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曲《鷗鷺忘機》中的道家思想評析

姚雷娜 林姝君

古琴無疑是中國幾千年文化積淀中最燦爛的組成部分之一，以其幽雅的意象、悠久的歷史、豐厚的內涵受人珍視?！渡袝酚小安郧偕栽仭?，“舜彈五弦之琴，歌南國之詩，而天下治”的記載，《詩經》有“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琴瑟在御，莫不靜好”的詩句。歷代都有大量古琴曲誕生并流傳。現今存錄的南北朝至清代的琴譜有百種之多，琴曲達三千余首。從嵇康臨刑時慷慨激昂的《廣陵散》，到百里奚婦哀傷幽怨的《(戶炎)廖歌》，從冰清玉潔的《梅花三弄》，到奔騰澎湃的《流水》，古琴曲承載著人們社會生活中各種幽微細膩的情緒表達與訴說。在古琴漫長的發展過程中，各種各樣的社會思潮和思想觀念對琴曲創作影響很大，其中，道家思想就是非常重要而不可忽視的一個方面。

在道家看來，最高尚最和諧最完美的音樂為希聲之樂、無聲之樂，它自然、虛靜、無為，代表著天地間永恒、絕對的大美。莊子將音樂分為天籟、地籟和人籟，其中，最完美的天籟之聲是“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包裹六極”的。從表面看來，道家似乎反對音樂，但實際上，他們是反對藝術形而下的部分，強調形而上的層面，其根本在于提倡“自然之樂”，反對人為的、雕琢的、矯揉造作的音樂，古琴就在音樂審美方面處處與道家這種理念相契合。古琴的音色簡凈、高曠、清雅，風格含蓄、蒼古、悠遠，意境虛靈、淡泊、幽靜?！扒僬撸橐?；琴者，禁也?！迸c俗樂的“繁聲促調”相比，琴樂往往“曲淡節稀聲不多”，如清夜鐘，幽澗泉，尤適宜于夜闌人靜時彈奏。七弦泠泠，松風振衣。同時，琴樂在題材的選擇、意境的追求、道德的規范等方面，都十分注重“味外之旨、韻外之致、弦外之音”，與道家超凡脫俗、逍遙云水的思想水乳交融。在漫長的古琴藝術發展史上，道家琴曲如一朵出岫輕云縈繞于琴川兩旁，天光云影淡淡，縹緲徘徊蕩漾。

道家琴曲，指在琴曲內容、形式和意境上都滲透著濃郁道家思想的古琴曲(還有另一類指道家人物因其自身特殊的精神氣韻貫注，而形成了一種操縵時超逸脫俗的風格，又稱為山林派古琴。此類琴曲主要涉及古琴流派風格，與本文關系不大，不再贅述)。道家思想對古琴曲創作影響深遠廣大?！霸缭谙惹貢r期，于道家思想體系的形成中，已出現一批好撫琴的仙術方士，如夏代的務光、周代謝涓子、春秋戰國時期的寇先生、琴高等人?！?汪鐸《道家琴探跡》)此后歷朝歷代都有雅擅琴操的道士和修道、好道之人，道家琴曲創作更是綿延不絕。作為明代誕生的一首優秀道家琴曲，《鷗鷺忘機》問世以來受到人們的廣泛鐘愛。

《鷗鷺忘機》一名《忘機》，內容源于《列子》中的一則寓言故事：“海上之人有子鷗鳥者，每旦之海上，從鷗鳥游，鷗鳥之至者百往而不止。其父曰：‘吾聞鷗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鷗鳥舞而不下也?！敝v海邊有個很喜歡鷗鳥的人，每天清晨都要到海邊與鷗鳥一起玩耍。鷗鳥也成群結隊地飛來，有時竟多達一百多只。后來，他的父親對他說：“我聽說鷗鳥都喜歡和你一起玩耍，你捉幾只來，讓我也玩玩?！钡诙?，此人又來到海邊，但由于他一心想捉鷗鳥，鷗鳥們似乎看穿了他的機心，只在高空飛舞盤旋，再不肯落下來了。此曲曲譜最早見于明代朱權所編的《神奇秘譜》(1425年刊行)。譜中記載：“脞仙日，是曲也，宋天臺劉公志方之所制也?；蛑^按《列子》海翁忘機、鷗鳥不飛之意，以指下取之，大概與坐忘意趣同耳?！泵鞔_指出了此曲來源于道家典籍《列子》。

《鷗鷺忘機》一曲從曲式結構看，可分為引子、入調、主調和尾聲幾部分。

樂曲開始，兩串清幽的泛音滾拂把聽眾的思緒帶到一片浩渺開闊的海岸邊，天光云影，群鷗飛翔，人鳥相與怡然自得，一幅和諧而安寧的畫面。

入調后，大幅度的滑音給輕快的樂曲帶來一絲深沉，而附點音符的出現又使旋律跳躍靈動，描繪鷗鳥們在天空展翅飛翔、悠然自得的情境。段落尾部，“注”的手法彈出一個裝飾性下滑音，為即將出現的不穩定因素埋下了伏筆。

第二段節奏逐漸變快，力度也逐漸增強。段落中部一個沉重的撮音把人欲捕捉鷗鳥的機心表現出來。琴聲由中音區向高音區推進，附點音符和切分音符的連續使用讓曲調明顯流露出人躁動不安的情緒。人與鷗鳥之間原來的那種信任、和諧、無憂無慮的狀態發生了微妙變化。人有了捕捉鷗鳥的機心，這種隱藏的機心又被靈敏的鷗鳥們感覺到，因此，鳥兒們在半空盤旋環繞不肯落下，而后紛紛離去。

樂曲的第三段可分為兩部分。前一部分是第二段的再現，但曲情趨于寧靜舒緩，描繪鷗鳥們高飛遠去后，海面一片靜謐的景象。接著此曲唯一脫離五聲調式的兩個七聲音階音奏出，渲染出淡淡的憂傷之情，鷗鳥的離去似乎讓人對曾有的機心幡然悔悟了，意識到自己的貪婪和愚蠢，意識到那失去的純潔無間的情感的可貴，望著遠去的鷗鳥和空曠寂寥的海面，他的惆悵之意頓然生起。第二部分的曲調則不著痕跡地恢復了開始時輕快活潑的節奏，象征著人在頓悟后繼續與鷗鳥忘機相處的愉悅歡樂之情。聰明的鷗鳥懂得人的懊悔之情，于是又成群結隊地飛回來了，鱗浪層層、一碧萬頃的海面重現往日生機。海日清暉，雪羽同錦鱗齊舞；波色乍明，漁歌共鳥語互聞。其情洽洽，其樂融融。

尾聲部分，連續出現一弦低音和下滑音，凝重沉厚的音色是對整個故事、樂曲的總結。一種哲理性的感嘆，“忘機”的主題思想被簡短而起伏的故事情節含蓄烘托出，令人悠然回味不盡。

“忘機”一詞本是道家語，意為忘卻了計較、巧詐之心，與世無爭。唐代儲光曦詩云：“達士志寥廓，所在能忘機?！崩畎自姡骸拔易砭龔蜆?，陶然共忘機?！薄苞t鷺忘機”一詞后也用來比喻人恬淡出塵，不以世事為懷。這種淡泊境界是道家所提倡的，在琴曲中也多有表現。此曲意即所謂“人能忘機，鳥即不疑；人機一動，鳥即遠離”，勸喻人莫生機心?！渡衿婷刈V》中還解釋為：“大概與坐忘意趣同耳?！卑矗骸白币酁榈兰艺Z，指人有意識地忘記外界一切事物，甚至忘記自身形體的存在，達到與“大道”相合為一的得道境界(也指人在修煉中控制意志、排除雜念的內修方法)?！肚f子》即有“坐忘”一詞，語見《大宗師》：“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贝笸ň褪堑?，因此坐忘就是得道?！缎谥敝溉f法同歸》稱：“坐者，止動也。忘者，息念也。非坐則不能止其役，非忘則不能息其思。役不止，則神不靜。思不息，則心不寧。非止形息役、靜慮忘恩，不可得而有此道也。”宋代曾慥《道樞。坐忘篇》稱：“坐忘者，長生之基也。故招真以煉形，形清則合于氣；含道以煉氣，氣清則合于神。體與道冥，斯謂之得道矣?！笨磥?，道家的“坐忘”，與“忘機”意思有相通之處，即在于“忘”，忘卻思慮也好，忘卻機心也罷，宗旨都在一個“忘”字，能“忘”即能與自然相通，與大道相合。

道家向往超凡脫俗，不為物累的“仙境”，尤其對戰爭表現出特別的厭惡?！独献印菲鞄悯r明地提出了“善為士者不武”的口號，《莊子》也推崇“至人無功，神人無名”的超脫狀態。這種思想自誕生以來就深深影響著一代又一代中國文人。歷代文學作品反對窮兵黷武的傳統精神，應該說都與道家文化有或多或少的聯系。許多詩詞、散文和小說在提到擴張侵略性的戰爭時，無不采取了批判、反對和譴責的態度。即使在不可逃避的天災人禍來臨時，也常以一種出世而閑步山水的逍遙心態面對?！肚f子》中的“至人”之境，“神人”之樂，令世間蕓蕓眾生神往。而要達到這種境界，道家認為是“修心”，通過修行從內心深處真正獲得一種處變不亂、寵辱不驚的力量，這樣才能在精神上超凡入圣，擁有恒久的清靜與安寧。受道家思想影響的中國本土宗教“道教”則在很大程度上升華了這種觀念。早期的道教經典《太平經》強調“守一”之法，與“坐忘”十分相似。道教上清派主張恬淡無欲，內觀于心，存思諸神，乘云飛仙。《黃庭外景玉經》道：“作道優游深獨居，扶養性命守虛無。恬淡自樂何思慮，羽翼已具正扶骨”。隋唐時期，“坐忘”的內修方式逐漸替代了“守一”，成為道教徒修身養性的必由之階。唐代道士王懸河編修的類書《三洞珠囊》卷五有《坐忘精思品》，將“坐忘”和“精思”并列在一起。唐代著名道士司馬承禎著有《坐忘論》，提到坐忘之法要按敬信、斷緣、收心、簡事、真觀、泰定、得道等七個互有聯系的順序進行操作。

宋元后，道教的內丹修煉術逐漸代替了外丹術。內丹家們多以精、氣、神理論解釋坐忘，將其與成仙得道相聯系。《道樞·坐忘篇下》稱：“忘者，忘萬境也，先之以了，諸妄次之，以定其心。定心之上，豁然無復；定心之下，空然無基。觸之不動，慧雖生矣，猶未免于陰陽之陶鑄也，必藉夫金丹以羽化，人于無形，出乎化機之表，然后陰陽為我所制矣?！薄白钡男扌蟹椒ㄈ匀槐３种约邯毩⒍志玫挠绊?。元代道士姬志真有《跋坐忘圖》詩一首，稱“乃公形似橛株拘，坐斷遑遑轉徙涂。倏忽有無同混沌，乾坤俯仰一蘧廬。忘懷健羨遼東鶴，不肯輕飛葉縣鳧。聚塊積塵體比擬，寥天大地莫非吾?！痹娭凶伺c《莊子》中那位“隱機而坐，仰天而噓，苔焉似喪其耦”，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南郭子綦多么相似!

可以說，“忘”是道家哲學范疇中極其重要的一個概念，從“守一”到“坐忘”，無論方法有何差異，其內蘊的思想脈絡都是清晰一貫的，即尋找一種天人合一的“無我”狀態。

而在琴曲《鷗鷺忘機》中，“忘”是一種人與物之間，人與自然之間的相忘。是天人之間、萬事萬物之間的平等、和睦、無間。這種兩忘的境界多么靜謐美好!《莊子》有“魚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術”之語，唐代王維“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李白“天清江月白，心靜海鷗知”等詩句，都流露出人們對超然無染境界的向往和追尋。

《鷗鷺忘機》以琴為載體，在清幽雋永的樂聲中，塑造了一個人與自然相融相得、無欲無求的和諧世界，含蓄地寄托了對道家與世無爭的“忘”的向往，表現了作者對真、善、美的不懈追求。曲中既充滿了恬淡的生趣，又蘊涵著沖虛自然的道家理念，是道家思想與古琴音樂相結合而產生的一首典范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