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在公園的躺椅上見到這份被廢棄的《揚子晚報》。本想撿起它擦被露水、泥土、草葉,以及霓虹與暗夜弄臟的皮鞋,但讓我吃驚的是,報紙的刊頭報尾居然寫滿了密密麻麻的鋼筆字。在報紙上寫鋼筆字這活不奇怪——我也常干。一般寫“劉婭,我愛你”、“李扎,我日你媽”,或者把前半句那個“愛”改成“操”、后半句那個“我”改成“你”——但能把這些漢字寫得結體欹正莫測、點畫錯綜復雜、線條枯實互應,就讓人咋舌。填滿這份厚厚的有九十六個版面報紙的空白處(缺了A37與A38版),這得寫多少個字?而且這些字的大小、結體、字畫、字距,皆給人一種奇特的感受,就好像每個漢字都是同一個男人的不同表情。人臉可以有多少種表情?我把它攤開在膝蓋上,開始閱讀。這是一個男人與一個叫婭的女人以及另一個叫扎的男人的故事。我承認自己是一個惡毒的人。這個故事還是讓我竦然一驚,脊背上滲出汗水。盡管它有點凌亂,某些地方顛三倒四且自相矛盾,但或許有必要把它抄寫出來給大家看看……
二
公元627年,也可能不是這一年,年是一種頭生觸角、讓人憎惡的動物。
我在長安城做一名下級官吏,每日朝九晚五,持戟守衛城門。這座由萬千詞語所砌的城是世界的中心,街道平直寬廣,容得下十幾匹高頭大馬并排跑出一陣狂風。覆蓋著明黃色琉璃瓦的宮闕位居城的中心,被河流環抱,無人膽敢靠近。宮殿之外,人流若過江之鯽。又有東西兩市,其間商賈云集,貨物如山,有南海鮫人之淚化成的珍珠、蛟龍血經萬年凝結而成的翡翠、極北之地奇獸雪白的巨齒、遠古黃帝煉丹的銅鼎、大漠深處的黑鐵隕石、來自交趾國的雄獅猛虎
作為持戟者,一些戴尖頂帽的美貌胡女,常裸露出雪白的肚皮,在我面前跳起胡旋舞。“胡旋女,胡旋女,心應弦,手應鼓,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搖轉蓬舞,左旋右轉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操著半生不熟漢語沿絲綢之路走來的波斯商人往我懷里塞人盛有金銀的皮囊,順便還告訴我有關西域的傳說與奇聞,比如他們那邊的王剝掉了一個叫摩尼的人的皮。剝皮并不稀奇,把皮剝成一圈圈狹長的環行細帶就讓人嘆為觀止。人皮又在油里浸過,堅韌異常,孩子們踩在上面,像踩在風火輪上。虬髯碧眼的波斯商人,頭上纏著古怪的白布,嘴里呼出的氣息仿佛是熊熊燃燒的燭火,腋下好像藏著十七八只死老鼠。他們說話的時候愛用手指摳鼻孔。他們的鼻毛太長了,又非常硬,當后背騷癢時,他們便拔下一根去撓。照在大街上的陽光酥軟透香。一個叫扎的波斯商人一跳一跳地來到我面前,目光艷羨,口吻哀傷。
他說:這個偉大的城市與其說是一個地名,還不如說是一個關于人的隱喻。在不遠的未來,它要被自身的重量壓跨。在經歷矛盾、放棄、妥協、屈辱之后,它將沉淪,如日薄西山。我逮捕了這個生性魯莽的商人,把他送進監獄。長安不需要這種喜歡危言聳聽、前言不搭后語且自命為先知的家伙。這讓我有點難過。他是我的朋友。我從他那里買過一架千里鏡。那種神奇的東西能把整個世界都拉到眼前。但扎犯了錯誤,就需要受到懲罰。
我奪走扎的財富與他不遠萬里帶來的數十名胡女,把她們一并用鐵鏈鎖了呈送給國家,以示自己的赤誠。不幸的是,在押送過程中,我愛上了她們中間一個叫婭的舞姬。婭的脖子比象牙還要白,烏黑的鐵鏈纏在上面活像一條可怖的蟒蛇??蓩I一點也不怕,照樣赤腳扭動身軀。她的舞姿是那樣曼妙,如火苗竄動,讓浸泡在水中的魚兒也競相躍起。士兵們看傻了眼。我不得不揮起皮鞭抽打他們,也抽打她。尖嘯的皮鞭撕裂她的衣裳,又撕開她雪白的肌膚。她嘆息著,跪下雙膝,把跳到路面上的魚撿起扔回水中。她說,“將軍,等我把魚扔回去,你再打行不?”她的唇上有蜜,隔著空氣,我也嗅到那絲甘甜。她的聲音美得像春天里從河面上流過的冰。這種水與火的纏綿讓我手中的皮鞭頹然落地。我不得不求助于渾身漆黑有著一雙惺忪睡眼常在城門根酣睡的昆侖奴。這位老兄并沒有把婭用“三重棉絮、六層綢緞、八層輕紗”裹來,而是把婭扛在肩頭,連夜奔出長安,急行而去。
我來到關押婭的教司坊,撿起那根生銹的鐵鏈,掛在脖子上,再用鐵鐐反銬住雙手,拖著灰暗的影子,去了監獄。犯了錯的人都要受到懲罰,我不能例外。我遇上扎。這個被酷刑折磨得幾無人形的商人,瞳仁深處冒著一點駭人的精光。他認出我,露出幸福的笑容。他說,“你來了啊?!蔽覜]理他,注視著幾何形狀的囚室,它的地板與墻壁皆是堅硬的青石。在離地面三丈高處有數個拳頭大的洞。屋內沒有風,也沒有囚室里常有的血腥與腐爛氣味。青石與青石的縫隙間生長著密密的青苔。扎的手與雞爪差不多干枯(遲早有一天,我的手也會是這樣)。他抓了把青苔喂入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著,喃喃說道,“你來了,我也該走了。”然后,他的頭往一邊歪去。
我在石頭上躺下,仰望囚室的頂,在青石深處,我用了整整三十六天的時間,才看見那個“古老的、不會毀壞的、永恒的形式”,那是一個由數行看來偶然的象形字湊成的口訣,里面蘊藏著許多讓人意亂神迷的影像,青牛玉輦白馬香車酒肆青樓驪山晚照灞柳風雪曲江流飲雁塔晨鐘……還有年輕婦人在南方的夜穹下搗衣。
那是婭。月光潑下,一叢叢水花在她的手指下簌簌地響。婭雙目緊閉,臉上的表情無法用詞語來形容。我看見了隱藏于她面容下的玫瑰、琴、一燭香、透明的雨點。我說,“婭,在歲月無盡的循環中,我又遇見了你。”
宇宙像一只孤獨的大鳥翩翩飛起。
我在鳥翼上。
我又用七十二天的時間分別夢見婭的心臟、肝、胃以及十二指腸。當我試圖把它們放進婭的身體里時,婭失去了蹤跡,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個時隱時現幽深的洞穴,與洞穴里長長的不可捉摸的走廊。走廊入口堆滿珠寶、藥品、骷髏、沙、絲綢、大馬士革刀、鐘表、望遠鏡與腐爛的食物。但這些都是無用的,不能充饑,也不能替我多增添一點勇氣。
我向神明禱告。神明在走廓兩側增添了數幅婭的肖像。婭唇角的笑容有的如蜻蜓飛得低些,有的如燕子飛得高些。我朝著走廊深處走去。長廊應當是由各種彼此沖突的圖像、鏡面、隱晦的道德、欲望與空虛、混沌與秩序所構成。虛無中流出的光長著烏鴉一樣的翅膀,并有著濕滑黏澀、生滿細密鱗片的臉龐——凝視它們,即可陶醉在想象、幻覺和魔力之中。
我情不自禁閉上眼。
我看見扎在一團奇異的狀若圓形廢墟的光中朝我張開雙臂,身上流淌著暗紅色的火。我不清楚扎為什么能夠死而復生。扎的笑聲若石頭縫里滴下的水珠。他問我是否理解了囚室的意義。無非是禁閉與懲罰,讓一個曾在激情、痛苦與狂喜中掙扎的身體,不再喋喋不休。而任何人事,相對于其他人、其他事,都是牢寵,肉體即是靈魂的囚室。
扎哈哈大笑,眉毛豎起,自懷里取出一壇酒??諝庵杏叙ビ糁汶硽枭?。是浙江沼義三十年的女兒紅,琥珀色,透明澄澈。“最好的女兒紅得在桂樹底下埋三十年。時間短了,或長了,都不妥?!痹〕鰞芍划a自槔城的青玉杯。這杯甚是奇妙,酒液盛滿其中,慢慢高于杯沿,卻不溢出半點,若定神望去,幾分鐘后,便能見到酒液里隱隱約約的裸體婦人。
我把灼熱的酒漿送入嘴里,舌尖頓覺五味雜陳。我沒問扎這些年都去了哪里,也沒問他囚室外的城是否還是昔日模樣。那存在的,終是幻影;那永恒的,并非人心。囚室里黯淡的光線仿佛是雨珠,落滿胸口。借助于扎那雙碧綠的眸子,我看見自己胸口上已長滿青色與褐色的苔蘚。
扎說,你要去哪。我說,南方之南。
“南方之南是那無盡的大海。須乘船行上數日,才能抵達那傳說中的檌城。那船之大,不是你我所能想象,高百余丈,如摩天之崖;長數十里,又若威嚴群山。長安苑里交趾國進貢的巨象若來到它的面前,無異于螻蟻。這么大的一艘船怎生劃得動?又需要多大的槳?可它偏偏行走如飛。甲板上也少有戴著青銅面具臂力驚人的武士。一些盤著高高發髻的女子聚在船頭,邊舞邊唱。不知她們唱的是什么,那歌聲薄如蟬翼,但聽了鼻子要發酸,讓人忍不住回頭看一眼長安。我很好奇這船是怎么在海面上航行,沒想到它肚腹中卻能生出熊熊火焰?;鹧姘岩环N黑的石頭分解成光與熱。這船就受此驅動,在茫茫大海里飛速前進?!?/p>
扎的聲音混合著唾沫均勻地噴在我的臉龐上。
我撿起他擱于桌上的銅鏡。鏡子既能揭示真相,也能掩蓋事實。最早是被巫師們用來占卜未來,當作通向極樂世界或者地獄的門戶。后來,人們發現,這個光滑的平面并沒有智慧和節制的位置,有的只是欲望。所有的鏡子都是《白雪公主》里的那面魔鏡。它反射的不是光,是人心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廉價戲劇。我默默無語。鏡里有一個蜂腰細臀的女人,肩胛骨穿著銹跡斑斑的鐵鏈,衣衫上滿是淚痕與血漬,姿態如同風中楊柳。本該哀戚的女人眼中散發出奇異的光輝,含有如此多的火焰,而她的胴體如受孕之獸,寧靜,純潔,圣美?!扮R子是污穢的”。女人沉默地與任何一個相遇的男人交媾,包括侏儒與巨人,并使他們的性欲很快地達到亢奮狀態。我突然感覺到一種被撕裂的疼痛。一種與我想象中完全不同的,也在我承受能力以外的疼痛。但我沒有尖叫。
我苦笑道,“你就是想讓我看這些么?”
扎搖頭。這個膚色詭異的波斯商人舉起青玉杯。青玉杯的杯沿上出現一圈小豁嘴,用手指彈去,有宮商角微羽調。扎捶捶后背。囚室中發出金屬的訇然回響。整個空間都開始了劇烈的搖晃,像那逐漸傾斜的甲板。這讓我覺得眩暈,不得不抓緊脊背下的石頭,以免自己從甲板上滾落到那不可知的暗中。
初次來到檌城的旅人往往大吃一驚,盡管這里充斥著刻有文字的精美印章、糧食、金銀珠寶、轟鳴的金屬機械、絲綢、巨大的工廠,但奇怪的是,“給人希望的不是希望,而是絕望;給人快樂的不是快樂,而是痛苦。”生活在這里的人類似乎是一種殘缺的物種,根本無法遏制暴力沖動,一有機會就掠奪。他們也曾建立起契約、禁忌和原則,但最后都被自己所否定,盡管這些契約、禁忌和原則其實質即是暴力的酬勞與利息。
就有一個旅人為此哀傷不已。
她有著驚人美麗,讓星辰也黯然失色。當月光照在她肌膚上,便化作滋潤萬物的清露。她決心向這些麻木、瘋狂的人傳播主的福音。因為,她是天使?!百澝乐鳎瑔拘牙杳?,晨光燦爛,照耀萬靈,贊美主,安排夜景,如垂帳幕,護我安寢?!边@日,她的聲音惹來了一個俊美男子的笑聲?!昂芫靡郧埃瑱i城有兩層,上面為天堂,下面為人間。這并不奇怪,很多城市也都是這種結構,如同撲克牌的正反兩面。但某日,天堂的主管改小了天堂的門,宣布從即日起自己的名不再是‘主管’,改稱‘主’,只有日日誦念主的名的人才能來到天堂。這種做法的結果不言而喻??贸蔷统闪四悻F在看到的這樣了?!彼畔率种械木疲⑿χ龜傞_雙手,“你整天背著一雙翅膀累不累呀?”
這是撒旦啊,背棄了主的墮落者!該詛咒的魔鬼!她行了主賜予她的能。撒旦不見了,像被大風吹走。恍恍惚惚中,她聽見撒旦歡愉的笑聲。她驚訝地看見一些蒲公英的種籽(撒旦的話)竟然隨風飄往她的靈魂深處。這讓她驚恐。
檌城到底有著什么樣的歷史?她坐在山坡上苦苦思索了三十六天,決定拔掉羽翅。這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巨大的疼痛像刀子。當她咬牙撕下最后一根羽毛,山坡下走來一個男人說,他將好好保管它,并在某日歸還于她。她沒有聽懂,一直緊緊包裹著她的圣潔氣息消失了,她已不再認得眼前的男人就是撒旦。她朝山下踽踽行去,涉進那無盡的時間長河,在河水中浣洗被血染紅的紗裙。一隊士兵發現了她,把她塞進一輛堆滿黃金、珠玉與象牙的車輦,送到一個叫紂的男人身邊。
所有在時間中曾出現過的城市朝她打開了已被焚毀的眾多書籍,但它們已經不再是她所關心的。她只是活著,在輪回中。她流了許多眼淚。淚水改變了她的容顏。所以這一世,盡管她還算漂亮,但不再傾城傾國。因為漂亮,在十八歲那年,她被一伙流氓糟踏,得了臟病,不得不遠走他鄉,來到檌城嫁于一個小生意人為妻,生了五個孩子,又在街頭開了一間服飾店,每天早出夜歸辛苦勞作。這日,店外來了一個男人,手里拿著一件羽衣。她認不出,那是她原來身體的一部分,以為是鵝毛,以一個婦人的品味,為它開出了一個她認為足夠厚道的價錢。這男人比湯姆克魯斯還要英俊。若他肯與自己相互寬慰、解饞,她倒愿意把價錢再提高一點。這種渴念充盈于心頭,她的招呼愈為殷勤,還拿出了青瓷杯與平日舍不得喝的鐵觀音茶斟了兩杯。
“主顯示他的威能,并非仁慈。宇宙渴望復雜,這是它對自身的唯一要求。它并不在意道德、宗教、科學、藝術等等,它從來就不想變得更好,也不想避免更壞。若無‘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五蘊熾盛、求不得’,何以彰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災難與罪惡是人類所不能承受之重。但對于混沌來說,卻是一種必須的呈現。呈現并無善惡。那被割下頭顱的身體,化作沃土。檌城是夢,白駒過隙。你也是。我也是。”撒旦扔下羽衣,大笑著揚長而去。
她沒聽懂男子說的話,這可能是瘋子,白長這樣俊了。她心里還是悵然若失,就把羽衣帶回家,晚上就著燈光反復地看,因為喜歡,忍不住把它套在身上。時間現出一圈圈漣漪,像有顆石頭落于其中。在這奇異的一剎那,她明白了所有的因、所有的果,也看見了她真正的內心——覡在這個灰頭蓬面、骯臟的女子,就是當時那個圣潔的天使所渴望的。
你該知道。你沒有辦法。
生命就是這樣,讓你沒有眼淚,讓你心若死灰。
你從遙遠的西土來到長安。婭是你愛的女人。我知道你們的所有,包括你們大腿內側的傷痕。沙漠中的駝鈴把這些迷人的故事一個音節也未有遺漏地帶來。駝鈴上滿是裂痕,裂痕深處是黃銅的光澤。騎駱駝上的人用手掌擦去額上的風沙,講述著你與婭的相遇、相愛、相逃的傳奇。是的,傳奇猶若綠洲上的泉,你們的故事在那漫漫的不可擺脫的旅途中滋潤著他們焦渴的心。
扎,那時,你還是一個少年。與其他人都不一樣,你生下來時手臂就略有彎曲,五指蜷曲成團。這讓你的父母為之落淚,認為這是沙漠大神的懲罰。你七歲的時候,父母遇到遮天蔽地的黑風沙,他們害怕了,把你遺棄于荒城。你父親還在你身上捅了一刀,以為你是大神所要索取的獻祭。你疼得縮起來,整個人縮入那個流血的傷口?!獋€摩門教行腳的默奚悉德路過荒城,看見你彎曲的手臂,幫你止住血,把隨身攜帶的一種四柱四弦的曲頸琵琶放在你手上。你舒展手指,在弦上來回按動,盡管你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古怪而又憂傷的樂器。曲音從你指尖流下,如汩汩水流,水流上面漫過塊塊青苔。漫天黃沙恢復平靜,天穹變得明亮。臉龐濕潤的默奚悉德在你膝前跪下,頌起咒文。你是他苦苦尋找的薩波塞,是侍奉先知的侍者。
“世界為一座傾斜的山陵,平面的天空在其上旋轉?!?/p>
默奚悉德撫養你長大,教導你知識以及先知對世界的理解,同時也告訴你生來就必須承擔的責任。這一天終于到來,是你十八歲生日的那天,你的名聲終于傳到王那里。王召你進宮。你抱著琵琶走上用火焰石砌成的臺階。你要刺殺那把摩尼剝了皮的巴赫拉姆一世。琵琶腹內藏有淬了牽機毒的利刃。你的影子拖在地上,里面站著數名手執利刃的士兵。他們剛割下一名少年的頭顱。王端坐在幾案前,手托著腮,打量著擱于銀盤上那個俊美的頭顱。那用各色石子及彩色玻璃壓鑲并用金片填充有著奇光異彩的鑲嵌畫掛滿四周的墻。你在王的面前,彈響琵琶,確信自己將完成默奚悉德交給你的任務。為了這一擊,你已苦練十年。琵琶聲起,滿眼煙云。有萬仞之山橫空而出,山巔是白玉城。欄桿橫折迂回,生出瑩瑩毫光。突有大鳥飛出,嘴銜一輪玉盤。
游俠兒、游俠兒,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你彈至熱血沸騰,手腕一翻,正欲拔刃,青玉案前,婭從暗中飄出,作旋風之舞。那是怎么樣的一場舞姿啊!扎,你忘了自己,無力擲出匕首,迷失于婭星辰一樣明亮的眼眸。你愛上她,愛上這個巴赫拉姆一世的舞伎。這讓你不安,在你所接受的教育里,即使是為了生育的目的,男女之情也該被禁止。而人的身體是一切罪惡的來源。你的手指卻不聽話,情不自禁地彈出《鳳求凰》這首來自東方的神秘音樂。鳳凰于飛,其鳴鏘鏘。在婭火焰一樣燃燒的舞蹈中,你看見了那火焰中所隱藏的羊脂玉。你流下眼淚。為避開王的震怒與可預見的來自默奚悉德的追捕,你與婭騎著一頭獨峰駱駝,白布纏頭,紗巾蒙臉,連夜離開王城,在月光中遠走西域諸國。
(注:《揚子晚報》缺了A37與A38版。我找遍附近,也只能徒然嘆氣。這段文字與下段文字中間存在著一個懸崖。這讓我好奇,但我無法填補,只能望著灌木叢里升起的裊裊霧氣。它們的形象如馬、玫瑰、藍色的老虎、一個精疲力竭的詩人……讓我的眼睛模糊潮濕。我不知道我在閱讀什么。也許是某種東西正在把我閱讀。我喜歡這個不知名的人關于《檌城》的描述,但心里很難受。我可以想象得出后文中關于婭的可能的遭遇。愿主保佑她。但那注定不可避免,如同被時間逐漸毀壞的我們的客顏。這讓我傷感。頭頂的月光好像是從被打碎的缸里傾瀉下來的大米。我仿佛置身于扎所說的那條船中,整個公園在輕輕搖晃。幾分鐘后,也可能是幾十分鐘后,我繼續閱讀。這些形若鬼魅的字在我的指肚下一個個凸起。)
這是眾人所傳誦的關于扎與婭的版本。但它不是真實的。事實上,扎出生時,父母并沒有因為他的殘疾而遺棄他,反而百般憐愛。扎的皮膚幾近透明,是那樣嬌嫩,哪怕是來自檌城最上等的絲綢也會在上面造成傷痕。要讓扎存活下來,唯有去求雪山女神的恩典,求她賜予雪蓮衣——當人披上這種神奇的衣裳,他的肌膚能與蓮衣融為一體,整個人就像玉石般俊美,還能在水上行走,在火中跳舞。最好的刀也無法洞穿它。扎的父母把扎放進裝滿水的搖籃,帶著他在路上行走了七年。為了讓女神聽到他們虔誠的禱告,扎的父母每走一步必五體投地,向女神叩首。那雪山比天還要高,扎的父親失足摔下懸崖。扎的母親把搖籃抱在胸口,跪著,一步步往上挪。罡風吹裂了她的臉,當她心口淌下最后一滴血,雪蓮衣出現在一塊亙古寒冰上。扎活了下來。向導把他抱下山,交給山下的一支駝隊。駝隊的主人視扎為己出。在駝隊滿載貨物回歸故鄉的途中,刮起了遮天蔽日的黑風沙,不幸的是,駝隊遇上沙漠強盜,他們皆被屠殺殆盡。而扎身上的那件雪蓮衣讓他不至受到傷害。他只是被那黏的血嚇昏。然后發生的事情與剛才那個故事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婭是巴赫拉姆的女兒,她在扎的琵琶聲中聽到復仇的決心,為此躍出屏風,用絕世舞姿抵擋著扎準備拔出的利刃。扎被捕下獄??崂魝冊诳酱蛟鷷r,發現雪蓮衣的秘密。一個來自雪山腳下村落的老者宣布,要除掉扎身上的雪蓮衣,唯有讓扎為他所愛的女人掉下眼淚。王派婭去做此事,并讓婭救扎逃脫。這是一場被設計的追捕游戲。每至關鍵處,都是婭挺身而出救下扎的性命。當婭又一次用身體擋住彎刀,胸口流出熱血時,扎掉下淚。雪蓮衣從他身上脫落。扎的容顏一下子就變得蒼老、丑陋。婭帶著雪蓮衣驕傲地走了。扎躺在黑石懸崖上想明白事情的因果。他已經做不了什么,只能靜待被死神的鐮刀收割。世事是這般奇妙,幾天后被神主宰了命運的婭重新回到扎的身邊,割開手腕,用血挽回扎的生命。然后,他們開始流浪,從這城到那城。婭為何回來?為什么會愛上又老又丑的扎?難道說,愛本來即是無盡的羞辱與痛苦?婭,王的女兒,蒙上面紗,變成世上最溫馴的女人,哪怕扎把她賣人娼寮,她也未改初衷。當男人排著隊在她身上發泄獸欲,她也只在心底輕喚著扎的名字。她已經準備下地獄。若不是扎忍不住在溪流邊彈響琵琶呼喚她,她會一直那樣躺下去,被那些粗野的男人蹂躪至死。那夜,月光充滿種種變幻,東邊吹來的風是宮,西邊吹來的風是商,北邊吹來的風是角,南邊吹來的風是羽。婭的身子在一霎間痙攣了。她側耳傾聽,嘴角慢慢挑起,搡開壓在身上的男人,赤腳躍出窗,踩著潺潺水流般的月光,從樹梢、巖石與青草上一掠而過,飛奔到扎的身邊。那溪流里盛滿扎眼中流出的淚水,是那樣清澈,一尾尾魚在里面擺動尾巴。婭癡立許久,蹲下身抱緊扎。嘴角綻放出淺淺的梨花般的笑容。
梨花在空中滑了一下。
天穹湛藍,懾人心魄。看久了,眼眶就濕了,好像突然就失明了。
那些藍就化作聲音,在耳邊滾來滾去。手掌上仿佛多出一堆透明濕潤的球體。我把手指藏進口袋。月光像風扇一般緩慢地旋轉,從洞中飄進黑暗的囚室,碎成無數細小的銀屑。這些碎屑跌入我懷中,如同一小捧一小捧的明亮的火。
扎,你與婭在流浪中留下太多疑真似幻的傳說。它們中的哪一個讓你的容顏如此蒼老,全身散發臭味?又是哪個傳說讓婭的美貌不曾有半點流逝?扎,我知道你沒有離開。你始終在暗處看著我,看著我鞭打你的女人,把沉重的鐵木枷套在她的脖子上,又把她的雙腿扳成鈍角用最野蠻的方式蹂躪她。扎,你該知道我說了謊話。(謊言是比喻的一種。當我們說出一個謊言,本體與客體之間的關系便要發生奇異的扭曲。所謂的本體與客體都是鏡子里的影像,是柏拉圖擲于洞穴之外的那兩支火把。這個世界不可信任。任何一個人看似剖肝瀝肺的陳述,都在下意識地為自己辯護?;蛘卟皇寝q護,只是慣性,又或者說是人天生就有說謊的本能——通過謊言,他們可以獲得主宰別人的權力。)
渾身漆黑的昆侖奴并不曾有辱使命。他把婭用一塊亞麻布包裹著放在我面前,安靜地垂下雙手。我端去一杯毒酒。忠實的仆人躬身雙手接過杯子,一飲而盡,就這樣死去了。我把他軟得像棉花的尸體扔人后院的井里。井的深處通向大海,通向他所出生的那些孤懸于大海深處的島嶼。他回家了。婭不能回家。我把婭綁在木柱上。她像一堆雪。但不是雪。我在她身體里反復耕耘,她是一塊豐腴肥沃的土壤,她的肚臍眼里每天都會長出一株郁郁蔥蔥的樹。這讓我瘋狂。最早,她還試圖反抗,我就用石頭砸她的頭。她黑色的頭發變成了紅色。然后,她像一顆卷心白菜,被我一層層剝開。我摟著她,舔她的臉,咬她的鼻子,啃她的嘴唇。她很快被我弄臟了。白皙的身子滿是黑手印。我撬開她,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法子羞辱她、折磨她。扎,當年你病倒在大宛國,婭為攢錢治你的病,去了娼寮。而我比那所有的嫖客還要粗魯和兇猛。扎,你為何始終不發一言?你把婭帶離王城時可曾想到你們所要經歷的一切?又或者說,當你把婭帶到長安時,就已經知道這個不可更改的結果?婭死的時候,臉上露出笑容,身體被風輕托在空中,我用牙齒、皮鞭、燭、繩索以及鐵銬所制造出的種種青紫與淤傷,一點點消散,最后徹底消散干凈。她比最美的羊脂玉還要白。那天,她肚臍眼里長出一枝奇異的花,能夠在四個時辰里分別吐出蘭的幽香、蓮的清香、桂的甜香和梅的冷香?;ò暌黄h落,如同一縷縷青煙,穿過我的手掌消失不見。婭仿佛是長安城外終南山端的雪,在金黃色的陽光中融化。婭死了,天地間并無其他異常,沒有雪白的大鳥自空中而落,也沒有在月光下悲憤的游俠兒。
扎,你真是懦弱啊,你為何不用藏于腰間的彎刀割斷我喉,剖開我腹?婭死后,我在她手心發現一張寫著凌亂不堪字跡的字條。扎,親愛的扎,我把它們抄給你看:
火在火里,水在水里。我,又能呆在哪里?
鐘被敲響,天地間傳來如同豹紋一樣的回音,夜幕里的檌城宛若一條巨大的熒鱗蝶尾魚,在幽黑水波中鼓起絕望的眼。
愁容婦人,多情少女,合為一體(抹去皺紋與笑容,她們有一張同樣精致的臉龐)。
那少女在春日的午后褪去裙,露出梨形骨盆。盆里是我死去的孩子,可憐的皺巴巴的一小團……那婦人穿過落滿秋雨的斑馬線,咬緊唇,與所有從她身邊經過的男人交媾,她的乳房是櫻桃紅,她的髖部是葡萄紫,她的陰蒂是徽墨黑,她的大腿是象牙白。
與她交媾的人在她體內留下詛咒、精液、哀傷、霉菌、痰與種種排泄物,而她獨自承受著所有的不幸。
光陰毫不留情地奪走了遲早要腐爛的軀殼,使我得以輕盈一躍,躍過滑膩的絲質長袍、墻壁上的一只墨色淋漓的老虎,木窗、玻璃、磚墻,來到這可以俯瞰蕓蕓眾生的世界盡頭。主啊,你要知道我的名,你手持權杖,戴那黃金面具,已奪盡我的所有,而今除了天空,我再也無所留戀。世間萬物都是遲早要被你收割的莊稼(用水泥、鋼筋、玻璃、大廈、人的名,亦不例外),甚至包括檌城。我已厭倦再次被你栽種。
我是我胸脯上蜿蜒流出的血。
我球形的胸脯,我富士山一樣飽滿的胸脯,在此刻,迅速干癟,干癟成一團被千百雙手捏過的爛絮。
主,我要贊頌你,大聲贊頌你賜予我連綿不絕的苦,像雨天里的脊椎炎發作,使我匍匐在地,用眼淚與顫抖的嘴唇懇請你的寬恕,并用子宮裝滿你以及作為你意志化身的那些人身體里排出來的液體。
子宮里裝滿了,現在,我把它還給你。
扎,她所書寫的第一句話,就讓我感到眩暈和迷茫。她可能閱讀過博爾赫斯,知道“水消失在水里”。也可能她從不知曉那個愛故弄玄虛的阿根廷老人。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疼痛仿佛是一個器皿,把我裝了進去。盡管她是女人,我是男人。她抹掉“消失”兩字,即剔盡繁蕪,用最簡單的音節,在迷宮外(其主體結構由已經消失和即將消逝的時間所搭成)樹起一面鏡子。水的意義發生轉化,不再與時間有關系,是對存在做出認知。她還特別用“火”強調這個“水在水里”的過程:水與火是矛與盾、陰與陽,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所謂《易》之道,水火而已。水的概念在這里被厘作兩層,第一個可比喻作靈魂(真理);第二個可比喻肉體(世間萬象)。
三
一對夫妻,交頸而眠,他們的姿勢可以用作印度《愛經》之插頁。
因為是午夜,他們都在做夢。一個夢見自己是一只鳥,一個夢見自己是射鳥的獵人;一個夢見得到金子,一個夢見失去金子;一個夢見了城堡,一個夢見了摧毀城堡的颶風;一個夢見自己把匕首捅入愛人的胸口,另一個夢見自己把匕首捅人愛人的胸口,還轉了兩轉——只有在最后一點上,他們才取得了一致,這讓他們的臉顯得如此疲憊(他們的臉龐像夢一樣閃爍不定)。
我低下頭。在月光下坐久了,慢慢地就有一種要沉下去的感覺。
身體里好像有了河水。而月光里好像有春天河水漲上來的氣味。
這些氣味顫動著毛茸茸的唇,在我額頭上緩緩地飄過。我嗅到婭身上的味道。這種香味千變萬化,似從玫瑰、茉莉、苔蘚、檀香木等植物中萃取,以一種異乎尋常的溫柔的方式纏繞著,拋灑出千千萬萬道線條,突然在某一不可言說的時刻,匯而成一。世界微微發光。一個個光暈罩住我。長廊消失了。
我的眼前出現一掛瀑布。它沒有長度,沒有寬度。它無限長無限寬,若非那些星辰倒映其上一閃而逝的猶如豹子皮毛花紋的光,無法感覺到它的流淌。耳邊有嗡嗡的風聲。但聽不到水流的轟響?!安澈V畺|不知幾億萬里,有大壑焉,實惟無底之谷,其下無底,名日歸墟?!边@里便是歸墟么?我轉過頭。星光中飛出幾只丹頂鶴。長腿、通體雪白,其翼若團扇張開。幾個人騎在鶴背上。一個頭纏白布的人把手中長鉤朝瀑布中拋去。鉤為珊瑚金打,非常大,上面裹著用整張鯨魚皮蒙起的餌。他想釣什么?我朝下墜去。腦海里出現一副畫面,卻見剛才那人從瀑布中硬生生拽出一尾晶瑩剔透的魚。這魚之大,竟不知幾千里,瞬間化而為鳥,其翼若垂天之云,怒而飛。極細的鉤線繃得筆直,竟不見斷裂。那人好大的氣力,眸里青光流轉,一手握著釣竿,另一只手還端起酒杯遙遙地向另一個撫簫的騎鶴者敬去。不多時,這鳥振翅沖回,狀極兇惡,卷起漫空狂風,鶴的尾翼為之翻轉,獵獵作聲。那人伸手按在鳥的頭頂,不知施了什么法術,也不聞他念何咒語,鳥羽轟然炸開,天上地下卷起一陣鵝毛大雪。須臾,半空中只剩下一顆蔚藍色的晶體。那人拈起它拋向那星辰之海。海面漾起一圈圈漣漪。那晶體在海中沉浮,光芒伸縮不定,并不甘心接受這種命運,但在這極為粘稠的光海中漸漸失去力氣,終于不再動彈。
原來,這就是星辰的來歷。每顆星星都是這種鳥的精魂所化啊。
漫無邊際的水幕繼續向下垂落。
聲音離我越來越遠。水幕深處偶爾可見口中能吐出日月光芒的獨腳夔,只有一只翅膀一只眼睛相擁而飛的蠻蠻,長著兔子頭麋鹿耳用尾巴飛翔的耳鼠,狀似猛虎有九個頭并且長著人臉的開明獸,龍角鹿身牛臉馬腳虎尾的狴犴……種種奇禽異獸的鳴叫聲被重重水幕隔絕。不管它們擁有什么樣的名,神態看上去是一樣悲傷。而構成水幕的每滴水里竟然是一張張表情迥異小小的人臉。所有的這些臉都是我的臉:憤怒、恐懼、快樂、傷心、厭惡、驚訝、輕蔑……這七種最基本的臉部表情又生出千般變化,用手指在上面碰一下,它們立刻變了形,隨著指尖拉成一條青白色的弧,當弧伸展至某個長度,又馬上縮回去,并不從指尖上掉下來。水幕表面有著不可思議的張力。
四周寂靜,非常靜,沒有一點聲音。
此種寂靜不可言說,如同滑過野獸皮毛的水珠。
婭出現了,步履輕快,頭上包裹著扎曾戴過的白毛巾,一身異鄉人的打扮,在街頭席地盤腿坐下,解開隨身攜帶的瓦罐,倒出一條黑褐色的頸背有白色圈紋的眼鏡蛇。婭,拍起巴掌,一下輕一下重,一下快一下慢,若黑夜里颯颯作響的冬青樹葉。盤成一圈的蛇被奇異的嘯聲與掌聲喚醒,扭動身軀徐徐而舞。這該是世上最美的舞蹈。一個少年情不自禁地蹲下身,用手指比劃著蛇的舞姿。婭的掌聲再次發生變化,好像是水沫舔著長滿青苔的石頭。蛇舞更是動人。沒有人注意到,就在這陣掌聲響起的瞬間,蹲下身的少年消失了,地上多出一條扭動的青蛇。
掌聲是什么?當蚊子飛過來,我們用掌聲來對付它。這更是一種奇特的物質,當它進入人體后,會產生化學反應,血液馬上為之沸騰,讓人以為自己能夠擺脫地球引力。它具有強烈的成癮性,能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人的嗅覺、觸覺、聽覺、視覺,很難戒除,使自身成為癮君子們的生活必需品——沒有掌聲,他們簡直連一秒鐘也不能活下去。必須說,它是一種儀式化的渴望被馴服的噪音。法國學者賈克·阿達利指出:“噪音是權力的根源”。一個叫希特勒的士兵深刻理解這點,結果他成功地說服了一戰后沮喪的德國人民。“鼓掌”、“熱烈鼓掌”、“長時間鼓掌”、“長時間的熱烈的鼓掌”、“雷鳴般的鼓掌”、“全體起立鼓掌”……這些寫在發言稿里,用括號括起來的掌聲,是一只只被豢養的惡虎。它窺視著我們的生活,隨時準備把那些膽敢不服從的人撕成粉碎。解讀掌聲是困難的。有時,它是絕望深淵中的呼號。一九五八年,《等待戈多》在美國最大的圣昆廷監獄上演,獲得了數千名囚犯的熱烈掌聲;有時,它是溫情的。成功學專家卡內基說“掌聲可以使一只腳的鴨子變成兩只腳”,但說老實話,它不可能使一只丑小鴨變成一只白天鵝——這是兩個物種;有時,它還是那么無知??傆腥讼矚g在交響樂各樂章之間的停頓處迫不及待地鼓掌。這種情形雖然尷尬,卻可以原諒。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因為未扎頭發遭到老師拒考,跳湖自殺。家長將學校告到法院。首次開庭,被告方的教師們居然在己方律師發言后,集體持續地整齊地熱烈鼓掌。
我輕輕地抬頭,像一只瀕死的鳥抬起了它的頭。
檌城人認為月球上的黑影是由大群大群的、隨著季節遷徙的鳥類形成的。我無法反駁這種說法,只能屏聲靜息地凝視著眼前古老且神秘的圖案。如果我沒有看錯,圖案的中央是一個裸體女子。我認得她,她叫婭。那是一個陰森森的冬天,雖然沒有雪,但寒意已抹平了所有的河流。因為冷與餓,我暈倒在檌城一條河邊,是婭吩咐仆人把我扛上駝背。婭的家族為城內巨富。在她為我這個異鄉客準備的臥室里,我看到了用白銀造的神像、金鏤絲線編織而成的壁畫、沉香、金如意、來自雨林深處的紫檀木。
婭的面容美麗絕倫,永遠新鮮。我不明白她為什么就愿意被藤蔓捆住四肢,嘴角卻有歡愉。婭,你可知道,當鳥影徹底覆蓋月球,此時站在祭臺中央那個頭纏白布的中年男人,將用利刃割斷你喉,剔出你骨與血肉,以供眾人分享?婭,你知道的,盡管我再三向你陳述,這樣的死毫無意義,陰影不過是圓形廢墟與巖石灰燼,你還是微笑著拒絕了我,拒絕了讓侍女替代你的建議(這是我的愚蠢)。
你說,“這是榮譽?!蹦阏f,“只有最純潔的處女才有資格走上祭臺。”你說,“她們,也包括即將死去的我,會成為那些鳥中的一只,飛到月亮上?!蹦阏f,“我們的名字都是地里的莊稼,被光陰之刃一茬茬收割了去。并不會因為某根麥穗特別粗大,它就不再是麥穗。我們都是鳥的食物。要懂得這點,我們才能理解真正的謙卑,理解那羊的門。所謂碧血照丹青,不過是癔者的囈語?!?/p>
婭,你的智慧與勇氣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我只能抄錄下你的話,在紙、鏡子與一切可書寫處,一遍遍不厭其煩地拼寫,試圖找出你的靈魂以及你是誰。這些句子有的是宋體,有的是楷體,有的是隸書,有的是魏碑,還有狂草與王羲之的那種行書。我相信這樣的書寫能把另一個世界的物質悄悄轉移到紙張上來。但當我抄完最后一個句子,我手上出現一副撲克牌,并不是完整的,不清楚具體遺失了哪張牌,或許是紅桃Q,或許是梅花四。我攤開牌,是一張陌生女人的臉;我又攤開一張,是另外一個陌生女人的臉。我不清楚她們與你有什么樣的聯系,不得不把這些牌全部攤在桌面。我還是無法窮盡其中可能,更沒有找到你的容顏(你的臉龐是對世界無限奇妙性的詩意概括)。
耳邊響起低沉的隆隆聲,像是海螺中的海浪聲一樣。水從祭臺下方涌出,被月亮照著,是那樣驚心動魄。一些血,不知從哪里滴下的,在水里,宛若活物,有鱗甲與腮,慢慢游動。婭,離開檌城的三日(相當于人間三年),我已經明白“世界需要暴力實現它的意圖,那種對復雜性的追求,對熵的最終渴望”,明白了“人,作為彰顯宇宙那一小部分真相的凝結,必殺戳,必掠奪,必以仇人之血濯洗刀鋒”,但我還是怨恨——并非怨恨你,而是怨恨自己的無能,我若是那偉大的王,是讓世界顫栗的成吉思汗,我會滅絕檌城,滅絕其語言、文字、建筑、繪畫、宗教、習俗以及所有的男女老少。若你求我赦免,我會赦免,但將用長鞭抽打你的胸部、小腹、臀。若你不開口哀求,我將不赦一人,不取一物。
婭,你要知道我的恨;婭,你要知道你的美麗正是你的罪;婭,今夜,我并未帶來彎刀、弓箭、咆哮的戰馬、云梯、拋石車,以及十萬鐵甲;婭,我只帶來了自己。當那男人舉起利刃,我將摒出眼球,俯于你身。唯有如此,我才能擺脫自我的折磨,唯祈愿若有來世,你是獵人,我便是葡伏在你腳下的馴鹿;你是漁夫,我便是把腮幫穿透于魚鉤上的鮭魚。
水來,我在水中等你;火來,我在灰燼中等你。
我輕輕地拍起巴掌。所有的光因為我的掌聲發生震蕩,好像是水捧住了婭的嘴唇。
我愛你。婭,不管你叫什么名。你就是你,是漫漫時間長河里那個讓我迷戀的女子永遠不滅的容顏。輪回萬世,我一樣愛著你。
這是秋日的夜晚,安靜,是被緩慢打開的書頁。
書,一頁明,一頁暗,一頁是♀,另一頁是♂。它們有性別。
婭。我的齒縫里仍舊留有你口腔中流溢出的蜂蜜的味道。書頁,明了,又暗了;亮了,又淡了。這讓我想起與你歡好的那個春日的午后,與你羸弱胸脯上的那對小小的乳房。我曾捉著它們,用力地捏,捏出腥甜的汁液。我癡迷于你薄薄的唇,渴望在那里找到水果的香味。你把唇給了我。我咬腫了你的唇,咬出血。我把你的血咽進肚內,像一頭懵懂的發了瘋的獸。你攤開柔軟的四肢,仰望那青青藍天。你似乎并未感覺到疼痛,睜大眼睛。陽光照著你與你的手指。它們比竹林里的筍還美。我看見你眸子里浮著的白云,這讓我一泄如注,我甚至還來不及撕扯掉你的衣裳。這讓我害怕。我跳起身,在高高的山坡上對著天空喊叫。我伸手抓出一只嗡嗡飛過的金色野蜂,在它把毒刺扎進手掌的那一刻,捏碎它的頭顱。你把我沾滿昆蟲內臟的手指含入嘴里。你脫去衣裳,鋪在地上,再解開胸圍,褪下藏青色長褲,側身臥下。我看見了那在夢中無數次出現的女體與花瓣。這讓我不知所措,雙膝跪倒,用鼻尖拱動濕潤的泥土,眼里涌出淚水。熱淚滴淌在你胸口的丘陵上。
婭,我的愛人。在這茫茫環寰里,我已經明白了萬物生化的道理,可我仍然要說愛你,不斷地想你。世界是一個熵。人類社會亦不例外。它是一個封閉的系統,遲早要喪失那參差萬物的特性,陷入那白銀一樣的死寂。愛,是那樣無力,并不足以抗拒這種不可更改的命運,但它或許能延緩絕望降臨的時刻。婭,我知道你為什么要來找我。我也知道你手心中藏著的那把利刃。那是一把神奇的有毒的匕首,可以把一個人的歷史從時間長河中抹掉。為找到它,你已經走了太長的路,付出過太多的代價。而我等待這一刻也等了太久。感謝主,他讓我們都得償所愿。
但這些都是毫無意義的,包括重新回來的你,即將死去的我,以及你手中這把能讓靈魂徹底湮沒的匕首。我說這些并不是祈求你的憐憫,或者是試圖通過話語來擊碎你那虛弱的內心得以再次掌握你的軀體。我已經厭倦了,厭倦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厭倦了種種可能,不管它們是否擁有純粹之名。它們是日常生活這棵大樹上結的蘋果,并無任何質的不同,遲早有一日會被人們摘下或者是因為熟透從枝頭墮下,在人的腸胃又或者是土壤深處腐爛。
婭,你應該明白這些。你要明白這些。意義沒法說,甚至不能在沉默中顯示。凡試圖賦予人生以意義和價值的東西……都不可說。一切對本質的探討,都是試圖對事物做出粗暴的簡單化的理解。萬物來源于虛構?!罢鎸嵉膶ο蟊患由侠ㄌ枴谶€原之后我們得到了被記憶、被期待、被想象的事物本身……一切事物的本質毫無例外地都是想象的感覺……”在某種意義上說,人與人無法溝通。我們與他人相愛的過程,當是一個謀求共性的過程。這種尋找必然要損害個性。我們永遠無法真正愛上另一個人,只能無限接近,接近那一片透明的藍。島嶼在我們中間。我們各自坐在兩端,回旋在礁石邊的激流揉碎我們彼此遺忘了的容顏,那些泡沫此生彼逝,如同魚的嘴。那些渺茫的話語在夜空微微發顫的林梢上輕輕躍過。
月光飄散。樹梢在月光中晃動,宛若洞庭湖出產的老君銀針。那把匕首,劃出一道不明顯的拋物線,掉落在一篷青黑色的矮樹叢里。一團蒙蒙的光暈中,扎起身大步前行,婭垂下頭,碎著腳步,跟在他身后。從婭口中呼出的氣息,若水里赤裸的草,一層一層地纏繞在扎身上。幾只小小的蝴蝶,銀白色的翅,繞著他們上下飛舞。他們越過湖泊、山岡、丘陵與荒漠,漸行漸遠,直至天邊。
他們面前是那月光泛起的帷幕?;蛟S不是帷幕,是墻。
扎抬腳,回頭沖我笑,牙齒在月光里閃閃發亮。我沒問他為什么笑。他伸出手抓住一縷月光,又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繩子,把它縛住,往上吹了一口氣,里面飛出一只巴掌大小的蝴蝶。越來越多的蝴蝶從這一小塊月光中飛出,發出噼哩叭啦的響聲。它們飛啊飛,形態不斷變化,有的是點,有的是撇,有的是捺,有的是折,有的是橫。這些筆劃在空中組合出漢字,接著組合成句子與段落,往墻壁上沖去。大多數一碰到墻就爆開了,但還是有幾只沖入其中,如同一閃而逝的夢。墻緩慢地凹下去,裂開一道口子,光往里面瀉去,好像里面藏著一個可以吞噬一切的洞。他們跨入洞中。墻在他們身后迅速合起,上面并沒有一絲裂痕。
世界又回到一片極深的暗中。
我把拳頭塞人嘴里。微小的莫名的水滴順著血管滲入骨髓。一下下,好像鐵錘在擊打,那極深的暗處開始掉下幾塊銀白的鱗片或者是一片淡青色的翅。突然,就好像那個握著鐵錘的巨人發了怒,喉嚨間噴出一口熱血,這似乎不可被打破的堅硬的黑如同建筑表層的裝飾物紛紛脫落下來。那跟隨著鐵錘聲跳躍的心臟在這一瞬間也就寂靜下來。側耳傾聽,恍恍惚惚,是叮叮當當輕微的震響。廣玉蘭、白樺、木槿、銀杏、楓、雪松、海桐……
婭,我愛你。
四
天色終于微明,有微弱的火苗在搖動。在青草與露珠相連處,濕漉漉的新芽像細小的魚一樣鉆出,又有著精致如小鳥溫潤的舌尖。我摘下一顆新芽,放入嘴中嚼著。
很快,天與地,已是一個被凈水洗過的玻璃器皿,呈現出一片晶瑩透明。這塊澄清的光開始極為稀薄,逐漸,那四面的光往中心聚積,仿佛是異獸的眼,對著大地,也對著天穹下的我。樹叢與樹叢之間的空,微微地漾動,好像蠶吐出的絲纏繞我的手指。坡地慢慢地矮下去,變得像一張攤開的報紙那樣平坦,接著在漸亮的晨曦又慢慢地隆起,又好像是少女正在發育的蓓蕾。路沿著樹叢逶迤延伸,引導著我。不是我走在路上,是已被鋪設好的路決定著我的方向。
幾分鐘后,劉婭跑過來,穿著一套森馬牌的白運動服,笑容滿面。在她旁邊跑著的,是也穿著一套白色森馬牌運動服長相古怪的李扎。他們穿的是情侶裝。他們都是我的同事,半個月前,劉婭還是我的女朋友。我不清楚在我出差的這半個月內到底發生過什么。這顯然已經并不重要。我望著他們的背影笑了笑,把報紙揉成一團。早晨是一只花鹿,踩到我額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