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
如果不能對中國教育科研官僚主導的評審制度進行深刻的改革,中國永遠會處于貧于創新和貧于思想的狀態。
中國工程院院士李國杰教授曾經很形象地把“科學引文索引”(SCI,science citationindex)稱之為“愚蠢的中國式觀念”(stupidChinese idea)。SCI的原意是要幫助科研人員有效獲取文獻信息,但引入到中國之后逐漸演變和異化,到今天已經成為學校排名、科研項目評審、科研申報、科研人員評介獎勵等,幾乎是覆蓋所有科研領域最重要甚至是唯一的評價標準。
實際上,情況要比李教授所言嚴重得多。考慮到類似的評審制度,已經滲透到包括人文社會科學在內的所有教育活動領域,如果各種異化了的官僚化評審制度得不到糾正,長此以往,就會使得中國人變得愚蠢,永遠培養不出一流的人才,國家也永遠成不了一流的強國。從西方引進的評審體系被官僚化
歷史地看,引入西方的一些科學評審實踐方法有其必然性。在中國,盡管有數千年的輝煌的科學技術發展歷史,但并沒有發展出像近代西方那樣系統的科學研究體系。在社會科學方面尤其如此。
中國只有史學傳統,而缺少社會科學傳統。從90年以前“五四運動”提出的“民主”與“科學”的口號來看,中國人早就意識到科學技術是國家強大的一個最主要根源。要強大,學習西方和引入西方科學體系不可避免。
在改革開放前的很多年里,除了在對國家的生存至關重要的少數領域,中國說不上有什么科研。近20多年來,中國開始大量引入西方科學研究(包括自然科學和人文社會科學)評審體系。
但是,在西方,這樣那樣的評估體系只是科學研究者們方便和促進科學研究的工具,一到中國,它們馬上成了衡量一切的有效武器。
也很顯然,類似的評審制度不僅僅局限在科學研究部門,也發展到了其他所有教育和研究活動。例如這些年紛紛流行開來的教育考核制度。
教育考核很多國家都有,但這些都是要專業人士來確定和推行的。在中國,各種考核卻由教育官僚決定、推行,甚至掌握著教育資源的分配。教育評估者和資源分配者的合一,導致了教育官僚的專制權力。
一些地方出現一大群校長和教授圍著教育部門派來的一個小官員團團轉的事情。
因為教育官僚的一言一行決定了學校的等級和所能獲得資源的多少,校長和教授們要取悅的并非那個小官員,而是金錢。
使得中國的教育和研究缺少創新
類似的評審制度多得出奇,不可勝數,如職稱的評審、博士點、教育基地的設置,等等。教育部門能動性很高,樂此不疲地從西方引入各種評審制度——這些既是權威的象征,同時也涉及到巨大的經濟利益。再者,教育部門對西方引入的東西從來是不加以懷疑的。在缺失自信的教育官僚眼中,由西方引入的東西甚至已經有了道德的含義。他們根本就沒有考量到在西方是科學的東西,到了他們自己的手中則成了反科學的了。
教育官僚把這樣那樣的評審制度套到中國,反而使得中國的教育和研究沒有創新能力。無論是科研制度還是科研評審制度的移植,在自然科學和工程學還說得過去,因為純科學有其普遍性。但到了人文和社會科學則毫無道理可言。
在社會科學,例如經濟學,中國的學者們一方面大叫現存西方經濟學解釋不了中國的經濟發展,但另一方面則繼續不加思考地把西方經濟學強加給中國學生身上。把解釋蘋果(西方)的理論套到橛子頭上,結果是不倫不類。
改造世界是以認識世界為前提的。很長時間以來,中國的知識分子一直在口口聲聲地要改造社會,但是如果連自己的社會是什么樣子都搞不清楚,還想改造它?學習是一個再創造和創新的過程,而不是簡單地接受。社會科學就是解釋特定社會現象的科學。在學習西方和美國的時候,人們只學概念性的東西,而不是方法。
西方社會科學中概念性的東西,都是西方社會科學家在觀察西方社會現象過程中提取出來的。現在中國學者把解釋西方社會的概念,機械地應用到了中國,而忘記了去考察這些概念從何而來。
要避免中國思維的美國或西方化
中國的轉型是人類歷史上最為巨大的,但到現在為止,沒有產生一個和中國轉型相關的社會科學理論。要建立中國自己的社會科學,就要避免中國思維的美國化或者西方化。但事實上,西方化已經根深蒂固地被制度化了,因為西方的概念已經深深融入中國教育官僚所主導的各種評介體系里面了。
因為自己沒有社會科學研究和評估體系,只好搬用他國的。但在搬用過程中,所建立的體系可以說是比美國人還美國化。西方學界根本不認為存在著唯一的標準。因此其評估體系也是多元體系。但這套東西一旦到了中國,就具有壟斷性和封閉性。
美國和西方的思維霸權在美國西方沒有建立起來,但在中國很容易就建立起來了。照這樣下去,中國永遠不可能實現真正的理論創新,建立中國的社會科學更是遙遙無期。
對于發展中國家來說,專業人士應當扮演一個比政府官僚更為重要的角色,或者說政府官僚應當配合專業人士而發生作用。德國政府曾經這樣做,日本政府也曾經這樣做,這兩個國家無論在教育和科研方面都處于世界領先地位。
(責任編輯王克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