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地里的黑菊花

黑菊花，是以前鄉下老家養的一只土狗。在久遠的記憶中，那段泛黃的歲月，帶著泥土的味道，如顫悠悠的炊煙，始終讓我無法抑制回蕩于心的感動。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滇東北高原的農村很窮，陽光中被風吹落的沙粒，都讓土墻露出消瘦。山區的農民，家里除了養豬養雞外，都喜歡養上只土狗，以防盜賊夜間光顧。

兒時的我特別喜歡狗。黑菊花，是我和母親去一個很遙遠的山村看望外婆，從外婆家抱回來的。它當時特別的小，只不過七八來寸長，像個小不點兒一樣，除了鼻頭那點白之外，渾身都是黑的。我們叫它黑菊花，是因它的頭頂上有撮像菊花形狀一樣的黑毛。那時候正值寒天，父親反對我們把黑菊花弄到家里。我只好找來一只爛籮筐，里面放些玉米棒上撕下來的干毛殼草，在山墻腳下，總算給黑菊花安了個家。黑菊花在籮筐里哆嗦成一團，在父母出門去做工分的時候，我才將它偷偷地抱進屋來，在火塘腳下的爐洞里烤火，并拿些飯給它吃;有時它卻賴在溫暖的爐洞里，一動不動的，不管怎么攆，它都不情愿走開。我估計父母快要收工了，就將它抱回籮筐里。那時，我的童年當然便與黑菊花在感情上有些瓜葛了，不管是我放學回家還是在山野放牛的時候，黑菊花都總是在我面前活蹦亂跳，不時嗅著草葉散發的酸腐氣息和泥土淡淡的清香。我有時也將手放在它柔滑的脊背上輕輕地撫摸，就像農人撫摸他們的蓑衣斗笠或鋤頭，撫摸他們最鐘愛的農具一樣。

不覺，冬去春來。黑菊花逐漸長大了，它矯健的身軀豐滿、健壯，身上的毛烏黑油亮，眼睛炯炯有神，陌生人見了都有幾分畏懼。常言道:“狗不嫌家貧。”那時的農村雖然窮一點，但黑菊花也很通人性，并本能地履行著看家的職責。記得有一年春天，正當農忙播種季節，父母都上山干活去了。一個小偷正在偷我們家的雞，被從山上遛圈回來的黑菊花發現了，它把那小偷按倒在雞圈門口。在黑菊花兇惡的叫聲中，那小偷偷雞不成，反被嚇得狼狽逃竄。

想起黑菊花，我小時候有一件事至今都覺得有些傷感。記得那一天，我和鄰居的幾個小伙伴在我們家玩游戲，不知是誰突發奇想，弄來一掛鞭炮，拴在黑菊花的尾巴上，悄悄點燃，黑菊花被炸得發瘋似地翹著尾巴狂奔亂叫，一下子跑出去50多米遠，好半天回不過神來。雖然沒有傷著性命，但看到黑菊花后腳上血淋淋的傷口，我的心里就有說不出來的難受。黑菊花拖著被鞭炮炸傷的腳一腐一拐的，好長一段時間后，它身上的傷疤才慢慢地好了。那件事之后，黑菊花只要聽到鞭炮聲響，就一頭竄進屋來躲在墻旮旯里，許久，聽到外面沒有響動了，才歪著脖子伸出頭來，用恐懼的目光東瞧瞧，西看看，最后才慢慢走出屋外。此時，我總覺得黑菊花定定地觀察的時候，有一種黯然和無奈在眼里。在那些窮困潦倒的日子里，每個家庭在工分制的誘惑下，白天日出而作，晚上還要集中在保管室里搞斗私批修，或者割資本主義的尾巴。貧脊的村莊里，時間流逝的聲音都讓人感到有一種瘦弱無力，每個人都在餓一頓飽一頓地為生活奔波，誰還有精力顧及到家里所養的牲畜。那時，生存在山村的土狗們，時常就只有吃豬食維系生命，更不要說能有一頓包谷飯吃的奢望了。所以，每年秋天，生產里都要安民告示，各家各戶管好自己的狗，并安排專人在地里看管玉米。看玉米的人，成天背著一支明火槍，從這一山轉悠到那一山，晚上還要在岔路口的玉米地里，悄悄地安放炸彈，防止狗們夜間出來偷吃玉米棒。

那年秋天，我們家的黑菊花，是用茨竹制作成的寸筒和一根棕繩拴在豬圈里的。夜里，饑餓的黑菊花掙斷了套在脖子上的繩索，消失在茫茫的玉米林中。然后，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了炸彈的爆炸聲和狗的叫聲，我們打著火把，尋著聲音找去時，黑菊花已經躺在了玉米下，不停地抽搐著，雜草上一灘一灘的鮮血已漫漫浸進它身下的泥巴。傷痕處還有殘留的紅泡泡汁液往外滲，像荷葉上滾動的水珠一樣，一閃一閃的，彌漫著血腥的味道。

黑菊花被炸傷后，鄰里都不約而同地趕了過來，心想，這下可以打打牙祭了。我站在屋外，仔細地觀察著前來的每一個人，年長者神情悵然地嘆息幾聲后，總是隱藏著小小的得意;年輕人雖然面帶郁色，但心中卻暗自竊喜;像跟屁蟲一樣尾隨大人來的孩子，不停地打鬧著，高興得跑進跑出。當伯父舉著尖刀向還未斷氣的黑菊花的腹部劃去時，刀尖上發出的嚓嚓響聲，讓在場的人無不撕心裂肺……我記得那一刻所有在場的人都不由地抽搐了一下，連剮狗的伯父也長長地嘆了口氣。母親轉身用洗得發白的袖口擦去臉上的淚水。我一個人呆在屋里，回想黑菊花和我相依為伴的日子，回憶它與我曾經有過的歡樂歲月，我猛地推開門，站在黑黑的夜空里，不覺傷心落淚。

灶上的大鐵鍋冒著一縷縷滾燙的白霧，狗肉的清香味刺激著每個人的胃膜，先前他們臉上還布滿的善良心情，也被這滿屋飄香的味道沖淡了。此刻，母親佝僂著背坐在牛肋巴窗子腳下，眼圈仍在泛紅，爬滿皺紋的臉上，還有淚水流過的痕跡……

許多年后的秋天，我下鄉辦案，看到在鄉村的阡陌上那些來去自由的狗們，脖子上并沒有拴過繩索的痕跡，地里成熟的玉米棒對它們已失去了誘惑力。它們要么嗅嗅路邊的野花野草，或蹺起腿在玉米下撒泡尿，要么在地里打幾個滾，在泥巴上刨幾爪，或吠叫幾聲，然后大模大樣地揚長而去。

此時，因偷食生產隊的玉米棒子，而為嘴喪生的黑菊花老在我眼前晃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