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了集體權威,我似乎放棄了班主任的“個人權威”。我追求著一個目標,把教師個人的權威融入學生集體的權威,其意義已不僅僅是體現出教師個人的教育藝術與管理水平,而更重要的是,要使我們的教育真正充滿社會主義的平等意識與民主精神。
這是20多年前我所帶的班第一次實行班規管理時的事。
《班規》終于通過了,并開始實施。不久——也就是1987年11月29日,學生為參加學校的歌詠比賽在禮堂排練。
大家正興致勃勃地練著,可擔任領唱的羅曉宇同學不知何故不愿領唱了。我先是反復耐心地給她做工作,同學們也幫著勸說,可她仍然不愿領唱。這可把我急死了,因為離比賽只有幾天了,現在換人肯定來不及。再三勸她她還是不愿意,我勃然大怒,實在控制不住自己了,猛拍著鋼琴呵斥道:“你不唱就給我滾出去!”
話一出口,我就意識到自己過分了:萬一羅曉宇真的“滾出去”了,這歌還怎么練呢?
幸好,我這一吼還真管用:羅曉宇雖然滿臉不高興,但總算唱了起來……
排練結束后,我把羅曉宇留下來談心,她說她剛才不想唱是因為排練前與一位同學鬧了別扭,情緒不好。我教育她要以集體利益為重,同時,又真誠地向她道歉:“剛才我實在是太急了,沖著你發那么大的火。真對不起,請原諒李老師!”
她也誠懇地說:“不,還是怪我當時使性子……”
我想,這件事也就算解決了。
誰料到,我第二天早自習走進教室,見黑板上赫然有一行大字:“李老師昨日發火,罰掃教室一天!”我心里一驚:這些學生還真夠認真夠大膽的!轉而又是一喜:學生勇于向老師挑戰的精神難能可貴,實在不應挫傷。再說,《班規》剛剛實施,對班主任從嚴、從重要求必將提高《班規》的權威性——這實際上也是班主任真正的權威之所在!
不過,我得再“考驗考驗”他們依照《班規》懲罰老師的勇氣究竟有多大。于是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同他們“談判”:“李某人當然不敢不依‘法’辦事。但請問,我這個月發了幾次火呀?”
學生想了想說:“一次。”
“對嘛,《班規》上的規定是‘發火超過一次’,可我并未‘超過一次’呀!”然后我有點得意地說,“今天是11月30日,我只要今天不對同學們發火,嘿嘿,我這個月就不會‘超標’!”
學生一下啞了,可能是覺得我言之有理吧,他們不再與我爭辯。
突然,李崇洪同學站了起來,他左手拿著《班規》,右手指著上面的條文大聲說:“李老師說得不對!您發火是沒超過一次,但您昨天用不文明的語言侮辱了羅曉宇——您叫她‘滾出去’,這可應該受罰啊!”
他這么一說,同學們便紛紛嚷了起來:“就是嘛!該罰!該罰!”
于是,我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笑著對大家說:“好,好,我認罰。看來,面對《班規》,我想賴賬也是不行的。今天放學后我打掃教室,而且保證教室清潔分數達到10分,否則重掃!”
當天下午我到市里開會,但放學時我仍然提前趕回學校。當我走進教室時,看見寧瑋、趙瓊等幾個住校女生正準備打掃教室。我趕緊沖過去奪下她們手中的笤帚:“你們不能掃!今天該我一個人掃!”
她們卻死死地握住笤帚不放。趙瓊說:“李老師,您真的要一個人掃?”
我說:“不是我要一個人,而是我在執行《班規》的規定啊!”
“哎呀,您太認真了!”寧瑋說,“那這樣吧,李老師,我們和您一起掃,好不好?”
“不行!”我強行把她們趕出教室,把門關死,一個人在教室里干得滿頭大汗。
第二天一早,我又早早走進教室,做早掃除。
當時的情景真是別有趣味:教室里燈火輝煌,書聲瑯瑯;教室外,大霧彌漫,我在窗臺上一絲不茍地擦拭著玻璃。學生不時抬起頭,向我投來敬佩的目光。
那天早晨第一節課下課后,學生紛紛到學校清潔衛生評比欄看我班的教室衛生評分,結果當天的分數是滿分10分。
這件事在全班引起了強烈反響:“李老師太好了!”“我讀小學到現在,從來沒見過老師一個人掃教室!”“李老師真高尚!”
我卻感到深深的遺憾:學生對我的行動贊不絕口,這說明在大多數學生的頭腦里,我并不是依“法”受懲者,反而是“放下架子”平易近人因而令人崇敬的英雄。如果學生真是這樣的認識,那么,我的教育只能說是失敗的!
在下午的班會課上,我真誠而嚴肅地對全班同學說:“紀律面前,人人平等。既然同學們違紀都應該受罰,為什么老師可以例外?這與‘高尚’絲毫不沾邊!前不久報上登了江西省前副省長倪獻策因觸犯刑律而被捕入獄的消息,我們怎么沒有說‘倪獻策真高尚啊,犯了罪竟親自坐牢’呢?如果你們認為同學違紀受罰是理所當然,而老師違紀受罰就是‘高尚’,那么,你們就仍然沒有樹立‘紀律面前師生平等’的民主觀念!”
在以后帶這個班的兩年多時間里,我又因各種“犯規”而五次被罰,我很少再聽到有學生說我“高尚”,大家都覺得很正常、很自然。
有了集體權威,我似乎放棄了班主任的“個人權威”。我追求著一個目標,把教師個人的權威融入學生集體的權威,其意義已不僅僅是體現出教師個人的教育藝術與管理水平,而更重要的是,要使我們的教育真正充滿社會主義的平等意識與民主精神。
過去了十幾年,我依然這樣管理班級,當然有時也免不了被學生按《班規》懲罰。
1999年4月12日,我出差回來,回到了離開半個月之久的學校。
星期一照例要舉行升旗儀式,我一到操場,就遠遠地看到了我班整齊的隊列。走近了,學生以熱烈的掌聲歡迎我。看到了學生可愛的面容,我感到非常親切;學生的臉上露出興奮的笑容,他們也為我的回來而高興。
升旗儀式結束后,班長胡夏融遞給我一個紙包:“李老師,您走了以后,我按有關規定在班上搞了一次對您的評議,請同學們對您投了一次信任票。這是結果。”
胡夏融所說的“有關規定”,是指《班規》第44條:“每月全班以無記名形式對班主任工作進行一次信任投票,信任票未獲半數,罰獨自掃教室一次;連續兩次未獲半數,由班委向校長寫投訴信。”
我打開紙包看了看,里面的59張紙條上寫滿了學生對我的評議。因為是“無記名”,自然都沒有署名。
學生是根據胡夏融提的四個問題對我進行評議的:1.你是否給李老師投信任票?2.你認為本學期以來,李老師的工作有什么值得肯定的地方?3.你認為李老師最應該保持的優點有哪些?4.你認為現在李老師還存在哪些需要改正的缺點?
結果,全班59個學生中,有57個人投了信任票。
學生認為我本學期工作中值得肯定的有:“在多媒體教室上語文課”,“進一步減輕了語文學習的負擔”,“讓同學上臺講語文課”,“進一步放手讓班委管理班級”,等等。
學生認為我最應該保持的優點有:“很民主”,“十分幽默”,“對同學平等,一視同仁”,“不輕易批評同學”,“語文課很有吸引力”,“不歧視差生”,“對同學親切和藹,很少對同學發火”,等等。
學生給我提的意見和希望有:“不要讓我們和家長一起開家長會”,“不要經常出差”,“有時上課站姿不正”,“有時錯批評同學”,“有一次下課拖堂沒有受罰”,“不要點名批評同學”,“和我們一起玩的時候比以前少了”,等等。
第一節正好是我的語文課,在學課文之前,我用了幾分鐘的時間談同學們對我的評議。我首先感謝同學們對我的信任,特別感謝那兩位沒有給我投信任票的同學,因為他們提醒了我,使我明白我的工作還沒有讓所有同學滿意。然后,我就同學們給我提的意見誠懇表態:“我無條件接受同學們的批評,努力改正缺點,進一步改進工作!”
由于這堂課我就學生對我的評議多講了幾分鐘,所以教學時間就特別緊,以致下課鈴響起時,我都還沒講完課,于是我不得不拖了幾分鐘的堂。
剛一下課,劉星岑同學就走過來說:“李老師,你拖堂了!”
我一愣,正想表示歉意,但腦子里突然轉了個彎,說道:“是的,我拖堂了。但是郭曉君同學沒有追究我。”
我這里所說的“郭曉君”,是按《班規》分工專門負責監督我的一個女同學。當時,我是這樣想的:不錯,按《班規》上規定,我拖堂是應該受罰;但是,追究我的應該是郭曉君而不是劉星岑。劉星岑的認真和勇敢無疑是值得贊賞的,如果我聽從了她的批評并接受懲罰,雖然也會讓同學們感動,但這只能助長郭曉君的“玩忽職守”——以后,她很可能會更加掉以輕心:我對李老師的監督嚴格不嚴格關系不大,反正有同學們幫我監督李老師。而其他學生對我的監督往往是偶然的(比如今天的劉星岑)。這樣一來,會造成執“法”過程中的漏洞,而《班規》上所確定的對班主任的民主監督便極容易成為一紙空文!所以,我現在不想對劉星岑認錯并受罰,因為我想給以后的教育埋下伏筆。
劉星岑聽了我的話,好像馬上就去找郭曉君了,不知當時郭曉君的態度如何,反正我一直沒有受罰。
兩周以后的一次班會上,我和學生定期對《班規》上的班務分工進行評議。學生對工作負責、執“法”嚴明的同學提出了表揚,對不太負責的同學也提出了批評,但在被批評的人中沒有郭曉君。
于是,我發言了:“我認為,有一個玩忽職守的同學應該受到批評,她就是郭曉君!”
我談到了上次我拖堂的事:“我當時的確拖堂了,郭曉君同學為什么沒有按《班規》罰我呢?可能是因為她膽小,不敢懲罰我;可能是因為她粗心,沒有發現我犯這個錯誤;可能是因為她對李老師很信任,認為李老師嚴于律己,因而不會犯錯誤;也可能是因為她工作不負責任,即使知道我拖堂也懶得管;還可能是因為她想維護我的‘威信’而袒護我……但不管是哪一種原因,我們都不應該原諒她!所以,我正是想以我的‘不認錯’給她一個教訓,也給大家一個提醒,班主任是靠不住的,唯有民主監督才是最可靠的!”
沒過多久,我上課又未按時下課。這次,郭曉君同學毫不客氣地走上來對我說:“李老師,你拖堂三分鐘!對不起,我將按《班規》罰你。”
(責 編 曉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