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 輝
生命是脆弱的。但,比生命還脆弱的是人對于生命的感知和體驗。

人類在20世紀通過科技革命和市場經濟所推動的社會變革,超出了在此之前的任何一個世紀,這種社會變革不僅極大地積累了社會財富,而且不斷改變了現代人的生活理念與生活方式。當社會普遍富裕起來之后,人們發現:物質生活反而更難以滿足精神需求,那些繁華奢侈的背后,往往掩飾著更加脆弱的生命感知。在某種意義上,社會物質財富的積累并不都是以生命為本的,現代社會中人們對于生命的體驗,也未必優于前人對于生命的領悟。這或許就是藝術存在的理由。不論在什么樣的社會,也不論社會演進到何種文明程度,藝術總是從生命的視角,叩問人生的價值與終極意義。
通過“干魚”叩問生命的價值,正是趙潔在當代城市化生活中的一種生命感悟。與那些用“魚”表達“年年有余”吉祥之寓的文化理念不同,趙潔的“魚”,在外在形象上是現實性的,即他不是用概念化或符號性的“魚”表達一種和諧歡娛的美,而是用“此魚”非“彼魚”的個性化特征,表達“魚”個體存在的價值。而這個現實性的“魚”的內涵,則又超越了個別而富有莊禪的玄境,即這種個性化的“魚”,并非只是哪一條魚的再現,甚至作者并不是表現“魚”,而是用這種脫離具體時空的“干魚”,隱喻現代都市里的人。作品中那種脫離了原本生存空間的“干魚”,不就是被高度物質化的“人”的象征嗎?趙潔之所以反復用干魚作為他的個性化的藝術符號,那是因為他對于被隔絕的“魚”所產生的強烈的生命共鳴,而他正是通過生命軀殼的“干魚”,闡發了對生命的這種感悟。通過被隔絕空間的“魚”,他捕獲的是都市文明所形成的紛擾與孤獨、噪雜與落寞、繁華與蕭索等公共性與私密性的沖突與對比。
鮮活的魚固然讓人愛憐,但干死的魚更能讓人警醒。從視覺審美的角度,趙潔不是尋找美的和諧性,而是發掘現實真實的力量。讓真實的“丑”,顯現出生命背后的深意。這或許就是他第一眼看到干魚所觸發的生命聯想,也是他不斷復制有關自我都市生存經驗的共同感受。正是從這種直覺的經驗出發,他把當代藝術對于現實的觀照和隱喻、象征的修辭方式稼接到工筆重彩中,讓傳統的藝術媒介釋放出當代藝術的觀念意味。的確,當他把180公分巨幅六屏條的“干魚”系列并列置陳在一起時,那些被放大的“干魚”,不僅重復出現具有波普藝術的某些流行性特質,而且獲得了空前的視覺擴張力,他讓人們從比人還要巨大的生物映射中,看到了人類自身生存的困窘。
能夠讓趙潔改變工筆圖式的“干魚”,顯然還來自于他對于干魚皺褶肌理的特殊興趣。像觸摸生命年輪的層層波折那樣,他把魚描繪為老人飽經風霜的面紋。干魚是枯硬的,有種很堅實的觸摸感,這為他的筆工意寫創造了無比豐富的空間。一方面他可以嘗試用貼箔蛤粉等新媒材、新工藝增強肌理表達的豐厚性,另一方面又通過不斷變幻體面的細勁勾線,純化形象的表達。而且,趙潔很喜歡改變物象的一般色彩特征,來強化抽象意念的呈現。因此,當趙潔改變了工筆圖式的時候,他也就轉換了傳統工筆語言的一般性審美特征,是那種寓意的純化,創造了他的語言樣式。
生性有些靦腆的趙潔,畢業于河北師大美術系,在1980年代眾多科班畢業生中,像他這樣堅持畫下來并開始找到自己藝術立足點的人畢竟是少數。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他曾下海經營設計藝術,但終究他又回歸藝術的彼岸,用畫筆捕獲他的那一段與時代共同跌宕的人生經歷與體驗。在某種意義上,他也是現代社會一種尋找自我生命的“魚”,他的逡巡、游移和歸岸,都具有一定的文化隱喻。于是,他把自我凝固在畫面上,讓那干枯的生命之軀訴說生命本真的意義。他是孤獨的,面對世間的紛擾與噪雜甚至有些孤僻,這無形中增添了他思索的獨立性。與同齡畫家相比,他更是一個喜讀書愛思考的人,于是他把這種個性、喜好、孤僻,都呈現在那一只只孤零零的干魚表現上。他選擇“干魚”,追尋的是一種冷漠苦澀的美。

作為一個六十年代出生的畫家,趙潔和他的同代人一樣,在藝術觀念上,既具有理想主義的精神,也頗富現實的批判性。他們不會像五十年代出生的畫家那樣,背負著沉重的社會寄予性,也不會像七八十年代出生的畫家那樣,沉醉于都市的物質主義。他們是在現實中尋求一些自我的情調,這種情調不是奢華的無病呻吟,多半含有現實的隱喻;他們注重藝術的本體價值,卻又不完全癡迷于語言變革,而是多少夾雜觀念的因素。這些六十年代出生的藝術家的創造信息,幾乎都可以在趙潔的“干魚”中看到蹤影,這是他能夠存在并為人們釋讀的重要理由。當然,六十年代出生的畫家也受到了當代藝術重返人文關懷和文化批判的巨大挑戰,趙潔的“干魚”能在當代藝術現場存活多久,他的這個藝術個性與符號能否更加強烈和鮮明,都取決于他自身藝術的敏銳程度和持續力,抑或不久以后,他將從“干魚”轉換到其他的符號寓意以揭示文化生命的另一種存在,我們拭目以待。
不論哪一種預后,從批評者的視角和愿望,筆者都期冀他能走得更遠。
(責編:劉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