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著名作家,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國小說學會會長,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
爺,是天津男人間的尊稱;我們稱張仲先生為仲爺,更是含著對這位精通津門地域文化的學人特殊的敬意。
我用“仲爺”這稱呼叫了他20年,但他今天(指2008年9月13日)走了,走得無影無蹤。他會從此消失在他摯愛終生的溫暖的天津嗎?這確是真的么?
當我看到手機上他的電話號碼,忽然感到電話那邊再無人接聽,再沒有他那蒼老的聲音,沒有我們相互的打趣或對什么執意的探討。這才感到生活有一塊陡然空了,一片虛無,連平時相處時那種特有的親切的氣息也了無蹤跡。
已經記不起第一次在哪里認識的他,卻記得20世紀80年代他在房產局工作。當時我的住房分配正掌握在他的單位中。他比我似乎還心急。但他只是一般的辦事員,為我使不上勁,只能一次次把他聽到的關于我住房的消息,跑來給我“通風報信”。一次,他帶著一臉花開般的笑容,爬上我家那間小閣樓上說,很快會分配兩間小房給我;可是轉一天他又跑來,神色陰沉說“他們又翻車了,說你這樣的人他們才不管呢”,跟著竟落下淚來。
這眼淚落在我心里。朋友間相互打動和依存的根由不就是一個真字嗎?然而,使我們成為密切的朋友,卻緣于1984年我開始寫《神鞭》那類“文化反思小說”。待與他聊起老天津的生活,仲爺所知之廣之深之精微,令我吃驚。他像是從一二百年時光隧道走回來的人。他不是那種“書呆子”。他的知識全是五光十色活生生的。只要是老天津的,不論是街頭巷尾,五行八作,生活百科,乃至一式圖樣一顆衣扣一種燒餅一個從未聽說過的地名或人名,他都能繪聲繪色把它們說活了。經過他口中的歷史全是復活的歷史。
正因為這樣,在90年代初我舉行的一系列關于天津歷史文化的普查時——比如老城文化普查、小洋樓采風、估衣街搶救等行動中,他都是我有力的支持者。老實說,當時那些文化行動觸動了某些人的既得利益。壓力乃至威脅一直圍著我們轉。然而,這位曾經受過20多年不公正待遇的仲爺卻沒有退縮。是由于天性的耿介正直還是對文化執著的愛?我想兩樣都有。在我大步急匆匆穿行于老城里和估衣街時,耳邊一直伴著他細碎的快步的足音。一些媒體都曾報道我在一片瓦礫的估衣街上流淚的情景,但有誰看到仲爺在推成平地的600年的“老城”中失聲痛哭?我看到了。這樣子至今清晰地印在我的心里。文人的情懷與責任感,是我們成為好友的根基。任何世俗功利的砂子都不在我們之間。
然而,如何使仲爺無形的知識落到紙上,始終是我心里的事。我支持他寫小說、隨筆和地域文化的散文,但這都不足把他腦袋里龐博的文化記憶與積累搬出來。一次,我對他笑道:“我已經把你列入文化搶救的范疇了。”
近十年,年過70后的仲爺明顯而加速地蒼老。半個世紀前殘酷的勞改生活留下的惡果使他的雙腿走起來日見艱難。于是2007年中國民協決定給全國各地為民間文化事業奮斗一生的專家學者授予“山花獎終生成就獎”時,我們將他列入其中。在蘇州頒獎典禮上,當我看到仲爺銀發飄動地走過紅地毯時,由衷為他高興、驕傲,也欣慰。他才華獨具,卻一生坎坷太多,半生落難,一子有疾,晚年喪偶,理應有這樣的補償與榮耀。
事后,他對我說:“老弟,你幫我劃了一個完滿句號。”我說:“不是句號,是金子做的逗號。后邊還長著呢,還有好多事等著您做。”
我已經決定由我的現當代文學研究生為他做一本《張仲:口述天津》,計劃40萬字。他年邁力弱,無力再寫大書。口述史的方式是挖掘和整理他文化財富最好的手段。
然而,2008年以來他胃痛發作。他本來口壯胃健,為什么漸漸怕吃東西了?
我似乎有一種不詳的預感。但他很固執,不去看病,相信自己身體能頂住任何麻煩。記得2008年四月份我出國前在去往機場的路上,還打電話叫他去醫院檢查。他說他吃了些草藥好多了。我說:“劉炳森就是不檢查不確診,結果耽誤了自己。”誰料,仲爺重蹈了炳森的覆轍,終于惡性的病急性發作。誰也攔不住。
仲爺去世的前一個月,我去醫院看他時,他昏昏沉沉對我說:“這里不好,你們快跑吧。”顯然已經神志不清,我心里明白,仲爺已經踏上不歸路。我想,我大概不會再來看他。因為我最怕看到朋友最后的痛苦。在我離開病房時,仲爺頭歪在枕頭上,朝我無力地搖著手。我的心一動,轉回身到床邊再緊緊握一握他的手。這是我倆之間真正的生離死別。他的表情痛苦而無奈。這表情叫我良心不安。我不能幫朋友擺脫這種絕望。有時在生死之間,人是一無所能的。
仲爺走了。一本天津地域文化的活字典永遠的合上了,一大宗珍貴的文化記憶隨風飄去。我沒有及時把他的口述史搶下來。這是永遠的遺撼,也是我永難補償的一個過失——因為我深知仲爺真正的價值。
我想,今后一段日子,我腦袋里會不時蹦出他的電話號碼,但我不會再撥打,因為那號碼后邊一片空茫,寂寥無聲,惟有傷感與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