的過程中經歷了漫長的歲月培育起來的,它深刻的表達了日本民族與自然和睦相處,依靠自然,融入自然的人生態度:自然成為精神化的自然,自然建筑在人生上,人生包蘊在自然里。自然與人生合一的精神構建了日本人的自然主義的生活方式,如茶道、花道、書法藝術,和服、屏風、陶瓷、建筑、庭院等造型藝術。
這種傳統精神在《古都》得到很好的體現。《古都》首先將京都的傳統、精神文化和風物展示于讀者。它從四時行事;賞櫻、葵節、祗園節、鞍馬的伐竹會、如意樂的大字篝火、時代節;到名勝古跡:平安神宮、南禪寺、御室仁和寺、北野神社、圓山公園的左阿彌、正倉書院的仿古書畫片段,再到加茂川的風光、嵯峨的竹林、北山圓杉、清蓮院楠木,乃至西鎮的織錦、植物園的花卉草木,京都的一草一木都充滿了生機與活力,給人一種親切感。人的心靈與外物是相通的,這些京都的風物不但展現了京都的自然美和久遠的歷史,還作為人物活動的舞臺與襯托。人物成了自然的一部分,與自然共生了,一體化了。也就是說,作者描寫自然,不但為了構成環境,也不僅僅限于烘托氣氛或渲染情調,而是將人物的感情投影于自然,假托于自然,借自然景象以寄意抒情。這樣以來,自然人化,人自然化,主客體完美地結合在一起。[5]
文中的紫花地丁,象征著苗子和千重子這對孿生姐妹的悲歡離合。第一次寫紫花地丁,說明了千重子為這兩株紫花地丁的生命所感動,感嘆這兩株紫花地丁彼此不會相識,引起了無限孤寂的傷感情懷。第二次寫紫花地丁,千重子說出了“我也像生長在楓樹干上小洞里的紫花地丁”,給花兒抹上了千重子的惆悵色彩,既象征千重子的命運,又為苗子的出場埋下了伏筆。第三次寫紫花地丁,這對孿生姐妹的相逢,千重子遐想:“上下兩株小小的紫花地丁大概是千重子和苗子的象征吧”,“以前不曾相見,而今晚是不是已經相認了呢”?最后一次紫花地丁時,它的葉子開始枯黃了,濃重地渲染了這對姐妹即將離別的感傷情調。可以說,人物感情的變化,許多時候是依托在紫花地丁的幾次出現和變化之中的,有時為它的生命而感動,有時為它的孤獨而感傷,有時又為它的凋零而悲哀,仿佛人物進入浸入這一自然物象當中。自然景物的變化過程,就是人物心理的流程,人物個性的發展從憂而喜,從喜而悲,都完全融進自然景物之中了。紫花地丁已經不是作為單純的物象而存在的,而是與人的心靈、精神以及人的命運相通了。[6]
在這部小說里,除了紫花地丁外,作家傾注心血最多的描寫對象,就是北山杉,這是他賦予人格美的物象之一。《古都》里有對北山杉的描寫:北山的杉林層層疊疊,漫空蘢翠,宛如云層一般。山上還有一行行赤杉,它的樹干纖細,線條清晰,整座杉林像一個樂章,送來了悠長的林聲……它有色,有樂,也有林聲,展現了北山杉木的外形美,而作者將自己的筆墨,濃重表現了杉樹的人格美。作者寫杉,是從千重子喜歡看北山杉落筆,來誘發出這對孿生姐妹的命運與杉樹的關系的。苗子起棲居北山杉林間,而她們的生身父親是勞動時從杉樹上摔下而死的,千重子覺得她愛杉,“說不定是被父親的靈魂召喚”,乃至這對孿生姐妹的相見、相知、相離都是與杉樹結下了不解之緣。姐妹二人在杉樹下避雨的場面,更是仰賴于杉林的庇護。可以說,作者以杉林抒發了思念生父的哀切情懷,喻示千重子和苗子的手足之情猶如杉林一般優雅、纖細和微妙,更以杉木的堅韌挺拔、秀麗多姿與苗子的性格淳樸、正直的心靈相映稱。作者寫杉,完全是為了誘起作品中人物的喜怒哀樂的感情。因此,與其說作者寫杉,不如說是抒情,是一種獨特形式的抒情的描寫。杉樹也好,紫花地丁也好,早已超出物象本身,而抹上了人物的感情色彩,達到了主客觀、物與我、景與意的完全契合。文藝評論家山本健吉說的好:“從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古都》是地理風土的小說。實際上,作者到底是想寫美麗的女主人公,或是女主人公姐妹倆,還是想寫京都的風物,我認為作者本人也難以分清孰主孰從。”這位文藝評論家是傾向于“這對姐妹也是為了突出京都的風物而塑造的”。
《古都》以一種感傷的筆調,以孿生姐妹的悲歡離合為線索,向我們展示了戰敗而又荒蕪了的古都的人情美、堅韌美、自然美。
參考書目:
[1]川端康成 《古都》北京出版社2003
[2]川端康成 《東京人》
[3]同上
[4]林娟娟 《從俳句中的季語中解讀日本民族的自然審美觀》《廈門大學報》〈哲學社科〉 2007 5
[5]葉渭渠 唐月梅 《物哀與幽玄日本人的美意識》 廣西師范大學 出版社 2002 9
[6]葉渭渠 《20世紀文學泰斗川端康成》 四川人民出版社 1999 3
蔡江濤,男,中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