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敦煌莫高窟隋代第276窟西壁龕外北側寫有一方2行42字的榜題,內容不見佛經記載。考察敦煌文獻得知,此為一篇完整的中國僧人編撰的《行香說偈文》,主要在舉辦布薩等佛教儀式時念誦,內容體現了佛教五分法身的思想。本文經過考證認為此《行香說偈文》可能就是道安制定的行香之法。
關鍵詞:莫高窟第276窟;行香;《行香說偈文》;道安;五分法身
中圖分類號:K870.6;B94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09)01-0016-05
隋代第276窟東西進深3米;南北寬3.2米,以精美的疏體畫而聞名,南壁通壁畫阿彌陀佛說法圖,北壁通壁畫彌勒菩薩說法圖,西壁龕外兩側畫維摩詰經變(南側文殊菩薩,北側維摩詰),東壁門兩側各畫天王一身(南側毀)。維摩詰畫像的前方有一方用土紅色墨書寫的兩行文字:“戒香、定香、惠香、解脫香、解脫知見香。光明云臺遍法界,供養十方無量佛,見聞普熏證寂滅,一切眾生亦如是。”文字完整,無一字缺損,只是沒有標題(圖版11、12)。1983年,賀世哲先生在《敦煌莫高窟壁畫中的“維摩詰經變”》一文中錄出全部文字,并指出敦煌文獻S.440有相同文字。
一 《行香說偈文》與五分法身思想
這段文字在《維摩詰經》及其他佛經中是沒有的,屬于中國本土撰述的佛教文獻。
S.440為《四分尼戒本》,首缺尾全,后附8篇短文,共17行,原標題是:《人布薩堂說偈文》、《受水說偈文》、《受香湯說偈文》、《行香說偈文》、《受籌說偈文》、《還籌說偈文》、《清凈妙偈文》、《布薩說偈文》。其中《行香說偈文》的全文是:“戒香、定香、惠香、解脫香、解脫智見香,光明云臺遍法界,供養十方無量佛,見聞普薰證寂滅,一切眾生亦如是。”于此我們得知第276窟的榜題是<<行香說偈文》。完全相同的文字還見于P.4597中的《行香說偈文》。另外,盛唐智升(生卒年不詳)《集諸經禮懺儀》卷上所記載的與行香有關的文字與第276窟也完全相同,位于《云何梵》一偈后,卻無標題(可能是版本問題)。
《行香說偈文》還有一種簡略形式,只有四句:“戒香、定香、解脫香,光明云臺遍法界。供養十方無量佛,見聞普薰證寂滅。”從見到的資料看,這四句偈最流行。為了敘述方便,我們分別將它們稱作詳本、略本。
這段文字雖然在佛經中沒有發現,但從中國佛教典籍中可以找到。除前面提到的《集諸經禮懺儀》外,筆者所知佛教典籍中最早記錄這段文字的是武德九年(626)成書的道宣《四分律刪繁補闕行事鈔》,在卷上論述布薩時記載了略本《行香說偈文》,相關內容比較多,云出《華嚴經》:“彼供養者待散花已,然后作禮,三捻香已,執爐,向上座所坐方,互跪炷香爐中。維那云;行香說偈(此法,安師每有僧集,人別供養,后見繁久,令一人代眾為之,廣如本文),各說偈言。《華嚴》云:戒香定香解脫香,光明云臺遍法界。供養十方無量佛,見聞普薰證寂滅。”初唐道世(?-683)《法苑珠林》卷42和道世《諸經要集》卷5,內容完全相同,均為略本《行香說偈文》,并云:“行香作唄時,一切道俗依《華嚴經》各說一偈。”由于《華嚴經》中并無《行香說偈文》,可見道世的這一說法乃源自道宣的著作。佛馱跋陀羅譯《大方廣佛華嚴經》卷10金剛幢菩薩十回向品相關經文是:“菩薩摩訶薩布施香時,如是回向:以此善根,令一切眾生具足戒香,得不壞戒、不雜戒、離垢戒、離疑戒、離纏戒、清涼戒、不犯戒、無量戒、無上戒、離世間戒、菩薩究竟至彼岸戒,令一切眾生具足成就諸佛戒身,是為菩薩摩訶薩布施香時善根回向,令一切眾生具足成就無礙戒身。菩薩摩訶薩施涂香時,如是回向:以此善根,令一切眾生施香普熏,悉舍所有;令一切眾生戒香普熏,得佛凈戒;令一切眾生忍香普熏,離毒害心;令一切眾生精進之香具足普熏,勤修大乘,弘誓莊嚴;令一切眾生定香普熏,具足諸佛現前三昧;令一切眾生慧香普熏,于一念中得無上智王;令一切眾生法香普熏,成就無上無畏之法;令一切眾生德香普熏,成就一切功德智慧;令一切眾生無上菩提妙香普熏,得佛十力究竟彼岸;令一切眾生白凈法香具足普熏,斷除一切諸不善法。是為菩薩摩訶薩施涂香時善根回向。”
S.2580、S.5918、P.3221的內容基本相同,共9篇說偈文,每篇(偈)4句,其中的《行香說偈文》都是略本。S.2580的標題是:《入堂布薩說偈文》、《受水偈文》、《浴籌說偈文》、《受香湯說偈文》、《唱行香說偈文》、《受籌說偈文》、《還籌說偈文》、《清凈妙偈文》、《布薩竟說偈文》。與S.440比較,多出《浴籌說偈文》,個別文字略有不同。這9組偈文均見于道宣《四分律刪繁補闕行事鈔》,應與道宣開創的南山律宗有關。
上引《華嚴經》中提到戒香;忍香、精進之香、定香、慧香、法香、德香、無上菩提妙香、白凈法香共9種香,并不是詳本《行香說偈文》提到的五種香。S.2580、S.5918、P.3221等敦煌文獻以及中原道世、道宣所記錄的略本《行香說偈文》只提到戒香、定香、解脫香三種香,我們知道,戒、定、慧合稱“三學”,略本《行香說偈文》沒有提到慧香,似不合理。
之所以進行這樣的改動,應當說是出于吟誦的需要(S.2580等的《唱行香說偈文》實際上是“唱《行香說偈文》”),是詳本《行香說偈文》的壓縮,內容上還是包括“五分香”思想。弘贊(1611—1685)《禮佛儀式》中引用略本《行香說偈文》,并解釋說:“此偈出《華嚴經》,是五分法身之香,今為成頌,故文略慧香,解脫知見。”
《行香說偈文》所說的五香,屬于“五分法香(一稱五分法身香)”,亦佛教一名相,竺佛念譯《菩薩瓔珞經》卷2云:“戒香攝身、定香攝意、慧香攝亂、解慧攝倒見、度知攝無明,是謂如來五分法香。”一般認為五分法身是戒、定、慧、解脫、解脫知見,是佛教徒的五種品德,得之而謂五分法香。莫高窟第276窟、S.440、P.4597、智升《集諸經禮懺儀》記載五分香是完整而合理的。
五分法身是佛教一個重要名相,早在《阿含經》中就有提及,東晉僧伽提婆譯《增一阿含經》卷29中,佛評論迦葉是:“己身戒成就、三昧成就、智慧成就、解脫成就、解脫見慧成就,復能教人成此五分法身,身能教化,復能教人使行其法。”并勸勉諸比丘:“若有比丘戒身、定身、慧身、解脫身、解脫知見身具足者,便為天龍鬼神所見供養,可敬可貴,天人所奉,是故,諸比丘,當念五分法身具足者,是世福田,無能過者。如是,諸比丘,當作是學。”
隋唐許多僧人著述和佛經注疏中頻見此名相,如隋代凈影慧遠(523—592)《大乘義章》卷20對五分法身的解釋是:“第十釋名,五分法身,諸經多說,名字是何?謂戒、定、慧、解脫、解脫知見,是其五也。此之五種,義通因果,經中多就無學說之。無學之中,統通大小。今論佛德,所言戒者,據行方便,防禁名戒,防禁諸過,永令不起。就實以論,法身體凈,無過可起,故名為戒。所言定者,據行方便,息亂住緣,目之為定。就實而辨,真心體寂,自性不動,故名為定。所言慧者,據行方便,觀達名慧。就實以論,真心體明,自性無暗,目之為慧。言解脫者,據行方便,免縛名脫,就實而辨,自體無累,故曰解脫,解脫知見者,據行方便,知己出累,名解脫知見。就實以論,證窮自實,知本無染,名解脫知見。”慧遠對五分法身的解釋還見于他的《維摩經義記》卷工中。智頗(538—597)《維摩經玄疏》、《維摩經略疏》等注疏也多次提及這一名相。
五分法香在初唐是流行的,除道世的著述記載外,禪宗《六祖壇經》對五分法香也有解釋:“時大師見廣韶洎四方士庶駢集山中聽法,于是升座告眾曰:‘來,善知識,此事須從自性中起。于一切時,念念自凈其心,自修自行,見自己法身,見自心佛,自度自戒,始得不假到此。既從遠來,一會于此,皆共有緣,今可各各胡跪,先為傳自性五分法身香,次授無相懺悔。’眾胡跪,師曰:‘一戒香,即自心中無非、無惡、無嫉妒、無貪瞋、無劫害,名戒香。二定香,即睹諸善惡境相,自心不亂,名定香。三慧香,自心無礙,常以智慧觀照自性,不造諸惡,雖修眾善,心不執著,敬上念下,矜恤孤貧,名慧香,四解脫香,即自心無所攀緣,不思善,不思惡,自在無礙,名解脫香。五解脫知見香,自心既無所攀緣善惡,不可沈空守寂,即須廣學多聞,識自本心,達諸佛理,和光接物,無我無人,直至菩提,真性不易,名解脫知見香。善知識,此香各自內薰,莫向外覓。”
二 《行香說偈文》的流行與來源
香供養位列佛教“香、花、燈、涂(涂香)”四供養之首,行香為佛教常見儀式。一般的行香活動是否唱誦《行香說偈文》,筆者不知。敦煌洞窟里有燈臺、燈油痕跡等,可知有燃燈供養活動。一些洞窟現存幡鉤、幡釘,可見也有掛幡供養活動。今日信徒到廟里做禮拜活動,曰“進香”、“燒香”。敦煌壁畫中的說法圖、經變畫中常見有弟子、菩薩手持香爐或置香爐于佛前者,手持香爐的供養人則更多。
佛教布薩時是要唱誦《行香說偈文》的,布薩意為集眾說戒自省,是佛教徒一項重要的事儀,一般一月兩次,行事莊嚴。盛唐僧人愛同著《彌沙塞羯磨本》云:“至布薩日,掃灑庭院,裝飾堂中,說戒之座,種種莊嚴。唱‘時至’等,四種僧集,使眾咸知,詳心赴會。”但他記錄的儀軌沒有流傳下來。敦煌資料中有一些布薩文獻,從中可得知布薩實踐的大概。P.4597卷中有許多道場文,中華書局2000年出版的《敦煌遺書總目索引新編》稱“釋子歌唱贊文集本”,并列出40個子目(最后一子目是《酒帳》,與佛教文集無關);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法藏敦煌西域文獻》第32冊中將本號寫本分為36個子目,兩書將與一組與布薩相關的文章分別列出子目,但有缺漏。這組布薩文包括:1 《人布薩堂說偈文》,2 《受水說偈文》,3 《聲聞布薩文》,4 《受香湯說偈文》,5 《唱行香說偈文》,6 《受籌說偈文》,7 《還籌說偈文》,8 《清凈妙偈文》,9 《浴籌說偈文》,10 《清凈妙偈》(9.10是有問題的,容另文討論), 11 《布薩文》。于此得知,一次完整的布薩活動是先說偈和誦讀《布薩文》,然后唱戒(誦念《梵網經》等,前揭S.440所顯示的則是誦念《四分尼戒本》)。特別值得注意的是,P.4597《人布薩堂說偈文》標題下有“京終南山保德寺沙門懷真依律本勘定”,說明此《布薩文》來自中原,從內容、地域以及“依律本勘定”句看,與道宣(596—667)南山律宗應有密切關聯,值得注意。敦煌文獻中還有一些《布薩文》,已有學者進行研究,本文不展開討論。
佛教在浴佛時也行香。義凈譯《浴佛功德經》記載浴佛時,“更燒諸香,親對像前,虔誠合掌,而說贊曰:‘……定慧解知見香,遍十方界常芬馥。愿此香煙亦如是,無量無邊作佛事。’”寶思惟譯《浴像功德經》類似:“戒定慧解知見香,遍十方剎常芬馥。愿此香煙亦如是,回作自他五種身。”此偈雖涵蓋五香,但使用書面語,不便用于吟誦,似乎不很流行。
《行香說偈文》除了在布薩(說戒)等法會上吟誦外,還在剃度時使用。《敕修百丈清規》卷5記載:“為剃頭受戒者說:‘戒師起座,大眾俱立,’戒師秉爐白云:‘戒香、定香、慧香、解脫香、解脫知見香。光明云臺遍法界,供養十方無量佛,十方無量法,十方無量僧。見聞普熏證寂滅,一切眾生亦如是。即將今晨剃頭受戒開啟功德。’”《行香說偈文》只有“供養十方無量佛”,這里有“供養十方無量佛,十方無量法,十方無量僧”,即供養三寶,內容顯得更加完整。俄藏φ.269為《華嚴經問答》、《雜法事》等,其中《雜法事》中有《大乘布薩文>>,提到布薩次第:“法事有五:一者行香水以澡手;二者行香供養三寶;三者行籌知人頭數;四者誦戒識是非;五者說戒竟,梵音唱訖,大眾歡喜,作三禮而去。”這里也提到“行香供養三寶”,可能是行香文中最早有完整的三寶名稱。
關于《行香說偈文》的來源。道宣《四分律刪繁補闕行事鈔》卷上講布薩時說:“昔齊文宣王撰《在家布薩儀》,普照沙門道安開士撰《出家布薩法》,并行于世。但意解不同,心相各別。直得承用,文據莫憑,今求以經意,參以所聞,粗重撰次,備如后列。”道安(312-385)撰有《出家布薩法》,他制定了許多佛教規章制度,《高僧傳》卷5“道安傳”記載:“安既德為物宗,學兼三藏,所制僧尼軌范佛法憲章,條為三例:一日行香、定座、上經(上講之法),二日常日六時行道、飲食(唱時法),三日布薩、差使(悔過等法),天下寺舍遂則而從之。”《行香說偈文》屬于“行香之法”,前揭《四分律刪繁補闕行事鈔》卷上記載:“維那云:行香說偈(此法,安師每有僧集,人別供養,后見繁久,令一人代眾為之,廣如本文)。”所謂“廣如本文”,應當指道安的“行香之法”,從內容的完整性來講,《敕修百丈清規》所記載的“行香之法”有五香、三寶、一切眾生等內容,最為完備,或最接近道安的“行香之法”。推測道宣“參以所聞,粗重撰次”,將道安的“行香之法”(或是“戒香、定香、慧香、解脫香、解脫知見香。光明云臺遍法界,供養十方無量佛,十方無量法,十方無量僧,見聞普熏證寂滅,一切眾生亦如是”)改造成適合唱吟的“行香之偈”(“戒香定香解脫香,光明云臺遍法界。供養十方無量佛,見聞普薰證寂滅”)。
在布薩儀軌中還有多種《說偈文》,多數是四句偈,整齊劃一。道宣《四分律刪繁補闕行事鈔》記載最完備,顯然經過道宣的整理加工,略本《行香說偈文》可能出自道宣之手。
三 關于第276窟《行香說偈文》的書寫時代
第276窟這段文字區域沒有榜題的界欄和特別的底色,是直接在壁面上書寫的。視其書法,雖談不上多佳,卻一筆一畫盡力書寫清楚,可見書寫者虔誠之心,較有可能是作為供養而刻意為之,而非古時游人隨意題寫。這段文字是當時建窟繪壁時就寫的呢,還是后來添寫的?筆者不諳書法,不能從書法上判定這段文字的時代。《行香說偈文》乃中土佛家編造,與本窟壁畫題材似無直接關系,有可能是后人書寫的。但筆者推測寫于隋代,理由如下:
1 只有三香的略本《行香說偈文》應是在有五香的詳本《行香說偈文》基礎上產生的,略本初見于初唐,則詳本應出現更早。初唐時道宣將含有五香的“行香之法”改造成為只有三香的“行香之法”,并廣泛流行(雖然此后含有五香的“行香之法”偶或可見到)。依理推之,第276窟《行香說偈文》書寫年代似乎比較早。
2 在敦煌許多經變中可以看到香供養場面,而維摩詰經變中的香供養是較早的,隋代第314窟維摩詰經變位于西壁龕外兩側,維摩詰和文殊前面各放置一香案,上有一盛放香料的瓶(香寶子),一比丘胡跪持一長柄香爐(手爐)(圖1、2)。初唐第203、322窟維摩詰經變也位于龕外兩側,北側文殊下方放置一香案,上置一長柄香爐、一香料瓶(香寶子)(圖3)。初唐第334窟龕內維摩詰經變中,維摩詰前面置一香案,上有一長柄香爐、一香料瓶(香寶子)(圖4)。中唐第360窟東壁門南維摩詰前面的香案中置圓形薰香爐,兩側分別放置一盤、一盛鮮花、一盛山狀物(珊瑚)。維摩詰經變中畫有許多香供養場面,可見第276窟《行香說偈文》與該窟維摩詰經變有一定關系。
另外,隋代流行五分法身思想,凈影慧遠、智頗的《維摩詰經》相關注疏提到五分法身思想。榜題的土紅色字跡與本窟壁畫流行土紅色線描色頗為一致,唐宋時期壁畫上的文字多連筆,筆鋒有粗細變化。種種跡象使筆者懷疑這兩行文字是在建窟繪壁之際就有的。妥否,有待高人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