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關關于原都江堰光亞學校教師范美忠臨“震”先跑的爭論,事過半載在新舊年交替之際又熱鬧得緊。這場大辯論正是我們這個社會在轉型期思想激蕩的一個表現,頗有標本意義。筆者不避固陋,給以扼要的“小結”,算是新年的試筆,祈愿我們的社會道德水平有符合人性的提升。
對于范美忠的評價,極端的觀點可以仿“文革”武斗或“華南虎照”事件分為“打”和“挺”兩派。“打(倒)派”在前以“郭跳跳”為代表。罵范老師是“畜牲”、“雜種”;這次他進京執教的事發后,發吼聲終于嚇怕了欲聘他的教育機構。“挺”派則以“個人權利”至上、“言論自由”等新觀念為范的臨“震”先跑辯護,甚至給他戴上敢講真話的“勇士”桂冠。當然,大多數論者沒有這么極端,并不贊賞范老師只顧自己的先跑行為,但反對將他“釘死”在道德的恥辱柱上,主張他有謀職求生的權利。
我們討論范美忠事件,立論的角度不可以離開他的社會角色。臨“震”先跑時他有三重角色。無論何時他都是公民,依法享有憲法確認的所有權利,他應該有安全感,他應該免于饑寒,他有得到工作的權利,他也有言論自由。彼時,他還有一個特定的角色——中學教師。他有職責和道德義務盡力保護他的未成年的學生們:如果他沒有做到或做得不好,違背了社會和家長對師德的期待,他應該感到愧疚。他能為自己背離師德的言行道歉并表示改過從善,他還有做一個合格教師的機會(至于是否要經過教師資格考試,有關部門的選擇性執法是否有道理另當別論):他拒不認錯,還為自己能講出“先跑有理”而自豪,那就不配為人師,可以去干別的事。拿陳獨秀、胡適當北大教師時的不檢點行為來證明道德與學問是兩碼事,是講不通的,至少中學與大學的教育對象不同,前者一般未成年,道德觀成型期應當避免受不良影響。
5·12至今,范美忠還有一個特殊的角色:災民。這是許多人包括筆者,早先立論時沒有特別在意的。這個角色至關重要,大地震這種特別經歷對人心理狀態的改變,我們一般難以體察,但那些經歷過大災大難的人可以告訴我們這種感受,我們可以從觀察中得出判斷,而這要我們對人有足夠的善意以及對人性的弱點有真誠的自省。在大地震來臨時,范美忠先跑乃是人求生的本能反應,就像得到海峽兩岸中國人贊賞的電影《集結號》所刻畫的那個一上戰場就尿褲子的知識青年一樣,他是身不由己——后者好在知恥而后勇,而范美忠災后的大言不慚,我們可以理解為災民的自我保護心理反應,應予體諒。
幫助我改變嘲笑范美忠(譏之為“范跑跑”)態度的,是光亞學校前校長的答記者問。他使我意識到我沒有資格傲視有死里逃生經歷的人。促使我寫這篇文章的直接心理動因,則來自12月28日在成都大邑安仁鎮建川博物館聚群參觀“汶川一震撼”展覽館的感受。這個災后一個月就設立的新展館,征集和收藏了許多震災實物與抗災英雄實跡,還有吳加芳背亡妻等凄美的愛情故事“信物”。出人意外的是,也收藏了范美忠事件圖物,包括范美忠的一副眼鏡。樊建川先生指著一張224元的發票對我們說:范美忠也是個本分的人,我讓他另配一副眼鏡,他老老實實只用了我給他的這么多錢。
我們也參觀了抗戰系列的“抗(戰)俘(虜)”館,樊先生對我們說,這是最令他心碎的一個館,每次看從日本收購回來的戰俘攝影冊,我都會為這些不屈或屈辱的人流淚。這個出生于革命軍人世家、上過《解放軍報》的硬漢,指著一幅日本兵哄笑著圍觀一個中國戰俘狼吞虎咽吃相的圖片說,你們看圖旁的日文說明,這個中國兵已經餓了十天,餓了十天是什么概念!樊先生對人求生本能有深刻的認識,孔子和耶穌這樣的圣人不正是這樣教我們看待人性和人性弱點的嗎?
范美忠有公民、災民和教師三重角色,三合一,他歸根結底是人:有人的本能、人性的弱點。我們不贊賞他的行為,但我們對他不該有“物傷其類”的同情嗎?我們豈能秉持道學家的態度“以理殺人”,以“追殺”范美忠這樣表現了人性弱點的人來“顯擺”自己的道德水準?
我寫這篇文章深層動因是有感于以眾多年輕網民為代表的一些人,這些年來“道德主義”的高調唱得實在高得離譜。什么“銅須門”、“虐貓門”等等,從網上鬧到網下,仿佛中國已然滿地“護法金剛”。更有亂扣“漢奸”帽子的,連在巴黎勇護奧運火炬的金晶姑娘,也因為不贊成抵制家樂福而被罵成“漢奸”。按這些人的邏輯,李玉和、李鐵梅等,在日寇入侵時,既沒撤退也沒自殺,在“鐵蹄下苦掙扎”、“春雷爆發等待時機到”的人們,更是不可饒恕的“賣國賊”……我們若被這種新的“假道學”、“偽崇高”或“道德激進主義”所裹挾,就會做出反人性反人道的行為,這是我們在日后的道德建設和社會文化建設中應該高度警惕的。
編輯 陳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