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長在一個世代農耕的家庭,在小學階段沒有接觸過文學作品,尚不知世有“作家”和“小說”。上初中時我閱讀的頭一本小說是《三里灣》,這也是我平生閱讀的第一本小說。我隨之把趙樹理已經出版的小說全部借來閱讀了。這時候的趙樹理在我心目中已經是中國最偉大的作家;我人生歷程中所發生的第一次崇拜就在這時候,他是趙樹理。也就在閱讀趙樹理小說的濃厚興趣里,我寫下了平生的第一篇小說《桃園風波》,是在初中二年級的一次自選題作文課上寫下的。我這一生的全部有幸和不幸,就是從閱讀《三里灣》和這篇小說的寫作開始的。
隨著閱讀范圍的擴大,我的興趣就不僅僅局限于驗證自己的生活印象了。一本本優秀的文學作品,在我眼前展開了一幅幅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畫卷。我的精神里似乎注入了一種強烈的激素,躍躍欲成一番事業了。父親自幼對我的教誨,比如說人要忠誠老實啦,人要本分啦,勤儉啦,就不再具有權威的力量。我尊重人的這些美德的規范,卻更崇尚一種義無反顧的進取精神,一種為事業、為理想而奮斗的堅忍不拔和無所畏懼的品質。
而我面對的現實是:高考落第。我的壓力又添了許多,成為一個念書無用的活標本。回到鄉間,除了當農民種莊稼,似乎別無選擇。在這種別無選擇的狀況下,我選擇了一條文學創作的路,這實際上無異于冒險。我給自己定下了一條規程,自學四年,練習基本功,爭取四年后發表第一篇作品,就算在“我的大學”領到畢業證了。結果呢?我經過兩年的奮斗就發表作品了。當然,我忍受過許多在我的孩子這一代人難以理解的艱難和痛苦,包括饑餓以及比鼓勵要更多的嘲諷,甚至意料不到的折磨與打擊。為了避免太多的諷刺和嘲笑對我平白無故帶來的心理上的傷害,我使自己的學習進入秘密狀態,與一般不搞文學的人絕口不談文學創作的事,每被問及,只是淡然回避,或轉移話題。即使是我父親也不例外。
我發表的第一篇習作是散文《夜過流沙溝》,一九六五年初刊載于《西安晚報》副刊上。第一篇作品的發表,首先使我從自卑的痛苦折磨中站立起來,自信第一次擊敗了自卑。我仍然相信我不會成為大手筆,但作為追求,我第一次可以向社會發表我的哪怕是十分微不足道的聲音了。我確信契訶夫的話:“大狗小狗都要叫,就按上帝給它的嗓子叫好了。”我不敢確信自己會是一個大“狗”,但起碼是一個“狗”了!反正我開始叫了!一九六五年我連續發表了五六篇散文,雖然明白離一個作家的距離仍然十分遙遠,可是信心卻無疑地更加堅定了。不幸的是,第二年春天,我們國家發生了一場動亂,就把我的夢徹底摧毀了。我十分悲觀,看不出有什么希望,甚至連生活的意義也覺得黯然無光了。我一生中最悲觀的時期,就是在這一段。我發現,為了文學這個愛好,我可以默默地忍受生活上的艱難和心靈上的屈辱:而一旦不得不放棄文學創作的追求,我變得脆弱了,麻木了,冷漠了,甚至湊合為生了。
一九七八年,中國文學藝術的凍土地帶開始解凍了。經過了七災八難,我總算在進入中年之際,有幸遇到了令人舒暢的文學藝術的春天。初做作家夢的時候,把作家的創作活動想象得很神圣,很神秘,也想象得很浪漫。及至我也過起以創作為專業的生活以后,卻體味到一種始料不及的情緒:寂寞。忍受寂寞吧!只能忍受,不忍受將會前功盡棄,一事無成。忍受就是與自身的懶怠作斗爭,一次一次狠下心把誘惑人的美事排開。當然,寂寞并不是永久不散的陰霾,它不斷地會被撕破或沖散,完成一部新作之后的歡欣,會使倍受寂寞的心得到最恰當的慰藉,似乎再多的寂寞也不算什么了。尤其是在生活中受到沖擊,有了頗以為新鮮的理解,感受到一種生活的哲理的時候,強烈的不可壓抑的要求表現的欲念,就會把以前曾經忍受過的痛苦和寂寞全部忘記,心中洋溢著一種熱情:坐下來,趕緊寫……
小屋里就我一個人。稿紙攤開了,我正在寫作中的那部小說里的人物,幽靈似地飄忽而至,擁進房間。我可以看見他們熟悉的面孔,發現她今天換了一件新衣,發式也變了,可以聞到他身上那股刺鼻的旱煙味兒。我和他們親密無間,情同手足。他們向我訴敘自己的不幸和有幸,歡樂和悲哀,得意和挫折,笑啊哭啊唱啊。我的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是一個想象中的世界。這個世界里,有山川河流,有風霜雨雪,四季變換極快,花草樹木忽榮忽枯;有男人有女人,生活旅程很短,從少年到老年,說老就老了。這個世界具有現實世界里我見過的一切,然而又與現實世界完全絕緣。我進入這個世界,就把現實世界的一切忘記了,一切都不復存在,四季不分,寵辱皆忘了。我和我的世界里的人物在一起,追蹤他們的腳步,傾聽他們的訴說,分享他們的歡樂,甚至為他們的痛心而傷心落淚。這是使人忘卻自己的一個奇妙的世界。
※ 陳忠實,當代著名作家,著有《白鹿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