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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窖摘要:莫高窟第244窟于闐太子題記發現于上個世紀80年代,是研究五代宋初于闐王統非常重要的學術新材料。然而,由于殘缺帶來的釋讀差異,此處題記的學術價值并未真正顯露出來。本文在重新確認題記文字的基礎上,就繼李圣天之后為王的尉遲輸羅(966~977)其人身份另辟新說。
關鍵詞:莫高窟;第244窟;于闐太子題記;尉遲輸羅
中圖分類號:K871.4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09)02-0004-04
一 第244窟題記再確認
莫高窟第244窟為隋代洞窟,五代、西夏分別重修過。上個世紀40年代,甬道兩壁西夏表層壁畫被揭,露出下層篦傷嚴重的五代供養人像。據研究,此窟曹元德時(935—940年)重修。作為重修功德主,元德的肖像被畫于甬道北壁,身后跟隨三身侍從,其中一身為雙髻童子形象。元德對面的甬道南壁是他已故的父親曹議金(914—935在位),身后侍從一如北壁,也有一身雙髻童子。
80年代初,敦煌研究院的工作人員又在甬道兩壁的中部各發現一則墨書于闐太子題記。北壁兩行,從左至右書寫,賀世哲錄作“德從子/口德太子”,施萍婷錄作“德從子/口(從)德太子”。南壁三行,亦從左至右書寫,賀世哲錄作“戊口口五/月十口日/口口太子”,施萍婷錄做“戊辰口五/月十五日/從口太子”。
賀、施二先生一致認為,以上二則題記不是元德修窟時所寫,而是宋初于闐太子補寫的。施先生說得更具體,題寫時間在“戊辰”年,即968年。她還進一步說到北壁題記中的人物和身份關系:“德從子”中的“德從”,就是《宋史》記載的于闐國王李圣天之子“德從”。后者曾于乾德四年(966)到北宋朝貢;“從德太子”是“德從”的兒子,也即李圣天的孫子。
因為涉及到五代宋初于闐史上的重要人物“從德太子”,早在題記刊布之前的1983年,于闐史家張廣達、榮新江師徒便根據當年的考察筆記,對甬道北壁題記中的人物進行了研究。他們的看法與施萍婷截然不同:第二行“從德太子”即是乾德四年(966)奉父李圣天之命朝貢的“德從”,其名字的顛倒(寫作“德從”)可能是由于傳譯或宋朝國史實錄當時記錄、抄寫之誤i至于第一行“德從子”,似乎是一位貴戚之子——于闐王尉遲輸羅和尉遲達摩兩朝重臣張金山的叔父張德從之子。
賀、施錄文發表以后,張、榮氏于1989年再次撰文,針對“施說”進行質疑。主要兩條:
第一,對南壁“戊辰”(968)的讀法持謹慎的懷疑態度;
第二,斷定北壁“德從子”下有闕文,故從文理上很難把它和下一行連讀為“德從子從德太子”。
面對質疑,施萍婷教授一直沒有回應。是狃于私誼不愿爭論,還是放棄了主張,轉從張、榮之論,我們不知。
利用守在莫高窟的方便,我們依照于闐史家的存疑處,對壁審查了施錄。結果如下:
南壁,第一行“辰”字剩殘劃,其余全同施錄;
北壁,第一行后無字,第二行頭確有“從”字殘樣,施錄是也。
施萍婷教授的錄文沒有問題,完全可以信從。此外,我們還注意到一個現象:北壁兩行題記字體大小不一,第一行“德從子”三字略小。故兩行之間似乎只能構成一種說明關系,即“德從子”是“從德太子”身份的解釋。
由上看來,對于244窟于闐太子題記的釋讀,我們還是應該以石窟專家的意見為準。
順帶要說的是,賀、施也有疏誤之處——他們認為以上兩則題記分別指向兩壁童子,兩孩童乃于闐國王李圣天的孫子。這個說法不能成立。
歸義軍時期的壁畫和絹畫中有不少童子供養像,如果稍加留意便會發現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凡系主要供養人的親屬,必然帶有標準題記;凡是不帶題記或者帶有不規則題記的童子像都是侍從。北宋太平興國六年(981)千手千眼觀音絹畫中的施主樊繼壽與仆從供養像是這方面的好例。如果兩壁童子果然是于闐太子,那么當畫之日就應該帶有標準的題記,而不會后來補寫,更不會像現在這樣隨手題寫。此其一。
其二,從題寫的距離觀察,兩則題記均位于前方元德父子與后方孩童中間,與孩童的距離若即若離,很難確認彼此的所指關系。
嚴格地講,第244窟于闐太子題記不屬于供養人題記,只是洞窟中的雜寫文字,類似的情形在莫高窟還不少見,略舉一例,第53窟前室西壁甬道南側天王腳前“禪師道安”所書文字即是。我們估計,它們可能是從德太子和另一位佚名的于闐太子在洞窟設齋時的遣悶物。當然,南壁“從口太子”同樣有可能是從德。
總之,將甬道兩壁童子指認為從德太子等人是一種誤會。
二 尉遲輸羅王(966—977在位)不是從德太子而是德從
接著施先生的結論(李圣天——德從——從德太子)往下講,必然會修正目前對五代宋初于闐王統的某些共識,這也正是我們重審第244窟題記的目的所在。
很遺憾,不得不指出,張、榮二位教授曲解了第244窟于闐太子題記。之所以如此,跟他們對敦煌文書中出現的“從德太子”的身份判定直接相關。他們認為,“從德太子”乃于闐國王李圣天(912—966)的長子,與繼圣天之后為王的尉遲輸羅(966—977在位)為同一人。有了這樣的認識前提,題記處處可疑也就不奇怪了——既然從德與圣天為父子,“德從子”當然要作他解;既然968年“從德太子”已經為王,“戊辰”年號的出現焉得不疑?
于闐史家為何認定“從德”太子即尉遲輸羅呢?理由不外這幾條:
第一,據向達先生1942—1943年所見,武威民眾教育館藏一木塔,內有小銀塔一座,原出敦煌千佛洞,銀塔上鐫刻“于闐國王大師從德”云云,可見從德太子后來做過于闐國王。
第二,據敦煌于闐文書P.3510((從德太子發愿文》,從德太子的母親是一位“大漢皇后”,來自沙州的和親公主。
第三,據莫高窟第98、61窟題記,曹議金之女、曹元忠之“姊”曾經嫁給李圣天,號稱于闐天皇后。因為她是敦煌曹家遣嫁于闐的唯一女子,因此,從德太子的母親“大漢皇后”非此曹氏皇后莫屬。
第四,P.5538a《天尊四年(970年)于闐王尉遲輸羅致舅沙州大王曹元忠書》,信中稱曹元忠為“大王”、“曹大王”、“母舅”,說明尉遲輸羅為元忠的外甥,這跟“從德太子”的身份正相吻合。
以上諸項多為事實,問題出在曹議金之女乃敦煌曹家遣嫁于闐的唯一女子的判斷上。的確,現在確知于闐曹皇后者僅曹議金之女一人不假,但是否只有她一人,對此學界頗有異議,應該說是懸而未決。在這樣的情況下,從德太子的漢家母后自然也可以被理解為其他于闐國王的皇后,未必非要跟李圣天掛在一起不可。也就是說,“從德”太子未必即是李圣天之子尉遲輸羅。
從莫高窟第244窟于闐太子題記顯示的有關李圣天祖孫三代的血緣關系出發,我們認為,966—977年在位的尉遲輸羅不是從德太子,而是從德太子的父親李德從。這個結論既與968年“從德太子”題名于莫高窟的現象不沖突,又能為另外一些材料所佐證。
據《宋會要》卷199和《宋史》卷490記載,開寶二年(969)有于闐“國王男總嘗貢玉、橘刀”,北宋朝廷“厚賜報之”。這里的“國王男總嘗”無疑是尉遲輸羅的兒子。
而敦煌文獻顯示,這位尉遲輸羅的兒子“總嘗”和從德太子為兄弟輩。北圖麗字73號寫本背面有七行于闐文《善財童子譬喻經》,第一行的前面殘存三個不規則的漢字“口常宗德”。據熊本裕博士的看法,此處的“宗德”應即從德,而殘名“口常”很可能是《宋史》所記開寶二年(969)人貢于宋的于闐國王男總嘗,并推測“口常宗德”的排列應代表著兄弟次序。熊本之說很有道理。
兄弟兩人的爹,一個叫李德從,一個叫尉遲輸羅,兩相照合,輸羅即是德從明矣!
必須重申,“德從”就是“德從”,“從德”就是“從德”,二人不可混為一談。所有關于兩字顛倒的看法都是錯誤的。
張、榮二氏曾論述于闐的王位繼承制度是嫡長子繼承制,對此我們毫無異議。從乾德四年(966)李圣天派“德從”朝貢、開寶二年(969)尉遲輸羅(德從)遣“總嘗”朝貢的事實來看,“德從”理當是李圣天的長子王儲,“總嘗”則是“德從”的長子王儲。至于從德太子,先在敦煌出家,后來又做了于闐國王,這種經歷本身十分奇怪。盡管目前不知他何時為王,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因為非長子,他絕對不是其父尉遲輸羅預定程序上的接班人。
三 有待解決的新問題
于闐史是一門國際化的學問,非常人所能預流。在中國,像張廣達、榮新江教授這樣既掌握敦煌材料,又熟知國際行情的于闐史名流,實在是鳳毛麟角!或許因為名人效應的關系,長期以來,沒有人懷疑過他們在第244窟于闐太子題記上的認識妥當與否,國際、國內學界俱如此。翻開近年有關從德太子的論述,統統張、榮之說一邊倒。早年施萍婷教授的正確意見完全被淹沒了。
這篇小文旨在撥亂反正,并嘗試在施萍婷教授的正確意見啟發下向前邁進一步。
重新認識尉遲輸羅與德從、從德的關系之后,新的問題隨之而來:
既然從德太子不是過去認定的尉遲輸羅,那么他在什么時候成為于闐國王的呢?
既然從德太子是尉遲輸羅之子,其母自然便是尉遲輸羅皇后了。我們知道敦煌文獻當中直接涉及于闃皇后的材料不少,究竟哪些與尉遲輸羅皇后有關呢?另外,在莫高窟第98、61窟之外,敦煌石窟還有4個洞窟畫有于闐皇后或于闐國王夫婦像,幾乎都沒有題記,其中能否找到尉遲輸羅皇后的圖像呢?
莫高窟第444窟東壁門上有“大寶于闐國皇太子”“從連”、“宗原”的供養題名。一般認為,“從連”、“宗原”與從德太子為兄弟行。他們是否也是尉遲輸羅的兒子?
這些問題都需要重新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