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角形三彩孔雀杯

黃林納

牛角形三彩孔雀杯長14厘米，高7.0厘米，口徑7.0厘米，1976年在鄭州市西郊后王莊出土。呈角形狀，敞口，口為橢圓形，杯身向上彎曲成弧形，周身飾以孔雀翎羽圖像，孔雀向后反身，頭部朝向尾部，口中銜一花枝，搭于杯沿，連接孔雀頭部與角杯口部，形成一個拿握角杯的把手。孔雀尾部刻工精細，翎羽竟顯。角杯為三彩，以黃、綠、白三種釉色覆以全身。其構(gòu)思巧妙，制作精美，色彩斑斕，堪稱三彩中的精品，再現(xiàn)了盛唐時的繁盛與輝煌。現(xiàn)藏河南博物院。

角形杯在唐以前已經(jīng)出現(xiàn)，從考古資料上說，早在新石器遺址河南禹縣谷水河遺址已發(fā)現(xiàn)用陶制成的角杯(現(xiàn)藏河南博物院)。西漢時期的洛陽老城西北角西漢壁畫墓墓室后墻壁繪有一人“右手持角狀觥舉于胸前”(河南省文化局文物工作隊：《洛陽西漢壁畫墓發(fā)掘報告》，《考古學(xué)報》1964第2期)。文獻上對角形杯也有不少記載，但記載的角形杯大多是以犀牛角為原料的犀牛杯。早在商周時期就已經(jīng)使用犀牛角做酒器了，叫“兕觥”，《詩經(jīng)》中也經(jīng)常提及此物。犀牛在古代被稱為兕；觥，是一種酒容器，原來本意即為用角做的酒容器，《說文·角部》上解釋為“兕牛角可以飲者也”，直接將其定義為犀牛角做的酒器。《詩疏》引《韓詩》對“兕觥”進行進一步解釋：“兕觥，以兕角為之，容五升。”這些史料表明在古代制作角酒容器的一般都是犀牛角。《宣和博古圖》卷16記載有“漢犀首杯”雖不是犀牛角做原料，但卻做成犀牛首的形象，可見古代經(jīng)常將犀牛與杯子聯(lián)系起來。直到唐代依然存在這種傳統(tǒng)，如《太平廣記》卷69“張云容”條描述有“以犀杯酌酒而進之”的情節(jié)。

犀角是生長于犀牛顏面鼻骨部的獸角。犀牛是一種非常珍稀的動物，它身軀肥碩，皮膚厚，色微黑，毛極稀少，以食植物為生，和牛的樣子很相似。《山海經(jīng)·海內(nèi)南經(jīng)》是這樣描述的：“西北有犀牛，其狀如牛而黑。”郭璞注《爾雅。釋獸》曰：“犀，似水牛。”《漢書，平帝紀》記載：“黃支國獻犀牛。”顏師古注：“犀，狀如水牛。”《后漢書·班固傳》記載“頓犀牦”李賢注：“犀似牛。”正是由于犀牛與牛的樣子很像，所以古代很多時候犀牛與牛相互混淆，例如《說文，解字·牛部》解釋：“犀，南徼外牛”，就直接將“犀”定義為“牛”的一種。

中國古代不僅產(chǎn)犀，而且數(shù)量相當多亦分布廣。但從漢代以后，由于氣候等自然條件的變化以及人為濫捕濫殺，致使數(shù)量急劇減少，到唐代時犀已很罕見，犀角也成為彌足珍貴的物品，使用和佩戴犀牛角要受等級制度限定。如據(jù)《新唐書·車服志》記載：“宴會之服，一品、二品服玉及通犀，三品服花犀、班犀。”通天犀、花犀、班犀是犀角之不同的品種，其中價值最高的是通天犀，又叫駭雞犀。葛洪《抱樸子·登涉》記載：“通天犀，角有一赤理如綖，自本徹末。以角盛米置群雞中，雞欲啄之，未至數(shù)寸，即驚卻退，故南人或名通天犀為駭雞犀。”明代田藝衡《留青日札》卷29“復(fù)通犀”條引《草木子》云：“犀之通天者必惡影，常飲濁水。角之理，形似百物。犀角通者，是其病角。”認為通天犀角是犀牛的病角。除此之外還有辟水犀、辟塵犀、辟：暑犀、光明犀等，這些犀角在古代典籍上被描述得具有神秘色彩，但是否真的那樣，還待考證。

自古犀角被古人賦予了很多：沖秘色彩，而習(xí)慣以犀牛角做杯可能與古人認為犀牛角能夠辟邪解毒有關(guān)(王子今：《說犀角杯：一種東西文化交流的文物見證》，《四川文物》2008年第1期)。明人方以智《物理小識》卷8“犀角器”條寫道：“若行蠱毒鄉(xiāng)食，以角攪之，無患。中箭欲死，以刺瘡中，即沫出而愈。”這應(yīng)當是這種器物得以流行的文化背景。清乾隆帝有《明制百花洲圖犀角杯八韻》詩，題注：“內(nèi)庫本置多年，偶觀故物，見此杯特精雅，因題句”，其詩曰：“巧東湖景，亭臺倒影明。往來織蘭枻，迤邐帶江城。泊似楊萬里，弆傳項子京。可觀疑可步，宜畫復(fù)宜評。解鴆因為器，駭雞特是精。燃殊溫嶠智，獻表趙佗誠。庫置初經(jīng)目，筆吟偶繾情。奚關(guān)賤難得，諛語瑞圖呈。”其中“解鴆因為器”句下自注：“明制犀角杯甚伙，蓋以解鴆故耳。”([清]乾隆《御制詩集》4集卷27)可見古人習(xí)慣以犀牛角為杯子，很可能是認為犀角杯能夠解毒。河南博物院藏三彩仿牛角形孔雀杯，按照古代的習(xí)俗來說，很可能是仿犀牛角杯。

三彩仿牛角形孔雀杯，以牛角造型和孔雀樣式相結(jié)合，在仿牛角樣式的同時又突出了孔雀的華麗與優(yōu)美。孔雀屬稚科鳥類，雄性孔雀體型較大，羽毛絢麗多彩，開屏?xí)r色彩艷麗，五光十色，非常美麗。清屈大均《廣東新語》卷20《禽語》說：“孔雀者，炎方之偉鳥也。孔，大也。……雀之大者日孔雀也。”《異物志》上對孔雀描述非常細致：“孔雀，其大如雁，而足高，毛皆有班文彩。捕得畜(蓄)之，拍手則舞。”又曰：“孔雀形體既大，細頸隆背，似風皇。自背及尾，皆作珠文，五彩光耀，長短相次；羽毛末皆作員(圓)文，五色相繞，如帶千錢，文長二三尺。頭戴三毛，長寸，以為冠。足有距。棲游岡陵，迎晨，則鳴相和。”(《太平御覽》卷924(《羽部·孔雀》)

據(jù)史料記載，早在我國周代時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孔雀，《太平御覽》引《周書》記載：“成王時，方獻孔雀(方，亦戎別名)。”(《太平御覽》卷924(《羽部·孔雀》)我國歷史上在云南、廣東南部、海南等地也出產(chǎn)過孔雀，均為綠孔雀。如《后漢書》記載：“滇王者，莊蹁之后也。元封二年，武帝平之，以其地為益州郡，割烊柯、越嶲各數(shù)縣配之。后數(shù)年，復(fù)并昆明地，皆以屬之此郡。有池，周回二百余里，水源深廣，而末更淺狹，有似倒流，故謂之滇池。河土平敞，多出鸚鵡、孔雀，有鹽池田漁之饒，金銀畜產(chǎn)之富。”(《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卷86)《太平御覽》引《續(xù)漢書》上也記載：“西南夷滇池出孔雀。”(《太平御覽》卷924[羽部·孔雀》)

古代記載孔雀出產(chǎn)地大多在中亞和西亞地區(qū)。如《太平御覽》引《續(xù)漢書》記載：西域條支國出孔雀。《太平御覽》引《漢記》曰：“條支國臨西海，出獅子、孔雀。”《后魏書》曰：“龜茲國地多孔雀，群飛山谷，人取養(yǎng)及食乳，如雞、鶩。”(《太平御覽》卷924[羽部·孔雀》)由于中原地區(qū)不產(chǎn)孔雀，以及孔雀羽毛的美麗和數(shù)量的稀少，使孔雀在中原地區(qū)成為稀有和珍貴的象征，即使王公貴族也仰慕孔雀羽毛的美麗和富貴。如《太平御覽》引《魏文帝與朝臣詔》曰：“前于闐王所上孔雀尾萬枚，文彩五色，以為金根車蓋，遙望耀人眼。”《齊書》曰：“武帝年十三，夢人以筆畫身左右為兩翅，又著孔雀羽衣裳，空中飛舉。”又曰：“文惠太子長砝昶珍玩之物，織孔雀毛為裘，光彩金翠，過於雉頭遠矣。”(《太平御覽》卷924《羽部·孔雀》)屈原在《楚辭》中曰：“孔蓋兮翠旖(王逸曰：以孔雀之翅為車蓋)，登九天兮撫彗星。”(《太平御覽》卷924《羽部·孔雀》)直接將孔雀與能夠上九天的工具相聯(lián)系，可見孔

雀在古人心中的神圣高貴的地位。當時一些出產(chǎn)孔雀的國家向強大的中原王朝表示友好特意進貢孔雀，如《漢書》曰：“尉佗獻文帝孔雀二只。”《晉書·張駿傳》記載：“西域諸國獻汗血馬、火浣布、犎牛、孔雀、巨象及諸珍異二百馀品。”直到唐代，中原王朝孔雀的來源還依然依靠進貢。據(jù)《新唐書·地理·嶺南道》記載：“羅州招義郡，土貢：銀、孔雀、鸚鵡。”“雷州海康郡，土貢：絲電、班竹、孔雀。”“愛州九真郡，土貢：紗、絕、孔雀尾。”“開元中，安南所領(lǐng)有龐州，土貢：孔雀尾、紫礦。”等等。

由于孔雀的珍貴和美麗，在我國傳統(tǒng)文化中，孔雀一直被喻為高貴和圣潔之物，成為文人雅士們謳歌的對象。屈原在《楚辭·大招》中把理想中的樂園表述為：“孔雀盈園，畜鸞皇只。”南朝時期著名樂府詩《孔雀東南飛》以“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開頭敘述一個凄美的愛情詩篇，使孔雀之名家喻戶曉，世代流傳。從成書唐代的《藝文類聚》來看唐以前各文獻對孔雀的記載，大致都認為孔雀是一種非常稀少和珍貴的鳥類，由于孔雀的稀少和美麗，再加上和傳說中的風鳥有幾分相似，因此在唐以前的孔雀都是富貴和吉祥的象征。

后代對孔雀的認識又有了新的內(nèi)涵。明萬歷時成書的《廣志繹》記載：“廣東，南越地，秦已為南海郡……廣中稱嶺外者，五嶺之外也……廣南所產(chǎn)多珍奇之物……鳥則有翡翠、孔雀、鸚鵡、鶴鴿……孔雀食蛇，毛膽俱毒，最自愛其尾。臨河照影，目眩投水中。”([明]王士性《廣志絳》卷4《江南諸省》)明代李時珍《本草綱目·禽部》記載“孔雀辟惡，能解大毒、百毒、藥毒，服食孔雀后藥必不效，為其餌毒也”，并引宋代李衛(wèi)公《續(xù)博物志》云：“孔雀辟惡，厭火。”這些文獻有的記載孔雀吃毒蛇，毛膽俱毒，有的記載孔雀能夠解毒和辟惡，不管怎樣都使這個美麗、善良、高貴的象征——孔雀與毒物聯(lián)系起來。孔雀吃毒蛇，云南地區(qū)出土的一些文物上的孔雀紋飾經(jīng)常和蛇一起出現(xiàn)，不知是否也表達同一個概念，即孔雀是毒蛇的克星。具體中原地區(qū)什么時間出現(xiàn)這種說法，筆者認為這可能和盛唐時期印度佛教傳入中原有一定關(guān)系。孔雀盛產(chǎn)地印度人們認為孔雀吃毒蛇等毒物，吃有毒的食物不但不死，而且毒性越大，羽毛反而愈加美麗。我們可以從唐代流傳的《佛母大孔雀明王經(jīng)》中得到一些信息，此經(jīng)詳名為《佛母大金耀孔雀明王經(jīng)》，又稱《大孔雀明王經(jīng)》，收在《大正藏》第十九冊。經(jīng)文大致是說：佛世時，有一位比丘遭毒蛇所咬，不勝其苦。當阿難向釋尊稟告之后，釋尊乃說出一種可供祛除鬼魅、毒害、惡疾的陀羅尼，此即孔雀明王咒。此經(jīng)中比丘是被毒蛇所傷，而孔雀是毒蛇之類的克星。經(jīng)中記載讀此經(jīng)“能滅一切諸毒怖畏災(zāi)惱”。而孔雀明王又稱“佛母大孔雀明王”的形象，一般都是乘坐金色孔雀，有四臂，分別持有吉祥果及孔雀尾等物。佛母以孔雀為座騎，象征斷盡一切煩惱惡毒，手中孔雀尾有息災(zāi)之意。

這部經(jīng)由唐代著名高僧不空翻譯并弘揚，天寶五年(746年)，不空來到長安，時值天逢大旱，玄宗請不空降雨，不空作《大孔雀明王經(jīng)》壇法，三天內(nèi)求得大雨，非常靈驗([唐]趙遷《大唐故大德贈司空大辯正廣智不空三藏行狀》)，從此，此經(jīng)被廣泛誦讀。不空(705～774年)生平正是盛唐時期，灌頂名號不空金剛，是密宗高僧，也是著名的佛經(jīng)翻譯家，祖籍北印度，師從金剛智，在他和弟子的大力弘揚下，密宗的發(fā)展和傳播達到了鼎盛時期。唐代玄宗、肅宗、代宗、德宗(時為太子)都曾讓他授法灌頂或參加譯事，其余王公大臣都對不空的譯經(jīng)傳法盡力護持。翰林待詔趙遷撰有《不空三藏行狀》，說他居灌頂師位四十余年，受法門人約萬計，由他授比丘戒的弟子也有二千人，因此他也可以說是一代戒師，與善無畏、金剛智并稱為“開元三大士”。由此可見盛唐時期上至皇；蒂王公大臣下至普通百姓都對不空所修密宗有很大程度的接受，而孔雀作為一種能夠祛毒消災(zāi)的動物也可能隨之流傳并擴大影響。

此件文物以三彩做工，三彩是唐代陶器的代表，是低溫鉛釉陶器，用白色粘土作胎，釉色有綠、赭、藍三色，故稱“唐三彩”，其實幾種釉色互相滲化，又產(chǎn)生許多新色，再加上年代久遠，有些顏色變化，所以現(xiàn)在呈現(xiàn)出來的顏色不只三種，而是絢爛多彩、富麗堂皇。唐三彩陶器主要用于明器和俑，表現(xiàn)建筑、家具、日用品、牲畜、人物等，式樣繁多，可再現(xiàn)唐代社會生活風貌，被譽為唐代社會的“百科全書”。從目前出土的唐三彩來看，它始于唐高宗時，盛于開元盛世，天寶以后逐漸衰落。初唐時的三彩器，一般施釉比較草率、釉層較厚、流釉呈蠟淚狀，且釉藥往往沒有燒開，色澤暗淡，釉面不均勻。盛唐三彩產(chǎn)量大，質(zhì)量高，釉色自然垂流，互相滲化，光澤晶瑩，色彩自然而不滯板，藝術(shù)水平很高。安史之亂后，國家一片紛亂，唐三彩的做工也隨之衰落。

從三彩的做工上看，此件文物正是盛唐時期的杰作，而正好與不空和《大孔雀明王經(jīng)》傳播的時間一致。如果孔雀代表了能夠祛毒和消災(zāi)的象征意義，那么此件文物的孔雀不僅僅是美麗、富貴的象征，又具有能夠消災(zāi)祛毒的含義。同時，犀牛角也具有祛毒的功效，此件文物以犀牛角和孔雀造型相結(jié)合，便具有祛毒消災(zāi)的吉祥蘊義，因此，它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外來佛教文化相結(jié)合的實物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