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的完美提案

一

常常，因為工作忙的原因，買菜的時候帶上了兒子。他不乖，像條我隨時都尋不見的尾巴。菜場人多，雜亂，他卻忘乎所以地跑到魚池那里看鯉魚，或是干脆躲到海鮮超市那里撿貝殼。

幾次回頭看不到他，心里便有無名火。總覺得生活太亂了，老總三番五次要求加班，金融危機時代人人自危，那么多人看著一個飯碗，不能拱手讓給別人，就要努力做好自己的事;兒子的班主任發(fā)過幾次短信，帶著情緒指出兒子在學校里的缺點，很有點兒噎人的味道;還有物業(yè)變相漲價，放在樓下的自行車莫名其妙地丟失，樓下鄰居養(yǎng)的一條狗常常看到我狂吠嚇我一跳……

不由自主，這些不滿會歸結在某一個點上爆發(fā)，比如現(xiàn)在，剛剛在賣泥鰍的攤位把兒子揪出來后，就劈頭蓋臉一頓責怪，兒子低著頭不說話。賣魚的倒是看不下去了，說了句，大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何必跟小孩子較勁呢。

這賣魚的我也算是認識了，我堅持魚肉是最好的補腦品，于是常在他這里買魚吃。他脾氣有些暴躁，粗人型，一點耐心沒有。我親眼看到有個女人在那里挑魚，他撈一條女人不滿意，再撈一條還是不滿意，撈了沒幾條，撈網(wǎng)一摔，和女人吵了起來。

回到家，我余怒未消，檢查兒子作業(yè)時，發(fā)現(xiàn)他又漏下了一篇作文沒寫，氣呼呼地不想理他。他也不介意，一個人躲在屋里補作文，半小時后，作文寫出來一點，先拿給我看。老師布置的作文題目是:《我的奇妙想象》，可是我一看他寫的開頭，就又火了。

他不知道從哪里看來的描述方式，在作文本上這樣寫著:她是個瘋子，整天瘋瘋癲癲地在菜場跑來跑去，今天拿別人一點菜，明天又搶別人一頭蒜，為此她的親人傷透了腦筋，但是他們對她很好，尤其是她的兒子，是一個賣魚人……

我沒看第二頁，嘩啦一下把他的作文本扔到桌子上，你就這樣寫?

他撇撇嘴沒有說話。我翻出給他買的教輔讀物，把別人的作文拿出來讓他看，無可否認現(xiàn)在的孩子想象力之豐富，什么納米粉碎機、手機助長器等，寫得天花亂墜，我指著那上面的例文說，看看別人的，好好反省一下自己。

沒想到他叛逆，撇撇嘴，說，假大空。

電話響，是遠在另一個城市的父母打過來的。聽到電話提示號碼之后，兒子屁顛屁顛地跑去接電話，我則忙于看業(yè)主代表送來的合同。對于物業(yè)的漲價，大部分人得出了一個對抗的結論，就差各業(yè)主簽字了。我們在QQ群上一致呼吁要換物業(yè)公司，埋怨的有，罵人的有，亂哄哄的，很熱鬧。

二

老總對設計部的草稿極不滿意，指出設計與他當初的意圖簡直就是背道而馳，在會議上將設計稿狠批了一通，然后嚴厲地說，像你們這種設計態(tài)度，五一長假都不讓你們過。

整個設計部的人灰頭土臉地回來，每個人的心情都不好。恰恰此時，我手機短信來了，是老師發(fā)來的。家長你好，我們決定在這周舉行一次家長會，時間是周四下午兩點，希望大家不要遲到。

頭疼的事紛至沓來。兒子的家長會上，我往往是最抬不起頭來的一個。他學習成績不好，但是搗亂的事情一招比一招新鮮，老師很含蓄，批評某個同學從來不提名，但是家長們仿佛都知道是我，常常有人向我投來含笑的目光。

回家，我有些魂不守舍地上樓，沒料到，突然的一聲狂吠嚇到了我，還是樓下鄰居的狗，若在往日，躲躲也就過去了，但是正在氣頭上的我，沒好氣地沖它大吼一聲，滾!

一個尖厲的聲音很快從屋里飄出來，讓誰滾呢?

是女鄰居。我們常常照面，她牽著她的雪松，自以為是的高貴。搬來三年，我們沒說過話，最多就是她在雪松對著上樓的我狂吠時，說句，別叫了。

等兒子到來時，我已經(jīng)和女鄰居翻翻滾滾地吵在了一起。樓道本就不寬，加上三兩個看熱鬧的人，我們在其中幾乎臉對著臉地痛斥對方。很久，我才發(fā)現(xiàn)兒子怯怯地扯我的衣角，這才恨恨地上樓。

給遠在外地學習的老公打電話，打著打著，不由自主地哭了起來。

吃飯時，兒子一直沉默不語，再后來，他說，媽媽，明天你還去買菜嗎?

我沒好氣地說，買菜也不讓你跟著。他伸了下舌頭，片刻又問，媽媽，這個五一節(jié)，咱們還回姥姥家嗎?

我又想起了老總的話，煩心事兒也因了這個都涌上心頭。我有點兒怒氣沖天，對他說，別說話，說過多少次了，吃飯時不準說話!

他便真的不說了。吃完飯，煩心事兒卻還是解決不了，看看表，忽然想起今天同事說的一個電視劇，里面的服裝設計很有特色，匆匆打開電視，沒有找到他說的那個電視劇，就把遙控器給了兒子。

等我進去時，發(fā)現(xiàn)他正聚精會神地看少兒頻道，里面正在解釋百善孝為先，配著童聲的朗讀加上解釋，兒子看得津津有味。我則在嚴肅地思考著生活的問題，是不是人到了中年，生活就開始這樣無趣地緊湊起來了?設計部的劉姐說，似乎已經(jīng)沒有了什么快樂。

三

周四的家長會，差一點因為設計稿的事情遲到。等我匆匆忙忙走進教室時，才發(fā)現(xiàn)家長們已經(jīng)到齊，低下頭走向最后一排——這是學校的慣例，表現(xiàn)不好的學生就會被發(fā)配在最后一排，盡管不少家長對此頗有微詞，但是依然會在開家長會時，主動坐到孩子的位置上。這好像是生活共有的一個慣性，明知不滿，卻還是要舉步前行。

但這次，班主任喊住了我，是劉小樹的家長嗎?

我停下腳，轉頭，她卻指著五排中的一個位置，劉小樹在那里坐，剛調的位兒。

坐下來之后，我開始忐忑，又調位了，接下來可能就這調位的原因，我要忍受老師的詰問了吧?

照例是孩子的教育，家長的配合，等等。說著說著，不知怎么，就轉到了孩子的表現(xiàn)上來，班主任說，有時候，我們覺得自己是孩子的老師，殊不知他們有時可以當我們的老師，下面是一篇作文，我給大家念。

我滿腦子正在考慮設計稿的問題，但突然，就被一句話抓住了思緒。

她的兒子是一個賣魚人，脾氣很不好。但是他可以用三輪車載著母親，像哄小孩那樣滿菜場跑……這么熟悉?竟然是兒子的作文。

老師聲情并茂地朗讀。

……我的設想就是在全國設立一個關心節(jié)，就像是五一十一那樣，不管你年齡多大，只要你有父母，每一個孩子都必須在這一天回到自己父母身邊，陪父母過三天時間，不許旅游，不許加班，不許做其他事情，只陪父母聊天幫父母做事……

我聽到賣魚人說過一句話，別人說他母親耽誤了他做生意，他卻說，生意重要還是和母親在一起重要?我也想不出哪個重要，可是看著他臉上的笑容，我知道，母親永遠是最重要的……

作文念完了，班主任靜了兩秒鐘，繼續(xù)說，這篇作文在我們年級的老師中傳閱了一遍，我們感謝劉小樹同學，給我們匆忙的心注入了那么清亮的泉水，謝謝他。

然后，就是滿場的掌聲，我坐在那里，第一次頗為自豪，但，也有小小愧疚。

四

晚飯時，我突然不知道說什么好。兒子的話不多了，很乖地吃著飯，想起他的作文，我突然有些難過。每天中午，我都是把他扔在午托部里，晚上若是加班，再打電話給午托老師，從沒想過，他是不是很孤獨。很久了，我沒有和他在一起快樂地看電視，做游戲，甚至說說話。我能想到的就是呵斥和要求。

我給他夾了一筷子菜，說，今天開家長會了。

他馬上有些緊張，這是他家長會后的慣有表情。

我卻笑了，說了一句好久沒說過的話，兒子，你真行。然后，我就把老師的話原原本本地復制給他聽。最后說，那個賣魚人，我還真的沒注意到呢。

兒子糾正，不光有他，還有姥姥的電話。

哦?我詫異。母親何嘗在電話里說過要求我回家了，電話里，她總是會說，你工作忙，不用回來，家里沒事，都挺好的。

兒子撇撇嘴，可是每一次，姥姥都會問我，什么時間回來啊，每一次。

我突然覺得鼻子一酸。

原來，大人的問話與孩子的問話，竟然可以這樣不同。我愣了，心底開始有些東西在慢慢翻涌，我們總以為生活累，總為著生活累，但是在需要的時候，還是為了這種累而退讓天倫之樂，是不是天長地久不變的生活方式，讓我們一日接一日地沉淪?

五

設計部的稿子老板依舊不滿意，但是他沒有讓我們五一節(jié)加班，反而在最后一次策劃研討會的后半部分，問大家五一節(jié)都有什么計劃。素來形象嚴肅的老板提出這樣的問題，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覷，片刻，有同事說要旅游，有同事說要睡覺。

老板卻長嘆一口氣，說，都回家吧，回家看看父母，他們口口聲聲說路上擠，票不好買，工作忙就別回來了，其實他們也像孩子一樣，不信你問問你們的孩子他們想不想爺爺奶奶姥姥姥爺?人越老，就越小，卻不能像孩子那樣直接表達，作為父母，還要理解你們。

同事們都沒說話。老板笑了，這次多放假一天，都回家，回家看看父母，不準旅游，不準工作，不準睡覺，聊聊天，陪父母喝杯茶，看看電視，逛逛街。

說完后，他得意地向我眨了下眼。因為我一大早，就跑到他的辦公室，將兒子的作文完完整整地讀給了他。他沉默了幾秒鐘，說，這真是個完美提案。

六

周一開始，我退掉了午托部的費用，然后開始坐半小時公交車回家做飯給他吃。對于這個舉動，他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熱情，不僅配合我，而且還主動承擔了一部分家務。

我打電話給老公，說，咱們的兒子，長大了。老公那里信號不好，聽不太清，反而說，怕，誰怕了?

我笑了，誰怕，劉小樹怕，怕你不回來。

樓下鄰居見了我，竟然和和氣氣地給了個微笑，說，上次的事，真對不起。我回給她一個微笑，也怪我脾氣暴躁，沒關系，心里有暖流在涌動。她接著說，你兒子真懂事，他說你膽小，說你脾氣壞，說你其實是個好人。

我笑了，原來在一起，竟然還有這好處。嗯，過完年，把父母接過來，他們喜歡運動，樓下小廣場那里有很多運動器械，有他們在那里，自行車也不怕丟了吧，這也是在一起的好處。

之前我忽略過很多東西，是兒子的完美提案，讓我重新找回來，生活讓我們分離，但是又讓我們重新走在了一起。

編輯 / 孫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