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先鋒,為什么此先鋒一定要口誅筆伐彼先鋒?同樣在這個眾聲喧嘩的激變時代為文學而生,為什么一定非要絞成一團“窩里斗”,讓所有人都以文學為小丑方才后快?為什么我們再難覓一首真正的好詩,一部真正用心的好作品,而只能見到一次比一次大膽、一次比一次出格、一次比一次火爆的語言殺伐?
文學作為圈子正在縮小,文學作為事件正在擴大。韓寒與先鋒詩人的罵戰平息不久,新一輪的意氣之爭再次攪動了整個網絡,這次,體制內的作協作為被攻擊對象;論戰雙方樂此不疲,公眾長期以來對文學的純美想象于此蕩然無存,語言儼然成為暴力的延伸,比魯迅時代的“示眾”似乎更能吸引大眾的眼球。文學,作為一個圈子正在變得娛樂化甚至狂歡化,調動起越來越多網民的興趣或說沖動。
2008年9月9日,網絡上火爆一時的“起點中文網”舉辦的一個“30省市作協主席小說巡展”成為這次論戰的導火索。八九十年代名噪一時的蔣子龍、儲福金、談歌、葉文玲等一批作協主席和副主席各自粉墨登場。韓寒陣營中的李承鵬在他的博客里評價道:“我覺得這是作協的康熙、乾隆們集體到網絡的一次微服私訪,捏了個腳,做一個SPA,玩膩了莊妃德妃后去和翠花調回情,從這個意義來講這個活動就成功了。”韓寒亦表態:“對于韓寒說自己如果當作協主席,下一秒就解散中國作協”。9月19日,四川《天府早報》很快刊出《河北作協副主席談歌:如果我是韓寒爹就打死他》,報道中一同登場的還有四川作協副主席傅恒、上海作協副主席秦文君和趙長天。這些體制內從來標榜成熟穩重的作家這次完全改換了自己的面孔,他們以韓寒般的語氣大膽宣告:“我也可以說,要是我當韓寒他爹,那下一秒就把他打死。大家都瞎說,沒意思。”論戰的高潮則是韓寒與河南省作協副主席鄭彥英先生的對決。9月20日,鄭彥英發文《人不能無恥到信口雌黃》,經媒體放大炒作成為詛咒韓寒父母:“一個輕浮到這種程度的人,肯定連他的父母親想什么做什么都不知道。當然,他的父母健在不健在,健康不健康我不了解,正因為我不了解,我不會說他的父母自在哪種生活狀態。”鄭主席的博文顯然不夠冷靜,鋒芒畢露的他很快被韓寒抓住了致命點狠狠地嘲弄了一番:“縱觀整篇文章,你非常急躁,情緒波動大,動怒太多,芳心方寸同時大亂,明顯沉不住氣,心態也沒調整好,我給你的評價只能是待定。最后,我要給你個建議,2006年在中央號召大力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大背景下,你領悟到了,出版了科幻讀物《鄭彥英詩語焦墨畫———鄉村模樣》,在你的文章中,中國的農村無不是一副和諧的大好景象,男耕女織,衣食無憂,官民一心,繁榮富強。該寫的寫,不該寫的你永遠不會寫,你領悟得很好。我看好你當選下屆中國作協主席。你明明就是鄭主席,但卻還是個副主席,這對不起你的工作,對不起你的名字。只有鄭正主席才配得上你。不要怕,正正是不會得負的,你的位置穩得很。”按照網友的描述,這段奇文一出,鄭彥英登時收聲,不僅關閉了博客的評論,而且刪除了原來博文中問候韓寒父母的字句。與此同時,網上開始流傳一篇據說是出自鄭彥英手筆的《韓寒:你比我低級》的博文,文中頗多“文革”語言及盛氣凌人的教訓話語,疑為網友偽作。
在與文壇主流多次的交鋒中,韓寒無疑扮演了一個獨孤俠客的形象,他與之展開駁詰的群體是那樣一群曾經在體制上絕對頑固不可動搖的人物,布滿了嚴肅與權威;韓寒的戰斗姿態和嘲弄面孔也絕非空穴來風。90年代以降“躲避崇高”的怯懦與無奈在新一代更加年輕的寫手中間被置換成“解構崇高”、“挑戰崇高”,那些我們曾經認為是不證自明的真理,在韓寒們的頭腦中似乎都必須經過重新思考與價值判斷。在與作協群體展開罵戰的背后,韓寒們的戰斗姿態更明顯地指向了“傳統”或說是“規矩”。韓寒的經典語錄之一就是:“我這輩子說得最讓人無從反駁的話就是被子不用疊———本來就是要攤開睡的———然而這也是第一個被人反駁掉的。懂么,這就是規矩。我們之所以悲哀,是因為我們有太多規矩。”這是韓寒與主流文壇的最大裂隙。韓寒們如饑似渴地追逐思想,絞盡腦汁地挖掘個體思考的能力。假若非要以代際粗暴地為作家命名,那么我們不得不承認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一代人確實飽經思想洗禮,他們從靠統一思想維系人與人關系的年代走來,接受著同樣的思想,對這些純粹單一的思想深信不疑,獨立思考的能力嚴重蛻化。而新銳的“80后”則一開始就出生在一個各種思想、流派遍地開花的年代,他們的成長伴隨著各種聲音,雜亂不堪、真假難辨,這曾讓他們無所適從。但他們很快在這樣的環境中歷練了自己的判斷能力與獨立思考能力,他們開始學會質疑一切,學會用自己的頭腦去思考,他們從不輕易相信和逆來順受,他們于是有足夠的勇氣站出來反對曾經自以為是的老前輩,他們因此充滿信心。在韓寒們眼中,“真理往往是在少數人手里,而少數人必須服從多數人,到頭來真理還是在多數人手里,人云亦云就是這樣堆積起來的。第一個人說一番話,被第二個人聽見,和他一起說,此時第三個人反對,而第四個人一看,一邊有兩個人而一邊只有一個人,便跟著那兩個人一起說。可見人多口雜的那一方不一定都有自己的想法,許多是沖著那里人多去的。”因此,他們誓與主流聲音勢不兩立,鴻溝是如此難以逾越。更加有趣的悖論在于:一方面,正如老作家陳村在和韓寒的罵戰中指出的:“韓寒作為新概念作文獎的兩屆得主,就是最標準的作協孵的蛋。如果作協是王八,他就是王八蛋。過河拆橋,生怕后生過橋,小小年紀就居心不良也。”正是在一批所謂“專家”與“媒體”的合謀下,韓寒才能夠以對體制內學校教育的決絕反叛姿態而成為公眾人物;另一方面,韓寒的所謂“文學創作”卻幾乎狹窄到靠對體制內教育的謾罵維持,最可寶貴的三年高中經驗成為韓寒創作的不竭動力。至今,對韓寒最為追捧的一批人仍然只能是中學生。韓寒作為“80后”這一代際稱謂的代表是恰當的,勇敢、自信、冒險、帥氣、敢于批判、蔑視權威、個性張揚,在懂得復雜后選擇簡單,是這一代在傳統道德與快餐文化夾縫中成長起來的人的普遍追求。不過,在韓寒們仍在詛咒著可惡的高中時代、斥責著作協的不該存在、與伊沙之輩展開罵戰的時候,另一批同樣出生于80年代的人,早已積淀了足夠的社會、生活經驗,他們不再幼稚地謾罵、批判與破壞,他們開始默默地建設著。
文壇怪事總在重復出演著,很多當年被認為是先鋒的作家往往就成為更加先鋒的一代最頑固的阻礙。當年被主流詩壇排斥在外的臧克家,80年代曾執著地要與朦朧詩勢不兩立;80年代同為先鋒的陳村,這次也毅然決然地站在保守的立場上對韓寒這樣的小“王八蛋”大加撻伐。文學史總是如此有趣。同樣是先鋒,為什么此先鋒一定要口誅筆伐彼先鋒?同樣在這個眾聲喧嘩的激變時代為文學而生,為什么一定非要絞成一團“窩里斗”,讓所有人都以文學為小丑方才后快?為什么我們再難覓一首真正的好詩,一部真正用心的好作品,而只能見到一次比一次大膽、一次比一次出格、一次比一次火爆的語言殺伐?這些,我無從回答。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