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本文以傳世文獻記載為基本線索,結合新疆、敦煌及內蒙古黑水城等地的考古資料,分析了西夏與回鶻間的貿易關系。認為在北宋時期,由于受宋夏矛盾的制約.西夏與回鶻的貿易受到了很大的限制;到了南宋時期,宋夏矛盾消亡,西夏推行了多項優惠的貿易政策,加之天盛年問國力強盛,西夏與回鶻間的商業貿易和貢使貿易顯現出繁榮的趨勢。
關鍵詞:西夏;河西回鶻;高昌回鶻;經濟貿易;絲綢之路
中圖分類號:K246.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09)02-0099-05
西夏與回鶻關系密切,主要體現在文化交流與商業貿易兩個方面。西夏立國前后,多次延請回鶻高僧講經說法,在高昌回鶻高僧白法信與白智光的主持下,歷時53年,將漢文《大藏經》譯為西夏文。敦煌莫高窟和瓜州榆林窟的西夏壁畫中,可以看到回鶻服飾和裝飾圖案的痕跡;敦煌出土的西夏文文獻中,還可以看到用回鶻文字母作的注音。不唯如此,西夏在受到回鶻文化影響的同時,也出現了反饋現象,在吐魯番出土了4件西夏文佛教文書,這無疑反映了西夏與回鶻間的文化關系的密切。至于二者間的貿易關系,因史料所限,長期無人問津。本文擬以歷史文獻的記載為依據,結合新疆、敦煌及內蒙古黑水城等地的考古資料,就此問題略作申論。
一 西夏早期對回鶻商人的掠奪
西夏位處西域通中原的絲綢之路的要道上,回鶻人貢中原,最坦蕩的路途一定要經由西夏。西夏在連接回鶻與中原交通上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因此,當我們要討論西夏與回鶻貿易關系的時候。就很有必要首先關注一下西夏在溝通回鶻與中原交往上扮演了一個什么樣的角色。
起初,涼州吐蕃、甘州回鶻與宋朝的貿易往來一般都經由靈州(今寧夏靈武西南)。宋咸平五年(1002),西夏王李繼遷攻陷靈州,改靈州為西平府,并將統治中心由夏州(陜西靖邊縣西北自城子)遷移至此。隨著西夏勢力的擴張和封建主對財富的覬覦,西夏貴族加強了對絲綢之路沿線地區的控制。將視力轉向商旅,以武力劫掠過路商旅的財富,對通過其境的商人實行重稅政策。洪皓《松漠紀聞》說:
回鶻……多為商旅于燕。載以橐它,過夏地,夏人率十而指一,必得其最上品者,賈人苦之。
由此可知,西夏對回鶻商人收取的是十分之一的稅,而且常常是擇其上品而取。這種重稅政策使回鶻商人叫苦連天。為了擺脫西夏人的盤剝,赴宋進行貿易的行旅(尤其是來自甘州回鶻的使者)不得不繞開比較近便的靈州路而改走路途較遠的吐谷渾道即青海路。由今新疆東南境越阿爾金山,進入青海省西北,穿行柴達木盆地,沿青海湖南北兩岸而行,到達臨谷城(今青海省西寧市西郊通海區),再進駐青唐城(今青海省西寧市)與中原商賈進行交易。《宋史》卷490{拂棘傳》載:元豐四年(1081)十月,拂棘國王滅力伊靈改撒始遣大首領你廝都令廝孟判赴宋朝貢,其行程路線為“東自西大食及于闐、回紇、青唐,乃抵中國”,而更多的西亞商旅,放棄陸路而改走海路,經由廣州港與北宋貿易。從這些因素來考察,西夏無疑是阻礙了絲綢之路的暢通。
西夏這種劫掠性的稅收政策,除西夏統治者覬覦財富這一因素外,亦與當時宋夏戰爭的背景存在著一定的關系。北宋立國期間,一直心存統一全國之宏愿,對于夏州政權早有警覺,但并未予以特別的關注。及至李繼遷攻占靈州后,北宋才認識到來自西夏的威脅,遂采取措施,以聯合西夏周邊的地方勢力來共同對付西夏,而甘州回鶻正是北宋可以聯合的力量。甘州回鶻長期受到西夏的侵擾與蠶食,為了抵御西夏,也非常需要北宋的軍事支持。于是,二者結成了同盟。這自然是西夏所無法容忍的。故西夏常常劫掠甘州回鶻遣往北宋的貢使。《宋史》卷490{回鶻傳》記載:“先是,甘州數與夏州接戰,夜落紇貢奉多為夏州抄奪。及宗哥族感悅朝廷恩化,乃遣人援送其使,故頻年得至京師。”從這一記載看,西夏立國前曾多次劫掠回鶻人宋朝貢的使者,只有在吐蕃的護送下使人才“頻年得至京師”。河西走廊古來為多民族聚居區,唐末五代宋初,使人、商隊在這里往來極不安全,劫貨傷人的流血事件常常發生,“各部首領和各地首腦需要時時通過‘和定’來調整彼此的利害關系和結束沖突,般次往來是否平安,在很多時候也取決于各部和各地的和定關系”。既然西夏與甘州回鶻、北宋處于敵對狀態,掠奪回鶻貢宋使,自然不足為怪了。
盡管宋夏矛盾嚴重地阻礙了回鶻同中原的交往,但在北宋一代,仍有回鶻商旅穿梭于西夏境內。《宋史》卷490《回鶻傳》載,宣和(1119—1125)中有回鶻商人“間因人貢散而之陜西諸州,公為貿易,至久留不歸。朝廷慮其習邊事,且往來皆經夏國,于播傳非便,乃立法禁之”。此事發生在北宋末年,回鶻入貢北宋時,往往在宋夏邊境地區貿易,甚至有滯留不回的。然而,在當時宋夏矛盾的制約下,北宋對這樣的情形是很擔心的,為防止邊防信息流入西夏,立法禁止回鶻商人在陜西諸州久留不歸,甚或途經西夏。
另一件回鶻文書信(P.Ouigour 15)則提到了蒙古高原的Otukin(于都斤山)。盡管文中未提到貨物,但考慮到敦煌出土的早期回鶻文書信大多都與商業貿易有關,故庶幾乎也可將此信當作回鶻商人人漠北進行貿易的證據。回鶻人契丹、漠北進行貿易,一般也是要經過西夏轄境的。
二 西夏對回鶻貿易政策的更張
北宋與西夏是一個不可調和的矛盾體,前者要想方設法地遏制后者勢力的擴展與強大,而后者試圖以武力的形式逼迫前者承認他們的對等地位。彼此矛盾重重,戰爭不斷。反映到絲綢之路貿易上,一個明顯的變化就是由唐代的長途貿易(即西域直接同中原進行商業貿易)變為接力式的中繼貿易。西夏正處于傳遞接力棒的中間位置,回鶻將西域的商品貿易于西夏,然后再由西夏轉運至中原,同樣的道理,中原的商品亦大量地通過西夏轉運到回鶻商人手中。回鶻與西夏正是通過這種方式在不斷地發生著貿易關系,但這種貿易形式往往會受到政治關系的影響。西夏并不是回鶻通往中原的唯一途徑。1127年,北宋滅亡于金,南宋定都臨安(今浙江杭州市),偏安一隅,北方大片河山為金所有,于是,宋夏兩國在地理空間上被分隔開來,歷史在轉瞬間將宋夏矛盾化為烏有,西夏再也不用擔心北宋利用各種手段來限制它與西域諸國的商業往來。在此形勢下,西夏通過推行積極的的貿易優惠政策來尋求與西域的交往,黑水城出土西夏文《天盛改舊新定律令》即稱:
向他國使人及商人等己出者出賣敕禁物時,其中屬大食、西州國等為使人、商人,已賣敕禁物,已過敵界,則按去敢界賣敕禁物法判斷。以起行,他人捕舉告者當減一等,未起行則當減二等,舉告賞亦按已起行、未起行得舉告賞法獲得。大食、西州國等使人、商人,是客人給予罰罪,按不等已給價口當還給。此外其余國使人、商人來者,買物已轉交,則與已過敵界同樣判斷。若按買賣法價格已言定,物現未轉交者,當比未起行罪減一等。
大食、西州國等買賣者,騎馱載時死亡,及所賣物甚多,馱不足,說需守護時,當告局分處,按前文所載法比較,當買多少,不歸時此方所需糧食當允許賣,起行則所需糧食多少當取,不允許超額運走。若違律無有諭文,隨意買賣,超額運走時,按賣敕禁物法判斷。
《天盛改舊新定律令》是在夏仁宗于天盛年間(1149—1169)頒布的。其中的大食,即阿拉伯帝國(632—1258)。西州指的是高昌回鶻王國(848—1283)。從律令的上述記載看,在西夏與周邊民族政權的商業往來中,大食與高昌回鶻占有特別重要的地位,故而深受政府的重視。根據規定,西夏政府規定的“敕禁物”不得出售給包括大食、高昌回鶻在內的各國使者和商人,如有違背,則視具體情況予以處罰。按照慣例,這些“敕禁物”一般指的是哪些與軍事有關的物資。
在杜絕“敕禁物”進入買賣市場的前提下,西夏政府采取了多種鼓勵性的優惠政策。其一,當大食、高昌回鶻商人用于運輸的駱駝死亡或不夠用時,或者所馱貨物需要有人看護時,可告知當地政府由其幫助解決。其二,商人來時隨身攜帶的糧食,在吃用不完時可就地出售;當其回還時,可在當地購買所需食糧,但不許“超額運走”,如有違犯,按買賣“敕禁物”論處。
在高昌回鶻西邊的喀喇汗王朝,也是西遷回鶻人所建立的政權,雖遠離中原,但一直與北宋保持著密切而頻繁的交往,貢使往返絡繹不絕。據《宋史》和《宋會要輯稿》記載,從北宋大中祥符二年(1009)至宣和六年(1124),喀喇汗王朝向北宋派遣使臣達40余次。與這種境況相反,喀喇汗王朝雖與西夏之間的距離較近,應有密切的交往,但在宋夏矛盾的制約下,雙方矛盾較深。據《宋史》卷490《于闐傳》載,元豐六年(1083),西夏“犯蘭州,破西關,虜略(掠)和雇運糧于闐人并藁駝”。這里的于闃即指喀喇汗王朝。在此背景下,西夏是不可能允許喀喇汗王朝人貢北宋時路過其境的。然而,隨著北宋的滅亡和宋室的南遷,南宋政權將對外貿易的重心全部轉向海上,市舶貿易成為國家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之一。據記載,北宋崇寧元年(1102)市舶歲收入約110萬緡,僅占國家總收入6000余萬緡的六十分之一。而到南宋建炎年間(1127—1130),已躍居國庫收入的五分之一。故高宗言稱“市舶之利,頗助國用”。由是之故,自高宗以后,歷代統治者都努力招徠外國商人從海上入宋貿易。宋與西夏之間在陸路絲綢之路上的敵對與競爭關系大為削弱乃至不復存在,西夏與喀喇汗王朝的矛盾也隨之消失。在這種情況下,西夏及時調整了與喀喇汗王朝之間的關系,開始了不同程度的商貿往來。三西夏與回鶻的貿易
回鶻自古以來即以善于經商而聞名于世。洪皓在《松漠紀聞》中說回鶻人“多為商賈于燕,載以橐它……[其人]尤能別珍寶,番漢為市者,非其人為儈,則不能售價”。這說明,當時在中原地區有不少回鶻商人。回鶻商人特別能夠識別珍寶,當少數民族與漢人貿易時,需要回鶻商人從中做媒介,否則就難以成交。由此可以看出回鶻商人能力之強,對溝通中西商業貿易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從前引《天盛改舊新定律令》可知,在北宋滅亡后,西夏開始重視與高昌回鶻王國的貿易往來。吳廣成撰《西夏書事》卷36稱:“畏吾兒居伊州外,見夏國日盛,遣使獻方物。”畏吾兒即回鶻,伊州即哈密,為高昌回鶻王國轄域,事情發生在西夏仁宗天盛五年(1153)。天盛年間,西夏統治者采取了一系列順應歷史發展潮流的措施,確立封建土地所有制、辦學校、興科舉、尊孔崇儒、弘揚佛教、改革政權機構以及提倡納諫、廉政和節儉,從而使西夏社會在較短時間里進入了繁榮昌盛階段。是此背景下,西州回鶻感受到西夏的強大,出于政治目的向西夏人貢,表示一種臣服關系;同時也是基于能夠從西夏獲取更大的經濟利益考量的,畢竟貢使貿易獲益最大的一方是入貢者。
回鶻與西夏在北宋滅亡后,貿易關系得到較大的發展,既有貢使往來,也有民間貿易,至于交易的物品到底有哪些,各種文獻均未予明確記載。
據《宋史》卷186《互市舶法》記載,在對西夏開放的榷場上,“以繒帛、羅綺易駝、馬、牛、羊、玉、氈毯、甘草,以香藥、瓷漆器、姜桂等物易蜜蠟、麝臍、毛褐、源羚角、硇砂、蓯蓉、紅花、翎毛,非官市者聽與民交易”。又宋人龔鼎臣《東原錄》載,嘉祜七年(1062)西人賀正旦使“所貿易約八萬貫,安息香、玉、金青石之類,以估價錢,卻將會。其余硇砂、琥珀、甘草之類,雖賤亦售。盡置羅帛之舊,價例太高,皆由所管內臣并行人抬壓價例,虧損遠人。其人至賀圣節,即不戴安息香之類來,只及六萬貫。”據考,西夏從西方購買、轉手賣給東方的商品種類繁多,基本可以認定的計有乳香、安息香、檀香、木香、沉香、硇砂、玉石、珊瑚、瑪瑙、琥珀、琉璃、玻璃等。這里提到的玉、硇砂、乳香、安息香、琥珀等,均為回鶻地區的特產。洪皓《松漠紀聞》載回鶻“土多產瑟瑟珠玉,帛有兜羅錦、毛氍,絨錦、注絲、熟綾、斜褐;藥有膃肭臍、硇砂,香有乳香、安息、篤耨,善造賓鐵、刀劍、烏金銀器”。故而筆者認為,在西夏市場上交易的物品中,必有一部分來自回鶻,其他則大多產自大食、波斯等地,藉由大食、回鶻商人之手而流人西夏。
高昌回鶻的農產品也有傳人西夏國中者,如黑水城出土西夏漢文寫本,《雜字》“果子部”中出現的“回紇瓜”,即是典型的例子。此瓜應為宋人胡嶠《陷北記》中所提到的契丹所產的“西瓜”,亦即來自今新疆吐魯番等地的哈密瓜。有一種意見認為這種瓜,有可能不是直接來自回鶻、契丹或中亞,而是從敦煌繼承下來的。可備一說。
總之,在西夏后期。回鶻與西夏間的商業貿易得到了較大發展,有不少出產自高昌、河西地區的物品,藉由商人的貿易而流通西夏境內,豐富了西夏人民的物質文化生活。
西夏與喀喇汗王朝的貿易情況,史書未有反映,但近年的考古發現卻有力地印證了二者間貿易關系的存在。1984年至1986年,寧夏回族自治區靈武縣磁窯堡瓷窯遺址中出土了大量西夏時期的瓷器、窯具及生產工具等,同時也出土了珍貴的各代錢幣,其中就有喀喇汗王朝銅幣一枚。銅幣的正反兩面均鑄有文字,為阿拉伯文庫菲體。正面銘文譯為“萬物非主,唯有安拉,穆罕默德是安拉的使者”,背面銘文磨損銹蝕嚴重,上兩行漫漶不清,下兩行可能是“穆罕默德阿爾斯蘭汗”。應系穆罕默德·本·優素夫阿爾斯蘭汗時期(1056/57—1057/58年)所鑄造,應是喀喇汗王朝商人在購買西夏瓷器時遺留下來的,可視作西夏與喀喇汗王朝展開貿易的物證。
1992年10月,新疆墨玉縣阿克薩拉依鄉的一處果園中發現窖藏錢幣。和田地區文管所收回了7千克銅錢,剝離出1320枚銅錢,其中,西漢錢2枚、新莽錢1枚、唐錢132枚、北宋錢1159枚、南宋錢6枚、西夏錢13枚、金錢11枚、喀喇汗王朝錢幣2枚。13枚西夏錢幣中,有光定元寶、天盛元寶。此外,墨玉縣還出土西夏錢皇建元寶,洛浦縣沙漠古遺址中亦出土天盛元寶。不唯如此,2004年10月,有人在新疆和田市的玉石與舊貨巴扎上購得乾右元寶鐵范殘片一件,據稱出自洛浦縣杭桂鄉西部喀拉克爾沙漠廢墟中。此錢范厚2~4毫米,錢徑25毫米,內郭寬1毫米,外郭寬2毫米,方穿,穿徑5毫米,錢文為右旋讀四字“乾裙元寶”,錢文風格與宋錢、西夏錢極相似,但筆畫和穿郭較為粗壯,有人認為應是后鑄贗幣,或者是用流通過的、磋磨過的西夏漢字“乾幸占元寶”錢翻鑄的贗范,也有學者認為是喀喇汗王朝時期于闐人仿鑄的西夏錢范,如果后一種說法成立的話,那么,這一發現無疑將成為西夏與回鶻間貿易關系密切的鐵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