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暇的時候,最喜歡的一個去處就是潘家園市場,那里的舊書攤幾乎每次都能帶給我驚喜。逢有至友到蝸居侃山,品茗之余,總會拿出收藏的幾幅北京老地圖顯擺。于是,接下來自然是引得大家伙的眼球全聚焦在大小不一的地圖之中,尋覓著過去的住處,慨嘆著北京的巨變。
一、前清老地圖
滲透出的舊京畫卷
按年頭計算,手邊最久遠的一幅北京老地圖出自前清時代,上面實實在在標注的只有現在二環路以內的地界。雖然沒有行政區的劃分,但在這張老地圖上,北京的四九城卻是細致得令人不無慨嘆。“大圈圈、小圈圈,里面套著個皇圈圈,中間包著個紫圈圈”,這就是自打600多年前燕王朱棣奪得帝位后,遷都北上幾百年都沒有改變過的北京城區格局。
因為著重表現的就是北京城區,因此南至外城北至內城以外的部分在這幅地圖上是一點也找不到,一條代表著城垣和城樓的綠色線條與另一條代表著城壕的棕色線條相襯著構成了地圖東南西北的終端。盡管帽子城的輪廓清晰地印在地圖上,但在清代人眼里,只有大城的九門以里才是真正的北京城,而晚于大城100多年修筑的外羅城之內則已經被老北京們稱之為“城外”。寬厚方正的紫禁城標線,清晰完整的皇城界端,橫平豎直的內城街道,紅綠相間的大小“圈圈”,再加上色如碧水的前后三海與條條環城水道和朱紅色的宮殿標識……以現代人的角度看,這張前清老北京地圖更似一幅色彩鮮明的歷史古畫,展開的畫卷中,撲面而來的是古樸、素雅;從粗細線條里,滲透出令人回味的舊京風情。
相對于久居北京的明代工匠后裔與清代八旗子孫來說,我家屬于外來人口,前清的時候北京城里還沒有我家長輩的一席之地。不過,也正是由于似我父輩般的大量外來人口尚未進入京城,那時的北京雖然經歷了幾百年的風雨滄桑和人口繁衍,但卻并沒有人滿為患,也沒有因需要改善居住環境而起樓建廈。因此,那時候的北京,紫禁城中的太和殿依舊如同500多年前修建時的初衷一樣,是都城中最高大最雄偉的地標性建筑。可以想象,那時候,無論站在北京的哪個方位,都可以毫無遮攔地遠眺到這座金碧輝煌的皇家宮殿,那情形肯定如同今天站在雅典的任何一隅就可以看到已經衰敗的衛城一樣。
然而,中國人不是希臘人。大概是地理位置離得太遠了,因此中國人的想法也特別缺乏希臘味。這種地域與觀念的差異導致了兩國后裔若干年后對待城市建設的態度也迥然有別———希臘人忠實捍衛了雅典衛城的至尊地位,因此2000多年來衛城還一直是雅典中的“頂端城市”。而中國人則在1907年寬容大度地允許法國人在長安街蓋起了第一座商業性洋樓北京飯店,從此紫禁城中太和殿的至高位置一落千丈。
二、新中國第一張地圖
記錄的四合院風情
與前清的老地圖相比,手中的第二張北京地圖要晚半個多世紀。半個世紀的時光可以讓中國結束了幾千年的封建帝王統治,驅散了軍閥混戰的煙霾,趕走了日本入侵者的幽影,迎來一片灑滿朝陽的新天地。因此,這第二張地圖正是新中國成立后繪制的第一張北京地圖,它標志著20世紀的北京在前50年的漸變,也預示著50年后北京城的地覆天翻。
在這張地圖上,帽子城形態依然是北京城區的主體,但是內城東、西、北三墻之外兩里之處亦都被標注在地圖上。與前清老地圖大為不同的是,這張地圖已經全然失去了畫卷的風格,深深淺淺的綠色和淡粉、明黃成為不同區域劃分的標志。那時候,北京還沒有最早的城四區之說,整個內城加外城共劃分成“內七外八”15個行政區,其中內城東部為單數區域,西部為雙數區域,但不知何故,一直位于內城之中的皇城卻被劃為內六區。
從地圖上看,雖則50年過去皇城里的街巷依舊沒多大改變,但實際上,與前清時代的最大不同是,此時的皇城內已經住進了不少尋常百姓人家。于是,在皇城東北的一片黃色區域中,我很容易地找到了自己學會走路就踏踩過無數次的那條老街———黃化門街。據史料所載,明清時,在景山后面路東有一座黃瓦門,入內即是皇宮的主要后勤機構所在地,位于街兩旁的織染局、簾子庫、司禮監都是皇家細軟收藏之所,而街南面的吉安所則是當年宮中嬪妃停靈的地方。黃瓦門的名字叫了幾百年,大約到了清朝光緒時候走了音被稱為黃化門,這條街也被叫做大黃化門街。1947年,已經沒有了黃瓦門遺痕的這條百米皇城內街被正式定名為黃化門街,從此這名稱就一直沿用下來。
我家是從父輩起才開始落戶北京的,時間大約是新中國禮炮鳴響的前一年。聽母親后來講,當時我父母帶著兩個大些的哥哥從東北南下,原本是要回到父親原先教書的復旦大學就職,但就在轉道北平之時,因為平津戰役的爆發耽誤下來。當時父親的一個摯友把自己位于黃化門大街內錐把胡同的一座宅院借他暫居,而父母親也因為心里惦著要細細游覽一番這座三朝古都,遂決定過完寒假再繼續南下。但是后來,隨著北京的和平解放,事情的發展出人意料,先是父親另一位任大學校長的好友力挽他留在北京任教,繼而是已經統領大軍解放了大半個中國的共產黨首腦機關遷往北京。當時已經年過不惑的父親居然僅僅因為“這里離毛主席更近”這個近乎天真的理由而欣然辭去了復旦大學的要職,從此一家人在北京久居下來。就在這座50年前還壁壘森嚴的皇城里,我的第三個哥哥及我和小弟相繼落生,四合院、胡同及尚未完全遺失的淳樸北京風情伴我步入了人生的第一段旅程。
從歷史上看,除了那些宮役后代,皇城內入住百姓的時間并不很長,因此我的父輩算得上是第一代入住皇城的尋常百姓。直到北京解放,整個黃化門地區的大小院落也不足百個,居民大約有七八百戶。我家所住的錐把胡同是黃化門街內一條極具特色的胡同,由于南寬北窄很像過去納鞋用的錐子把,遂被以象形冠名為錐把胡同。實際上,從“錐把”的北端向西一直與簾子庫相連這一段也都屬于這條胡同,而在真正的長長“錐把”中,只在路西有兩座院子,其靜謐為鄰近幾條胡同之冠。
多少年之后我才曉得,曾經的家當屬典型的北京四合院:設在院子東南角的蠻子門,20多平方的高臺階大門廊,灰磚青瓦的房子下面都有相當高的一層地基,倒座房對面與東西廂房的南山墻平行處建有一道一米六七高的院墻,上面用瓦片和碎磚拼成好看的鐫空圖案,當中開有裝飾考究的月洞門。進入月洞門就是四合院的核心部分,三開間正房前面的廊子有兩三米深,廊下紅漆抱柱足有大海碗口粗,廊前虛檐雕花描金,廊壁繪制五彩山水,一望而知房子最早的主人應當是個品位不俗的儒雅之士。正房兩側,另有兩個配有彩繪木門的小跨院,東院里僅有一間耳房,而西院里則是兩間與正房相通的大臥室,院里有獨立的西式衛生間,還有兩間面積不小的廚房。最早的時候,是我家獨住這院子,解放后,因為房子的主人下落不明,我父親便把這院子交給房管局托管,讓出了許多空閑的房子,自家后來只占據了西跨院和外面的一間正房。
20世紀50年代的北京,規規整整的四合院多如牛毛,因此身居其中的時候,心中并沒有住在北京經典房舍中的那種驕傲。但是地理條件的便利,使我的童年時代刻滿了在皇圈圈內生活和在皇家園林嬉戲的烙印。那時候,孩子們進景山不花分文,因此可以一天三趟地往那里跑,少年宮、圖書館、游戲場、山丘、五峰亭、大槐樹以及逢周末必演的露天電影,當年對住在咫尺之遙孩子們的吸引決不啻于今天的網吧和電腦游戲。再稍遠一點,北海及故宮都是經常光顧之地,那時夏天里因為怕毒日頭,居然有過“奢侈”得到神武門洞里跳皮筋的經歷。要說遺憾當然也有,沒有見過地安門便是一例,這座皇城北門是前清時代皇城與內城相鄰的六座城門中最后消逝的一個,它被拆掉時是我剛剛出生那年。
值得慶幸的是,地安門的拆除并沒有影響到住在四合院里的人們,因為直到“文化大革命”以前,在院子里前接小屋后破門,有點地方就搭小廚房的情形在北京城并不普遍,像我家住的那個四合院,雖然里面也有六七戶人家,但僅是在房檐下放置個小爐子煮飯,其余廚具都一概收入自家屋內。方磚路、花池子、大棗樹和林陰下的家家門前的矮腳小飯桌構成了四合院中多少年不變的齊整與和諧。
四合院根本性的變化始于1966年之后,隨著那場史無前例的大動蕩,先是倒座房前漂亮的花墻被拆除。緊接著,以我家為首的兩戶住房寬裕人家被勒令騰房,院子里住戶與人口頓時大增。隨著打隔墻、開門等等一系列土木工程,四合院正在漸漸向大雜院蛻變。因為實在忍受不了歧視與嘈雜,1967年初冬,我家搬離住了近20年的錐把胡同。印象中,當時的院落、胡同與黃化門街雖有雜亂跡象,但從根本上卻無很大改變。
再次走進錐把胡同是在38年之后,而眼見的景象卻令人慨嘆。那日,我心血來潮拉著先生一起去探訪皇城里的舊居,沒想到,走來走去卻找不到錐把胡同的南口。后來,還是問了兩三次,大著膽子推開樓腳下的一扇柵門,進去方在布滿電線的紅磚墻上見到錐把胡同的標志,但此刻的紅牌牌上卻有著醒目的“不通行”三個大字。帶著詫異往里走,才發現由于后面的河北省辦事處圈地盤,這條有古老特色胡同已經被斷成兩截。因為不用再顧忌通行之需,胡同的北半端和靠東一面墻下各家占地為營的小窩棚已經連成一片,僅留有一條細細的夾道慘淡地吸吮著越過柵門射來的一線陽光。及至走進當年的四合院,居然如同進了焦莊戶的地道,家家戶戶圈地私建的小房子早已把先前偌大一個院子變得破敗壓抑。童年時熟悉的一切全都不復存在,唯有那株皮裂枝禿的老棗樹能喚起記憶深處許多歡樂或傷悲的往事。
從院里出來的時候,先前住在門房那戶人家的男主人已經認不出38年前從這院里搬走的小姑娘,他把我們當成來尋訪四合院的旅游者,指著漆皮剝落的木門興致勃勃地介紹:“當年這院子可氣派了,房脊上都是雕花磚飾,大門上全是一水的黃銅飾件,抱石鼓門墩那叫精細……”說到這里,老人用手指摸索著缺了門環、獸鈸和包葉的破舊木門不無遺憾地搖著頭:“現在全沒了,你們看不到了,當年呀,這院子在黃化門街都數得著。”望著眼前貧民窟一般的破敗四合院,我無法強迫自己聽完他令人心酸的絮叨,默默地推開了那扇象征著胡同入口的柵門。門外,幾輛三輪車停在路邊,操著外地口音的三輪車夫正口若懸河地扯著這胡同曾經的與眾不同,引得坐在車上的老外個個張大眼睛透過柵門的縫隙向里張望。
和那張1950年的老地圖一樣,我的出生地錐把胡同已經變得令人陌生。
三、帶有“秘密”徽記的地圖
抹不去“10 年”烙印
從1950年算起,當悠悠歲月又度過16年之后,一場令中國人多少年之后深感懊悔的“大革命”在華夏大地爆發了。這場“革命”整整持續了10年,使數以萬計的中國家庭陷入動蕩與變遷。
或許,時光的流逝會使人心靈的創傷得到愈合,但是對于一座古城來說,因為政治運動而造成的物質性破壞卻終究難以恢復原樣。在我手中,一幅1976年的北京市地圖真實地記錄下在失去理智的年代里,北京由于政治風暴的侵襲而發生的地域性變化。
這是一本上面標注“秘密”的北京市地圖冊,出版時間是1976年12月。雖然已經有正式文件宣布了文化大革命結束,但和前10年間所有的出版物一樣,地圖冊的扉頁上依舊是紅色大號字的毛主席語錄,所選的兩條都與備戰相關。這份地圖猶如北京的一個平面模型,不僅清晰勾勒出北京的地勢與水系,而且最大化地標明了城區郊縣所屬的胡同村莊。和先前與后來的地圖相比,這份北京地圖的最大特色在于已經完全沒有了帽子城遺痕,一大片表示市區的橙紅色正在不管不顧地自由發展。
從地圖上可以看出,比起剛解放時候的北京,26年中市區幾乎擴展了一倍———北面最遠處到了馬甸,西邊到了萬壽路,東邊直達十里堡,南面也沖出外城到了木樨園一帶。此時,雖然從市區所轄地域已經隱約看到現在三環路的雛形,卻絕對找不到現代人熟悉的重現帽子城影像的二環路。只有靜下心來,才能從城北、城東與城南的狹窄護城河道搜尋到一點點古老京城的遺痕。
就在“文化大革命”的10年,我家搬遷兩次,正是這兩次遷居,使我加深了對北京的理解,親身感受到發展中北京的第一個里程碑式變化。
第一次搬家的時候,我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對于母親用皇城里面積較大的房子輾轉換了西直門內兩間小東屋的良苦用心還不能十分理解。但是,這次搬家使我們擁有了一個大得讓人不敢相信的院子,于是乎,在每日養雞收蛋和春播秋種的快樂中,我們漸漸習慣了沒有廚房、衛生間和上下水的生活,日復一日地與內城邊邊兒的勞苦大眾縮短著距離。
我家新遷的院子是西直門一帶有名的羊奶場,原來也屬私產。“文化大革命”時羊奶場黃了,房子也被公家收走,但舊日主人一家還占著三間正房。這院子大得令人驚喜,除了三間正房和兩間廂房外,院子里前前后后的地方足有小一千平方米。有人算計過,僅前院蓋上十來間房子還寬寬綽綽,要是算上后院,少說也能再起十七八間大北房。所幸的是,當時的房管局沒這筆蓋房資金,因此院子就一直空落下來,直到幾年后拆遷,這院里還是只有兩戶人家。
后來才知道,母親當初以大換小搬過來主要有兩個理由,一是院子的舊主人是父親的東北老鄉,而且同樣在“文革”中挨過點小批斗,不會像那些整天紅箍不離臂的積極分子一般沒事找事,因此日子過得能相對平靜些;二是這院子大,除了門前的一架大葡萄和兩株棗樹外,還可以養雞種菜。如此一來可以節省些過日子的開銷,二來也可以保證孩子們的營養。那時候,父親已經含冤去世,家里失去經濟來源,病病殃殃的母親帶著幾個孩子主要靠著在部隊工作的姨家救濟,因此能省上一分一毛對我們都有很大意義。
接下來的日子果然如母親所料,同院的東北大娘不僅是個心地善良的熱心腸兒,而且愛說愛笑還總喜歡與母親敘舊拉家常。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大娘每晚吃完飯必拿點針線活到我家坐上一兩個鐘點,對此她自嘲地稱之為“上班”。正是因為有這位大娘的陪伴,那幾年飽受心理創傷的母親才平添了許多快樂。自從搬進之后,院子南端的一大片地就為我家所用,于是,母親帶著我們幾個種瓜種豆,還種了許多玉米和向日葵,旮旯的一塊搭成雞舍,最多的時候曾經養過20多只雞。正是因為住進了城根下的這個大院子,那些年,我家的飯桌上才能平日有蛋,年節有雞,偶有客人來訪也可以拿出點當時很稀罕的瓜子招待人家。
住在城根兒的幾年對于我還有一個更重要的收獲,即在閑暇時同街坊的孩子們一起到城墻上去玩,這使我有幸成為登上北京老城墻的最后一代。登城墻通常是在夏日三伏天,因為城墻上面風大又有著垛口的蔭翳,因此在沒有空調沒有電扇只靠一把大蒲扇驅暑的歲月里,那里就成了胡同里半大男孩子們最理想的納涼地點。可憐的是,那時候左鄰右舍幾個院子里只有我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兒,所以我也就經常自然而然地跟在一群男小子后面登城墻。登城墻先要走到西直門城樓的南邊,然后從馬道上一鼓作氣跑到城墻頂上,因為這種馬道斜度比較大,一步步走上去反而比跑要費勁兒得多。別看城墻高六七米,但實際上并不可怕,墻上的“路”遠比順城街里的細小胡同顯得寬敞,一米多高的女兒墻也完全可以保障安全。登上城墻,男孩子們通常會玩一些彈球、拍三角或者跳小繩的老游戲,我大多數時間都是抱著一本小說倚墻而坐,而后一讀幾個小時方才解氣。間或,書讀完了便和那些玩煩了的男孩子一起,居高臨下從城墻上指指點點尋找各家的院落,窺視著院子里那些晃來晃去的熟悉身影……
可惜的是,沒過多久,北京城的大喇叭里到處響起“深挖洞廣積糧”的號召,壘城墻的明代老磚成了人們修防空洞的最好材料。于是大隊人馬不分白天黑夜輪番對著老城墻揮鍬掄鎬,我們一天天眼見著一段段高大的城墻被夷為平地。又過了些日子,西直門城樓也遭拆除,而且在拆箭樓的過程中發現了元代的老甕城。記得那些日子,胡同里的老老小小吃了晚飯都要相約著去西直門轉轉,嘴邊掛著的也都是關于老甕城是留是拆的小道消息。遺憾的是,多少人的呼叫也沒能留下具有相當價值的兩代西直門老城樓。大約是在1969年春天,北京西邊的老城墻都被夷為平地,只留下“城里”“城外”這樣的詞還掛在老街坊們的嘴上。
但是,拆除了城墻并不意味著平靜。沒過多少日子,推土機、大吊車轟轟隆隆地占據了原來老城墻的領地,各式建筑器材在胡同周圍堆得滿滿當當,北京開始沿著內城老城墻的舊址修地鐵了。與近在咫尺的地鐵工地相伴了三年。1972年冬天,為了給地鐵的車公莊站騰地方,我家在拆遷中又一次搬家———這次是從平房中搬到了有獨立廚房和衛生間的六層樓,雖然沒有暖氣和煤氣更沒有電梯,但在上個世紀70年代的北京,那已經是比簡易樓好得多的真正單元樓房了。
從“文革”中期到“文革”結束,北京似乎是在順其自然中緩慢地發展。低矮的火柴盒式樓房、破舊的平房和滿大街隨眼可見的違章建筑,以及1976年夏天雨后春筍般冒出來的地震棚成為這一時期的城市特征。而從當時的北京地圖上,亦能看出在那個年代北京城區的又一特色———城中村的存在。
翻開這本泛黃的地圖冊,一塊塊標志著農村的青灰色夾雜在橙紅色的城區之間,數不清的莊、村、鄉、營、居、溝、坑、墳等等帶有濃郁鄉土特色的地名接二連三地出現在城中心區的版圖上。雖然,1976年版的北京地圖早已完全褪盡畫卷色彩,但這份老地圖卻不失為北京發展進程中城市吞并農村的歷史寫真。
四、“90”后的地圖昭示著
眼皮子下的翻天覆地變化
經歷了10年動亂之后,北京的決策者開始靜心思索保護與發展的關系,隨即,前三門在建的高層住宅樓成為老百姓街談巷議時離不開的主題。如同當年人們潮涌般去看西直門城樓子的元代甕城一樣,閑暇的時候逛前三門看高樓成為北京人走向時尚的一個生活內容。“文革”結束后的第三年,北京市規劃的第一個新型社區———勁松小區初步落成,我家成為搬到這里的第一批居民。
勁松的前身是老北京外城東面的一片村莊,雖然社區里街寬路凈設施齊備,但最初搬過去時交通并不方便。那時候,且不說東三環路沒有一點蹤影,就連往西通往光明樓的大橋也沒修好,出行的人們不得不走上很遠的一段路才能搭上公共汽車,時值上大學的我從那根架在護城河上的工字形鑄鐵臨時通道上不知走過多少遍。
然而,交通的不便遠遠抵不上人們對于居住舒適的向往,勁松那些寬敞通透又帶有雙氣的新樓房對于多少年住在缺廚少廁平房里的北京人家太有吸引力了,何況鄰街那些帶電梯的高層住宅造型遠比前三門的老高層要漂亮得多。于是,沒等社區通車,勁松的入住率已經不低,再加上城東南是北京通往外界的交通要道,從津冀方向過來的小生意人大都在南邊尚未拆遷的村莊里租房扎寨,沒多少日子,勁松就變得沸騰起來。那時候,這個最新潮的新型居住社區與最雜亂的舊日鄉村部落構成了北京東南角最典型的城鄉接合交匯點。每到周日,自發形成的潘家園舊貨市場更是吸引著北京城里酷愛淘寶與看熱鬧的各色人群。
在勁松小區一住數年,不留情的歲月驅趕著一撥撥少男少女進入了談婚論嫁年代,家里的人口開始成倍增長,以往曾經為之興奮的寬敞房間變得窄小緊巴。那幾年,我曾為了自己的小家不得不在離勁松不遠的一個老鄉家租房住了一段時間。待到住進單位分的福利房又是幾年以后,這一次,我從已經初具規模的東三環內搬到了尚未竣工的北三環邊,而且有生以來第一次住進了總高20層的“高樓大廈”。
畢竟年代跨越了一輪生肖,無論從造型上還是質量上,我家搬進的高層比以前曾羨慕過的前三門和勁松的高層住宅樓都要強許多,房間透亮廚衛適用自不必說,單是那寬敞的樓道就足可以擺下幾桌酒席,即使刮風下雨,孩子們也不乏玩耍娛樂的地方。更讓人歡喜的是,從我家的陽臺南望,不但可將高大威武的德勝門箭樓盡收眼底,而且能夠指點鐘鼓二樓,眺望北海白塔,歷數景山五亭。在節日的夜晚,樓里的鄰居們喜歡帶著望遠鏡結伴登上樓頂,從五彩繽紛的霓虹燈中,欣賞著天安門與人民大會堂的輪廓,辨識著東部的國貿大廈與西部的高高電視塔……
就在這幢高高的樓上,我們看著原來的泥濘小道“長成”為寬闊的筆挺馬路;目睹了北三環北太平莊橋的誕生與通往京昌高速路匝橋的騰空問世;看著眼前的一幢幢高樓拔地而起……直至最后視線被一幢比一幢高的現代化大廈阻斷。從此站在陽臺上見不到北海的白塔、景山的五亭和近在咫尺的德勝門,只望見陽光下一片閃爍著倒影的五彩大廈。
從勁松小區的建成到北三環路邊高樓大廈的林立,22年的時間,北京城在我們這一代人的眼皮子底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到了20世紀末,再翻看北京的版圖已經令人頓生感慨。在我手頭有兩份20 世紀90年代的北京地圖,前一份,三環路未全部完工,四環路也不過是用規劃待建的點線給予標識。那時候,亞運村就算是北京城最北部的城區,雖然有著“91”亞運會帶來的一點商氣,但也不無靜寂與冷清。我過去工作的報社位于北二環路邊上,曾經就以這里太遠為由拒絕遷址,結果沒過幾年一干人便都后悔不已。
相比起來,手里的另一份90年代末的北京地圖較前者變化之大令人慨嘆,僅僅相距不過七八年的時間,隨著三環路的全線貫通、四環路的部分通車和五環路的整體規劃,北京已經拓展了一圈一圈又一圈。昔日的帽子城在這塊版圖上成為一塊極富特色的標志線,城區的范圍涵蓋了東至定福莊、西至蘋果園、南至新發地、北至規劃中的五環路這樣一個方圓約百公里的碩大面積。比之50年前新中國剛剛建立時接手的那個方圓只有26公里的明清古都城,北京正以翻兩番的宏偉規劃向外發展。
五、21世紀的地圖中
蘊藏著全世界的焦點
21世紀之初的北京,對于中國和世界來講注定都是一個令人向往的地方———2001年7月13日,隨著國際奧委會主席薩馬蘭奇先生的一聲宣告,北京成為第29屆奧運會的舉辦城市。那一刻,北京成為全世界的焦點;那一夜,北京燈火長明歡聲雷動。那天之后,北京的發展之快為世界矚目,用“日新月異”這樣的成語似乎都不能完全概括這座令我熟悉又常常令我陌生的城市。
就在那個令無數北京人記憶猶新的7月13日之后不久,我家在城北奧運村地區買下自己的新宅。那年月,新家所在地的名稱還叫白廟村,是屬于朝陽區洼里鄉的一個村子,在當時的北京市城區地圖上僅僅是鄰近北邊沿的一個小小記號。而且我相信,若不是當時的地圖上要標出已經規劃的五環路,白廟村這樣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根本就不會出現在2001年的北京市地圖上。
但是,自從2001年7月13日起,白廟村的名氣就變得響亮起來,它和洼里鄉其他一些幸運的村落一樣,成為2008年第29屆奧運會建設的預留地。隨后,這里有了一個引起全世界關注的新名字———北京奧運村。
2002年深秋,我家遷居,成為入住奧運村地區的最早一批市民。從搬到新家的那天起,我們就日復一日地注視著這塊土地上發生的巨大變化,目睹鳥巢、水立方、國家體育館、奧運村、森林公園等一處處新北京的標志性建筑的誕生。時至今日,每每和朋友聊天回憶起當年吊車林立的壯觀與建筑工地的燈火,以及出差幾天就認不得自家門口道路模樣的趣事,感慨、嘆服、驕傲與自豪依舊會從心中油然生起。
六年時間,拓寬的道路、時尚的建筑,加之綠樹成陰、花開四季,我家附近的容貌已經堪與當年出國旅游時最羨慕的德國風情小城媲美。如今,這片集現代科技成果與自然風光為一體的新城區不僅成為北京發展與建筑的一個新里程碑,而且成為最受世人矚目的城市體育風光勝地。
白廟村已經成為一頁翻過的歷史,白廟村的名字也僅僅在2007年的北京市地圖上最后一次閃現。隨著2008年的到來,“村兒”與“村”的概念得到了完完全全的轉換———那塊白底藍字的“白廟村”標牌兒已被徹底拔去,取而代之的,是“奧運村”三個紅色的大字在陽光下和月夜中閃閃發光。
住在奧運村地區,與那片真正意義上的奧運村為鄰,對于我們來說是一種幸運,更是一番難忘的經歷。這一年8月,隨著各國運動員的入住,從奧運村的排排樓房里伸展出五彩繽紛的各國旗幟。那陣子,走出小區最為常見常聞的是各種膚色的人流和各種語言的對話,就連小區里平日門庭冷落的超市也熙熙攘攘地擠滿了穿著不同服飾的各國志愿者。奧運會的開、閉幕式,倚在自家的窗臺前就能看到從鳥巢和奧林匹克森林公園燃放的五彩焰火;只要有網球、曲棍球等項比賽,走出家門就能聽到一浪壓過一浪的加油吶喊……在家門口相遇奧運會的感覺確實妙不可言,我相信,這輩子也就能趕上一回。
隨著奧運會的開幕,北京的地圖又出現了變化。那天出門買了一份2008年8月新發行的北京城市地圖,陡然發現這座都市中心區的東部已涵蓋到通州,西部到了石景山區的金頂街,南部則一直延伸到大興的小白樓,北部更為當仁不讓地把昌平的回龍觀和天通苑兩大社區統統歸為城市一隅。正是由于北京城的飛速發展,我家所住的奧運村地區成為新北京城市地圖中一塊最大的綠色亮點。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在這張和老地圖同樣大小的新版圖中,不僅我家門口的條條街道被清晰標出,就連我們住的小區也赫然躍入圖中……
看著這張代表著一個都市半個多世紀變遷的新畫卷,心中不禁感慨萬千。作為一個生于斯、長于斯,而又對養育了自己的這塊土地懷有深深感情的一個北京市民,還有什么比身臨其境目睹著北京在發展中躋身為世界最著名都市之列更為歡愉的事情呢?從這張最新的北京城市地圖中我們欣喜地看到,交通四通八達與地鐵的快速增長,不但使得通州、房山、昌平、大興這些曾經的遠郊區現在都成了北京人樂于接受的新居住地,甚至連出了北京地界的燕郊、涿州也變得和北京城親近起來;一條高速鐵路愣是把100多公里外的天津衛變成了北京的東跨院,坐上城際快車,用不了一頓飯的工夫就可以到天津食品街大快朵頤……
地圖無語。但是倘若將數十幅帶有年輪印痕的老地圖與五彩斑斕的新地圖擺在一起的時候,無數歷史與現實的故事又會透過那些或者泛黃或者發亮的圖像抑制不住地傾瀉出來。居所無常。但是如果把一生中住過的居所用記憶牽串起來,借助這片短暫固定的小天地也會挖掘到人類最自然的渴望。
時間穿梭于地圖與居所之間,于是令我們感悟到變遷的力量!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