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植物文化試析

常 榮

翻開《楚辭》，一股香氣撲鼻而來，“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蘅與芳芷。”放眼望去，成百畝的春蘭、秋蕙妖嬈多姿。緩緩步入花圃，似乎要被花魂所傾倒。

《楚辭》中的植物描寫多為花草。有位學(xué)者曾經(jīng)統(tǒng)計了《離騷》中的花草總數(shù)，竟達(dá)十八種，基本上是香草的數(shù)目。在整個《楚辭》里還有普通的花草和惡草。我作了統(tǒng)計，多達(dá)五十多種。《楚辭》里描寫的植物多作為詩人抒情寫志的載體，是詩人經(jīng)過精心挑選、進(jìn)入自己的意象系列的。我在這里將自己在《楚辭》中遇到的所有植物一一羅列出來，并進(jìn)行分類，試著深入探討這些植物所表達(dá)的文化意義。

植物的羅列如下：(編號按照文章出現(xiàn)的次第排列，前后重復(fù)的同名植物只列一次，除香草類未注明外，其它的均注明。)

(1)江蘺(川穹)(2)芷(白芷)(3)蘭(4)木蘭(辛夷)(5)宿莽(6)申椒(7)菌桂(肉桂)(8)蕙(9)荃(10)留夷(芍藥)(11)揭車(12)杜蘅(馬蹄香)(13)薜荔(木蓮)(14)胡繩(15)芰荷(菱花)(16)芙蓉(荷花)(17)(艸錄)施(王芻、施耳，是兩種普通草)(18)扶桑(神話中的樹名)(19)若木(神木)(20)瓊枝(玉樹的葉子)(21)榮華(玉樹上的花)(22)瓊茅(傳說中的靈草)(23)莛尊(占卦用的小竹片)(24)艾(白蒿)(惡革)(25)椒(香物，用以焚香敬神)(26)蕭艾(蒿草)(27)椴(茱萸的一種)(以上均為《離騷》)

(28)蓀(29)白薠(30)蘋(水草名)(31)石蘭(香草名)(32)蘼蕪(33)紫莖(秋蘭)(34)女羅(蔓生植物名)(35)三秀(靈草，一年開三次花)(《九歌》)

(36)靡萍(神異的萍草)(37)柜黍(黑色的糜子)(38)臬(麻的一種，神話中奇異的植物)(39)莆(水生的草)(40)藿(蘆葦類植物)(《天問》)

(41)露申(42)芳苣(白芷)(43)扁薄(44)若(杜若)(45)苴(枯草)(46)荼(苦菜)(47)薺(甜菜)(48)苣(香草)(49)玉英(玉樹上的花)(《九章》)

(50)屏風(fēng)(水葵，荇菜，普通草)(《招魂》)

第一類是香草類。這一類占了大多數(shù)，基本上集中在《離騷》一文里，《九章》次之，《九歌》再次之，《天問》《招魂》少之又少，近乎沒有。此類花草的文化意義，總體上來說是積極的。眾多楚辭學(xué)家已經(jīng)做過了分析、研究。其主要的意義大致歸納如下：

1、喻賢。如“雜申椒與菌桂兮，豈維紉夫蕙”兩句中的“菌桂”和“蕙”，王逸、洪興祖、朱熹諸人認(rèn)為喻賢者。

2、喻君。“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饞而齊怒”兩句中的“荃”，王逸、朱熹、王夫之諸人皆以為喻君。

第二類是普通草或惡草一類。它往往是與第一類相對的。

第三類是比較特殊的一類，它們并不是現(xiàn)實的，而是詩人想象中的，并具有特異功能，帶有神性或靈性。“扶桑”、“若木”是神話中的樹名；“瓊茅”、“靡萍”是傳說的靈草；“瓊枝”、“玉英”、“榮華”是玉樹上的枝葉和花朵。這一類神靈化的花草的文化意義是建立在第一類香革文化意義基礎(chǔ)之上的。

從以上分類分析中可以解讀出詩人筆下花草意象的文化意義。學(xué)者們的研究對我們進(jìn)一步理解詩人的初衷給予指導(dǎo)，使我們可以更好地把握這些植物的文化含義。此時，需要我們屏息凝想的是為什么這些花花草草能夠成為解讀植物文化的載體呢?

有學(xué)者曾從闡釋學(xué)、發(fā)生學(xué)等角度進(jìn)行詮釋，深刻而獨特。但他們或以巫術(shù)思想的角度闡釋，或?qū)娜寮覀惱淼赖碌慕嵌汝U釋，劉懷榮先生認(rèn)為這兩方面的解釋都不全面。他把巫術(shù)觀念和后世人倫道德觀念結(jié)合起來，加以全面解釋。首先他把人的觀念分為四個層次：生殖巫術(shù)層、宗教祭祀層、宗教觀念層、人倫道德象征層(劉懷榮《賦比興與中國詩學(xué)研究》，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86頁)。與四個層次同時發(fā)展的香草，它的作用變化是草的原始功能(祛病、助懷孕)，美容迷人，上升為美德的化身，最后代表美德。花草與人們的觀念層是怎樣建立起關(guān)系的?原始時代，即在母系時代時，以女性為始祖，對女性的生殖特別崇拜，而草在巫術(shù)觀念中具有特異的功能，可以宜子孫，因此將二者聯(lián)系起來。“薜荔”、“杜蘅”等香草又具有美容、延壽的作用，人們在祭祀祖宗時把它們作為祭祀物來敬神，逐漸地香草被視為女神的化身。獲得了香草在巫術(shù)意義上的作用后，女神也逐漸受到了人們的青睞。在宗教祭祀層次上，香草成為女沖化身的觀念后漸漸地上升為美德，但并未完全獨立出來，只是一種宗教觀念的雛形而已。當(dāng)香草完全被喻為美德時，人們的人倫道德觀念超越了宗教觀念。隨著人們的觀念的變化，香草的文化意義也相伴而生，逐漸地明確化了。同時也說明詩人為什么時時刻刻將香草與美人拉在一起來加以描寫。美人與香草具有同一性，在神話思維中都是受人崇拜的女神，其地位與君主相似。因此，“香草”喻君、喻賢都是有道理的。

關(guān)于普通草或惡草的意義，是與香草的文化意義相對立的。香草具有增壽益智、保護(hù)生殖的作用，而那些惡草將會帶來刺激的臭味，對人的發(fā)展造成阻礙的作用。在原始巫術(shù)中往往被置于“黑巫術(shù)”的行列。事物是對立統(tǒng)一的，我們可以通過它的不一致性使事物達(dá)到相濟(jì)相生。因此，惡草的作用容不得我們忽略，它也可以充分地說明植物的文化意義。

總而言之，我們從《楚辭》描寫的植物看，它所負(fù)載的文化意義需要追溯歷史淵源。這樣，我們不僅僅了解的是事物所代表的文化意義，更能去了解一個民族原始積淀的文化經(jīng)驗。

另外，我認(rèn)為植物文化之所以在詩人筆下被賦予了特殊的文化意義，還與詩人當(dāng)時所處的地域文化有關(guān)。從中國上古地圖來看，楚國北臨江漢，南極瀟湘。《史記·貨殖列傳》也說“楚越之地，地廣人稀……無饑饉之患……無凍餓之人。”可見楚國土地肥沃，物產(chǎn)豐富，更重要的是楚國作為南國之一，人人皆知，山清水秀，勝景萬千。楚人子子孫孫、世世代代都生活在這里，他們被這里的每一寸方土，每一方水源養(yǎng)育著，骨子里吸收的盡是母土的乳汁，于是他們的胸中噴發(fā)出的也是源于母土的恩情。

楚地的一草一木維系著楚人的絲絲情感。這種感情變化隨著草木的繁榮而變化。草木愈是欣欣向榮，楚國人的精神愈是富有，楚國亦愈是蓬勃發(fā)展，即草榮人旺國盛。詩人對楚國草木的感情，不只是代表著他個人的世界，而且代表著一個整體，是一個類的總和。

草木旺盛與楚人的精神世界的富有是同步性的。楚地是道家的發(fā)源地，詩人生活在這塊肥沃的思想園地里，他每天呼吸的空氣中浸滿了文化的韻味。經(jīng)過文化意蘊的熏陶，他的精神境界上升，追求的是神仙般的生活，“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離騷》)，“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齊光”(《涉江》)。可見，楚人視植物為生命之食糧，精神之源泉。

從《楚辭》里，我們盡可以解讀出植物的文化意義：它是原始民族文化觀念的積淀、提煉和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