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要寬贖企業家“原罪”

張星水，維權律師，北京市京鼎律師事務所主任，中國民主建國會會員、美國刑事辯護律師協會榮譽會員。1994年開始從事律師執業至今，曾參與代理孫大午民間融資案、浙江龍泉農民土地行政復議案、基督徒蔡卓華牧師案、記者陽小青案、媒體人石堅案、茅于軾出版合同案、王怡出版自由行政復議案、國學辣妹名譽權案、仨元學社網絡社團案等具有一定社會影響力的案件。他經常義務為弱勢群體代理維權官司，甚至因此曾遭到黑惡勢力的警告和盯梢，他曾被《法制日報》評選為“2003年度中國律師界十大新聞人物”。

前不久，一系列富豪都為第一桶金的問題而困擾，先是黃光裕被傳喚配合調查，后有廣東順德金冠涂料集團周偉彬因十幾年前的偷稅事件被刑拘，一度沉寂的企業家原罪問題也浮出水面。2008年12月底，記者對話了京鼎律師事務所主任、學者張星水。

張星水認為，“原罪”本身就是一個偽命題，對于“原罪”要采取寬贖的態度，因為是時代造就了“原罪”，“罪并不等于惡”。同時，張星水坦言，14年律師生涯中，自己也犯過不少錯誤，遭受過不少打擊和挫折。

困擾富豪的第一桶金

記者：前不久，一系列富豪都為第一桶金的問題而困擾，像黃光裕、周偉彬等。主流社會輿論一直似乎對于企業家的“原罪”問題持批判態度，你認同嗎？還是和主流相悖？

張星水：對于這種批判態度我是否定的。我和主流存在分歧，我對“原罪”持謹慎的樂觀態度。

所謂“原罪”有兩種情況：

第一，有些是時代的責任。任何時代都有其時代特征，而法治是一個漸進的過程，我們不能按照現行法律來套用在法律實施生效之前已經發生的行為。任何國家的法律都是滯后社會現實的，法治更滯后。現實在前，法律在后，法治在法律之后。很多問題在無法可依的時候，可能不符合法治的精神，不符合社會的公序良俗，不符合法律的意圖，但是畢竟那時候是一個法治的荒漠，適用叢林法則，存在惡性競爭和無序競爭。我們要牢記法治有一個原則：法不溯及既往。法律應該適用“從舊兼從輕”原則。不能把所有責任歸罪于企業家，就算他的罪行已經確鑿無疑了，我們也應該采取寬贖的態度來解決歷史問題。

第二，有些法本身是惡法。有些“原罪”恰恰是有些法律本身不科學、不完善、不人道、不公正，導致了當時一些企業家被視為違法，形成了“原罪”。那個時候的投機倒把罪，現在看來并不是違法，更不是犯罪。我創造了一個詞——“僵法”，有些法本身就是僵法。

總之，我們要寬容地看待歷史上形成的“原罪”問題，而且這個“原罪”首先要打兩個引號。

記者：也就是說企業家的“原罪”問題本身就是一個偽命題？

張星水：對。這就不是一個實命題。

我認為凡是過了訴訟時效的舊行為都不要再追究。對于企業家要采用寬贖的精神。寬容的寬，贖買的贖。在寬容的基礎上，如果確實是觸犯了法律，也不要剝奪（這是下下策），需要追究也要讓其贖買。對于一些犯過錯誤的企業家，已經過了追溯時效，我也建議政府通過贖買的政策，讓那些富人拿更多的錢來回報社會。從不義之財中拿出一些錢來捐獻給社會，捐獻給政府，來為自己洗白漂白。民國時代上海灘有些江湖人士起初也是發的不義之財，比如杜月笙，但是，他后來從事慈善活動，對于市民社會貢獻很大。同時，任何一個國家都存在這樣的問題，也沒有見過美國追究石油商洛克菲勒的問題，而是通過政策的傾斜、高額遺產稅等手段解決歷史造成的財富積累的“原罪”問題，無獨有偶，洛克菲勒后來也成為了美國社會著名的慈善家。

按照基督教的說法，人本身就有“原罪”。而企業家除了本身個人的罪性，有貪婪追求利益的欲望。企業自身要追尋發展會受到一些限制的時候，就不得不采取一些非常規的做法去突破限制。一定程度上反而推進了法治的演繹。比如小崗村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無疑是加速和推進了中國農村體制改革的步伐。

因此，我認為：“原罪”本身值得爭議。即使有“原罪”，也要盡量寬贖。

在“原罪”問題上我是持比較保守和謹慎的態度，可能站在帶有“原罪”烙印的民營企業家角度方面考慮的比較多，而對于普通民眾的憤怒要考慮的相對少一些。不過，我也堅定地主張社會公平，反對貧富差距加大，我十分厭惡為富不仁的富人。

記者：有關企業家“原罪”的辯論往往過于極端化、過分政治化。面對爭論，很多人最想肯定的是，企業家“原罪”到底是不是“罪”？

張星水： “原罪”到底是不是“罪”，應該從這幾個方面來進行考量：第一，遵循“罪刑法定”原則；第二，遵循 “無罪推定”原則；第三，遵循“懲治與寬大相結合”的原則；第四，遵循“新法不溯及既往”的時效原則。

從刑法角度，“原罪”是不宜追究的，尤其不宜把一些法律問題政治化。如果把一些法律問題和時代轉型出現的問題意識形態化，就會走向暴民政治的極端。暴民政治是暴力革命的溫床，是不可取的毒藥。

剝奪富人權利對窮人也沒有什么好處，茅于軾是我非常尊重的老師，雖然他最近的一些觀點我很不贊同，但我贊同茅老的這個“不能仇富”的觀點。我也知道社會不公，也知道貧富分化，但我認為解決這個問題需要一個公正的社會制度，有個公平競爭的社會環境，通過政策調節，通過高稅收、遺產稅，通過社會福利把國家的納稅錢財多用到弱勢群體上，多用到全民醫療、公費、教育上，多做一些政策性的拾遺補缺。而企業家也應該多做一些慈善事業，仗義疏財，以財富回報社會。

時代造就“原罪”

記者： 可否這樣解釋，法律上的罪不等于倫理上的惡，包括在“孫大午案”中，是否“罪不等于惡”是為“原罪”辯護的空間所在？

張星水：對，這就是我要說的。我在給孫大午先生辯護的時候就提到過，優法、良法、善法、惡法、僵法、酷法這些法律和道德之間有一個軸，即社會的公序良俗。當法律和道德都符合社會的公序良俗時，該法就是良法；當法律和公序良俗發生沖突時，該法就不是一個好的法律。這就是一個好的公序和壞的法律的博弈，要重新制定法律。像孫大午，他做的一切都是符合社會的公序良俗的，但恰恰觸犯了現有體制內的一些已經僵化的法律規定。

記者： 你曾說，企業家要愛惜自己的“羽毛”，很顯然，有些企業家本身存在很大問題。對于企業家，也包括創業者，你有何建議？

張星水：一部分企業家確實是不愛惜自己的羽毛。他們缺乏起碼的法律修養和道德品質，他們懂法律，但是法治意識淡薄，同時道德修養缺失，急功近利，唯利是圖。甚至有個別企業家貪婪成性，為富不仁，為獲取不義之財不擇手段，通過腐敗的官場權力尋租，破壞了社會的公序良俗。當然，從整個社會風氣上來說，這種“缺德”類型的企業家決不是當代企業家的主流代表。

作為企業家，一方面要經營好自己的企業，另一方面要提高自我修養，一定要具備人本主義和人文主義精神。我倡導中國傳統的儒釋道精神，“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仁義禮智信，溫良恭謙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再加上墨家的“兼愛非攻”，基督教的公義與博愛（人人都是上帝的子民，上帝面前人人平等），這些好的思想都要加以倡導。

我不主張法家的嚴刑峻法，唯上唯官不唯民，那樣的法律是毒藥。我一直主張法治是一種常態，而不是激進。受江平、張思之、應松年、夏家駿等法學家的思想影響，我認為，法律人天生是保守主義者，不是激進主義者。法律人的法治精神是通過一個公平的游戲規則來保持社會經濟的繁榮和公平的競爭機制，匡扶正義，輔助弱者。

所以，企業家和創業者都一定要具有人本主義精神，要具有社會責任感和道德良知，應該對法律抱有一種敬畏之心。“富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這方面很多企業家都做得不錯，例如汶川大地震后的那個捐款過億的民營企業家張祥青先生，例如福特基金會的公益項目，還有這次我剛陪張思之老師在德國領獎的伯爾基金會，德國綠黨的創始人，他把他所有財富都捐給了基金會，發給世界上那些倡導非暴力解決爭議、捍衛普適人權、捍衛司法正義、努力解決環保問題的民間人士。有些企業家已經在嘗試去做了，只是多與少的問題。倡導一種博愛仁義的普世哲學，這的確很重要。

記者：現在隨著互聯網成長起來的企業家被稱為陽光下的富豪，他們是沒有“原罪”的。“原罪”是社會轉型的產物？

張星水：他們是陽光下新一代的富豪。因為他們成長在一個法治相對完善的時代，各種規則已經制定好了，只要他們去執行，一般情況下是可以公開的，比較陽光的。現在的企業運作模式、經營模式是規范的，企業家自身受過嚴格教育；融資不是來自草根，而多靠海外風險投資、海外上市、高新技術的擴張；嚴格按照《證券法》、《公司法》運作，所以是陽光的，這包括百度的李彥宏，博客網的方興東，搜狐的張朝陽等優秀的民營企業家。但只要有一點問題，肯定會付出代價，比如黃光裕。現在的市場環境已經導致企業家如履薄冰，要求企業的經營活動越來越規范。

過去的時代造就了過去的企業家，也注定了他們的局限性。所以“原罪”是社會轉型期不可避免的所必須要付出的代價。要追究“原罪”，應該追究時代的“原罪”。時代造就了“原罪”，我不主張把人剝離出特定的時代來討論歷史的問題。

和諧社會的財富分配只是多與少的問題，不是有與無的問題。這點我基本上認同張維迎的話，改革中每個人都是受益者，只不過有些人受益多點有些人少點，有些人快點有些人慢點；我也同意張五常的觀點，中國目前是一個最好的時代；我也基本同意茅于軾的下述觀點，要想保護窮人，也要保護富人。對于社會進步我非常樂觀，千萬不要一味苦大仇深。首先要自己活好，“富則兼濟天下”，越富有、越有知識、越有社會影響力的人就要做更多的好事，為社會創造更多的財富，創造更多的就業機會，同時奉獻給社會更多的愛與公益。先把自己的生活過好，這就是最樸實的人權觀，現在很多人都喜歡空談抽象的人權，而不真正明白人權其實就蘊含在我們日常一點一滴的具體生活之中。

對于中國未來的社會轉型和社會改良我充滿了堅定的信心，我堅決擁護和諧社會。我是一個溫和的、保守的、理性的自由主義者，一個倡導改良的自由主義者，一個堅決反對暴力的自由主義者。

倡導依法理性維權

記者：10多年來，你辦理了各種不同類型的訴訟、仲裁案件和非訴訟法律項目，也包括一些公司業務。在眾多類型繁多的案件中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一件？

張星水： 從1994年我開始做律師，到現在已經14年。印象比較深刻的有這幾件：

第一，2007年代理的龍泉土地行政復議案。當地836個農民委托我們針對省政府的征地決定不服，向國務院提起行政復議，國務院高度重視，先后三次組織調查團調研，最終變更了省政府征地的一個行政決議。這是在農民草根階層通過行政法律程序，依法進行維權，最后取得了比較圓滿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

第二，最近才有結果的媒體人士石堅冤案。我代理這個刑事案子10年之久，而石堅歷時10年才得以平反昭雪，引人深思。我的老師夏家駿教授為此案的翻案糾錯起了很大推動作用。

第三，2006年至2007年代理的陽曉青案，也是一個新聞記者的案件。當時陽曉青是因為揭露地方國有資產流失等腐敗問題蒙冤入獄。平反后現在官復原職，繼續協助中紀委鏟除貪污腐敗。

第四，這些年做了不少民營企業家維權的案件，從公眾層面來看，報道較多的是2003年的孫大午案。

記者：近些年維權事件層出不窮，你對維權一直都很關注。這些年你主要從事哪方面的維權？

張星水：一是法律層面的維權，一是社會方面的維權，還有一方面是涉及到立法層面的維權。

法律層面的維權，代理了一些個案。主要包括這幾方面：第一，替民營企業家依法維權。第二，給宗教異端人士出庭辯護。雖然他們是異端，如果他們只是傳播思想還是應該給予一定的寬容。第三，給一些持不同政見者提供法律辯護。第四，給大量失地農民提供援助。這些年京鼎律師事務所接手了好多這類案件，尤其是為那些因為庫區和礦區移民安置和耕地被地方政府強行征收而失去家園和土地的老百姓提供法律幫助，比如龍泉土地復議案。

社會方面的維權，代理過一些公益案件，資助了一些公益事業和NGO組織，做了一些公益活動。包括和許志永合作創辦的公盟研究中心，和周鴻陵合作舉行的公民社會轉型論壇等社會活動。

立法層面，我們做了一些立法建議和立法調研。涉及到刑事訴訟法、人權保障法、違法行為矯治法，殘疾人保障法等，總之，從民間參與立法創制的角度上做了不少嘗試。

記者：有沒有受到一些打擊？

張星水：過去受到過。前些年我們雖然也在維權，但過于急切地想表達思想，表達方式也過于尖銳，所以遭受過一些壓力。這些年我們越來越成熟了，知道要采取一種對話的妥協方式。現在政府也知道，我們是一種建設性的維權力量，而不是破壞性的反體制的異端勢力。

所以，我過去曾經受到過打擊和壓制，其中也有不少情況是因為自己的一些過激行為和偏激言論造成的不良后果。

記者：你評價自己，“一個卑微、愚鈍、自卑、懦弱、正直、善良、愛國、平凡、謙和、自律，而且經常犯錯誤的小人物。”為什么說你常犯錯誤？

張星水：對，人非圣賢、孰能無過？何況是我這樣一個普通的凡夫俗子呢，我經常犯錯誤。我過去遇到什么問題都會無限放大，經常上升到制度高度。要知道很多問題并不是制度造成的，而是人本身的罪性造成的，現在我已經平和了許多，徹底擺脫了憤青的思維方式。

我現在認識到，要做一個自律的公民，民間也要講理講法。如果我們老百姓都依法維權，那這個社會就真的是一個和諧社會。

我倡導依法維權、理性維權，所以我不能做維權而又破壞法治精神。我希望成為中國將來體制溫和轉軌的建設性力量中的一分子。借用《周易》中的一句經典名句與大家共勉：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