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四,岳非一到辦公室《鷺洲日報》編輯部主任崔名貴就吃了興奮劑似地搖過來:“殺人啦,小岳,殺人啦!”
做媒體的,似乎都有這樣的臭德性,惟恐天下不亂。一旦有了殺人放火地震爆炸,個個都比中了頭彩還興奮,記者編輯個個摩拳擦掌,磨刀霍霍,風風火火地殺向新聞現場新聞人物,將之剁成塊或泥,和了料酒香醋,爆炒成消息,清燉成通訊,悶燒成深度報道,端上桌來,把讀者的胃口吊得欲罷不能,他們才覺得過癮。
在背后。大家都把崔名貴叫做催命鬼,他常常策劃了選題。把記者部一幫鳥趕得到處亂飛,慌不擇路饑不擇食地找蟲吃。在編輯部,被他趕得亂飛的似乎只有岳非。
和編輯部其他從事日常版面的編輯不同,主任助理岳非負責周末版“特別報道”版面的采編工作,每周都要推出一個整版的重磅炮彈。為了尋找每周一發的炮彈,岳非傷透了腦筋。昨天,他就可憐巴巴地對崔名貴說:“崔主任,缺貨啊,已經星期三了,特別報道還沒影子呢。唉呀,我簡直就是一落草在中國大陸的軍火販子,連搞點子彈都困難,你還讓找炮彈,還每個星期都要找,我難啊!”
崔名貴狡猾且奸詐地笑:“哈哈,哈哈,小岳,小非,有困難要上。沒有困難,制造困難也要上!特別報道可是我們《鷺洲日報》的拳頭欄目,再困難,也得想辦法克服!”他親熱地拍繼而摟岳非的肩頭:“不急不急。不是還有我嗎?我可是報社公認的策劃大師。一拍腦袋,就是一點子,一拍屁股,就是一重磅炮彈。”
岳非心里說:你以為自己是什么東西?B52轟炸機?一拍屁股,你也就只能拉泡臭屎!
嘿,沒想剄,過了一個普通的晚上,崔名貴就向岳非提供了一個非同尋常的新聞線索——兇殺案,案發昨晚11點40分左右,重傷一人(估計活不了),輕傷一人,兇手今天凌晨四點二十分被抓獲。
岳非和手舞足蹈喋喋不休著的崔名貴擊掌:“太好了,我馬上到市公安局采訪!”岳非立即打電話給鷺洲市公安局政治處副主任兼宣教科科長楊濤:“兄弟啊,是不是中了個大彩啊?兇殺案立馬就破了吧?哈,你們沈局舒服了吧,15年命案全破的神話續寫了吧,得,兄弟,今年你們局一定是全國人民滿意的公安局,政法委書記公安部長一定要來視察了,哈哈,到時,寫總結材料累死你。這樣,兄弟,我馬上到你辦公室,這個案子上周六的特別報道。我得趕緊來采訪。先得累死我,然后再累死你。”
市公安局離報社沒多遠。岳非把標致307的油門踩了幾下就到了。自打上海有幾個警察稀里糊涂被楊佳砍成烈士以后,公安局這個專門抓人的機關有點過敏,有點虛張聲勢,有點婆婆媽媽,大堂里的保安明明是認得常來常往的岳非的,居然還一臉嚴肅地讓他在會客本上登記,姓名,單位,來訪事由,會見人員……岳非一邊填,一邊罵罵咧咧:NND,MMD,什么叫形式主義?什么叫脫褲子放屁?什么叫草木皆兵?什么叫色厲內荏?這就是!保安捂嘴偷著樂。一一填寫完,保安撕了會客單,才放他下樓。
到了楊濤的辦公室,岳非依然余怒未消,照例把保安的行為又從社會學角度批了一通。楊濤聽了,保安一樣捂嘴偷著樂。楊濤已經習慣了。自從實行來客登記制后,岳非來一趟市局大樓,就發一通牢騷,有時從經濟學的角度,有時從心理學角度,得得得得,噦唆得像個老太太。楊濤給他點上一支煙,又塞上兩包中華,才堵住了他的嘴。
楊濤簡單地介紹了案情。
鷺洲市聚賓酒店老板丁林昨天晚上23點左右離開酒店前往后妻陳美珍在丹楓橋小區的住所。開門進入臥室后,發現陳美珍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就掏出隨身攜帶的匕首,一刀刺中男人后背。男人倉惶出逃,丁林持刀追趕,陳美珍阻止他時,丁林一刀刺中其頭顱。隨后,丁林追出房間,在小區四處查找后,沒有發現出逃的男人,遂開車離開,回到前妻方春秀處。警方在方春秀處,將已經在床上睡覺的丁林抓獲。目前,陳美珍雖然還在市人民醫院搶救,但一直處于深度昏迷狀態,生還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岳非聽完,眼睛發亮。把煙頭死命地掐在楊濤桌上的煙灰缸中,說:“好極了,前妻,后妻,還有野男人,精彩,有戲!”
二
楊濤安排刑偵大隊副大隊長胡長橋和內勤景曉露配合岳非完成采訪任務。
胡長橋是鷺洲市公安局最負盛名的刑偵專家,在國際上享有盛譽的刑事鑒識專家、美籍華人李昌鈺博士回大陸講學,和胡長橋一切磋,也把大拇指翹得彎不下來。鷺洲市發生的重大、疑難案件,只要胡大一出面,基本上都會水落石出。
岳非和胡長橋算是老熟人了。兩個人也算是志趣相投,遇到大案要案就忍不住兩眼放光,亢奮不已。
岳非對景曉露也不陌生,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更為熟悉。景曉露的老公王建江原來是鴨灣鎮交巡警中隊指導員,今年正月初六兩人結婚,岳非和報社幾個兄弟還參加了她的婚禮。但就在春運的最后一天,王建江帶著一個民警在鴨灣鎮主干道處理一樁交通事故時,被一輛疾馳而來的寶馬車撞倒。民警受傷,王建江當場殉職。后查明,寶馬車司機為酒后駕駛。
新婚燕爾的景曉露悲痛欲絕。為了告慰生者死者,鷺洲市公安局立即開動宣傳機器,大力挖掘王建江的先進事跡,在各級媒體狂轟濫炸。岳非作為鷺洲日報的首席寫手,成了撰寫宣傳材料的當然人選。期間。岳非采訪了王建江生前同事、親朋、好友、鄰居,景曉露自然是岳非重點采訪的對象。
這是一次艱難的采訪。
景曉露和王建江都是鷺洲市公安局的民警,一個是刑警。一個交巡警,兩人是去年經胡長橋介紹建立戀愛關系并迅速領證結婚。景曉露認識王建江的時間,比岳非認識王建江的時間還遲,一個在鷺洲市區,一個鴨灣鎮,雖然相距不過三四十公里,但忙起來,王建江常常是三四天才回來一次,小夫妻倆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屈指可數。結婚后沒兩個禮拜,王建江就遭遇不測,現在,讓景曉露回憶和王建江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岳非還得從中挖掘出可歌可泣的閃光點,真是要生者的命。
曉露,你怎么會愛上建江的?你愛他哪一點?他身上的什么東西吸引了你?你和他在一起的時間里,哪些事情讓你難以忘懷?……
景曉露不知道怎么回答這些問題。她認真考慮這些問題時,發現這些問題真的非常難。首先,她問自己:我愛王建江嗎?不知道。那你為什么愿意和他結婚?覺得合適啊。警察,一個單位。不錯的工作,不錯的收入,年紀輕輕。就有不錯的位置了,有發展前途。獨子,家庭條件也不錯,人也長得不錯……所以,當介紹人提到王建江時,景曉露毫不猶疑地答應了。愛他哪一點?總不能說,愛他的職業,地位,收入,外貌,床上的功夫……
看到同志們千辛萬苦整理出的事跡材料,景曉露都感到詫異。岳非筆下的王建江她是陌生的。岳非筆下的景曉露。她同樣是陌生的。這大概就是宣傳的力量,媒體的力量。普通人的事跡變成印刷品后,便變得神圣起來,也虛幻起來。
總之,那個富有同情心愛心責任感使命感創新精神開拓精神奉獻精神的王建江已經離開了人世,把美麗動人感情豐富的景曉露孤苦伶仃地留在世界上,王建江被省公安廳追記一等功,追認為烈士。
在這樁短暫的婚姻中,景曉露得到的是一個烈士遺孀的身份和一套三室二廳的住房。當時購買這套位于麗暉花園的住房時,景曉露的父母也拿出了一半的費用。所以,當景曉露表示放棄所有的撫恤金時,公公婆婆就爽快地宣布:房子就留給曉露吧。
三
胡長橋一見岳非進來,就握他的手。岳非照例被握得呲牙咧嘴。胡長橋個子不高,但手掌寬大,關節有力,常常把人握得鬼叫。岳非那雙在鍵盤上健步如飛的手到了胡長橋的手心里,被蹂躪得花容失色。“哎呦胡大,哎呦胡大,好了好了,I服了YOU了!”岳非夸張地作痛苦狀時,景曉露捂嘴樂,岳非心里說:小寡婦,有什么可樂的:小寡婦,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
胡長橋吩咐景曉露到檔案室拿卷宗。他給岳非倒了杯茶遞了支煙,不動聲色地講述起“6·22\"兇殺案的詳情。
胡長橋介紹說:我們110指揮中心是昨晚23點42分接到報警的,報警人李康,身高1米73,體態偏瘦,30歲,常州人,在鷺洲市做涂料生意。他報稱,在丹楓橋小區15幢105室和陳美珍在一起時,突然闖進一名男子,將他刺傷。李康奪路而逃,從陽臺跳下樓——底樓是車庫。裸身的李康忍痛躲在前樓一個單元的樓梯間中,過了10來分鐘,才不顧羞恥,敲開一戶居民的門,借了電話報警。
胡長橋趕到案發現場時,120救護車已經把陳美珍和李康送往醫院。陳美珍頭部中刀,生命垂危。李康受的是輕傷。作了簡單包扎后,接受了警方的訊問。
景曉露翻到卷宗中李康的訊問筆錄,推到岳非跟前。岳非說:“謝謝你曉露。”
岳非喝著景曉露泡的鐵觀音,聞著景曉露渾身散發出的迷人香息,從卷宗中摘錄相關內容時,忍不住抬頭斜眼,蜻蜒點水又山重水復地研究景曉露。這個小寡婦,看樣子,挺滋潤啊,不知道有沒有新歡?岳非心猿意馬,想入非非,嚴重開起了小差。
雖然注意力不集中,但岳非總算在午餐前掌握了李康的基本情況,
這個李康,活該他倒霉。和陳美珍勾搭了沒長時間,就白白地挨了一刀。按照他自己的說法是:昨晚是第二次上陳美珍的床。
李康是常州一家涂料公司派駐在鷺洲市的業務代表,幾乎常年在鷺洲市負責產品的推廣、銷售和售后的服務,在鷺洲國際裝飾城有一個小小的鋪面。公司為了省錢,只允許他住宿在店鋪隔出的閣樓下。那個所謂的閣樓,比列車臥鋪高不了多少,李康卑躬屈膝,才能安然就寢。雇傭看店的那個當地小伙子。雖然錢沒他掙得多,但就憑晚上能回家休息的優勢,就讓李康羨慕得眼紅。因此。即便閣樓上裝了空調,李康也不愿意早早地躲進去,吃了晚飯,他喜歡泡在舞廳里消磨時間,摟著各色女人跳舞。跳著跳著,就和陳美珍跳出了故事。
故事其實也就是在一個星期前才有了進展。那天晚上,李康是第二次和陳美珍跳舞。幾天前第一次跳的時候,李康就從這個快言快語的女子口中知道,她已離婚,沒孩子,一個人住,在鷺洲新華路農貿市場有個專售調味品的鋪位,閑來無事,就喜歡唱個歌跳個舞。她的歌李康沒聽過,但跳的舞,李康不敢恭維。雖然只是偶然會踩到李康的腳,但節奏感差得很。李康當然也不是來進修舞蹈技藝的,純粹是解悶消乏,只求有個女人摟著晃來蕩去,至于長得如何,是不是單身,都不在考慮的范疇。說實話,李康在常州有嬌妻愛子,他來鷺洲也快兩年了,憋得慌的時候,就抽空回家一趟,從來沒有生過在鷺洲拈花惹草的念頭。遇到陳美珍,也活該他倒霉。那天握著陳美珍汗津津的小手跳著跳著,李康的心就開始有點癢。那種心癢簡直要李康的命,沒辦法撓啊。跳的是慢四,慢得好像是螞蟻在李康的心尖上爬,李康的感覺靈敏細膩得被放大了一百倍似的,先是感覺陳美珍長發上彌散的洗發香波的氣息也像螞蟻似的浩浩蕩蕩向鼻腔迸發,然后,幽暗燈光里,她的迷離眼神也長了鉤似的,勾魂奪魄了。李康便聽見自己的心擂起了鼓,看到T恤下的胸膛跌宕起伏。再看陳美珍,薄如蟬翼的黑色真絲裙下,更是心潮澎湃,波濤洶涌。李康的呼吸便急促起來。
陳美珍搭在他肩頭的手輕輕捏了下。小嘴吹出的氣在李康耳畔刮起了旋風:“壞蛋,在看什么啊?”李康騰地紅了臉,但隨即故作情場老手似的,一手撓她的手心,一手在腺美珍的腰間摩挲起來,嬉笑道:“沒看什么啊,只是感到口渴,想喝點什么了。”
“喝什么啊?”陳美珍繼續在他耳邊低語,波濤則快涌上李康的胸膛。李康也不知道自己是身不由己呢,還是順水推舟,一把就摟住了陳美珍,跳成了身體沒有間隙的貼面舞。李康在她耳邊喘氣:“……喝你的奶……”
那天晚上,陳美珍和李康的舞蹈就在丹楓橋小區15幢105室的臥室里繼續進行了,李康感到,比較而言,陳美珍在臥室中的舞蹈要熟練、精彩得多。
6月21日晚上,李康接到陳美珍電話,約他第二天中午到家吃飯。“什么事啊?”“沒什么,我做幾個菜請你嘗嘗啊,怎么?不肯賞光?”李康在裝飾城的小飯店早吃膩了,連忙答應。中午11點,李康就到了陳美珍家。
菜不多,都是家常菜,粟子紅燒肉,糖醋鯽魚,青椒炒土豆絲,炒苦瓜,蟶子冬瓜湯,但味道都不錯,陳美珍到底是賣調味品的。喝著干紅,李康對她的廚藝嘖嘖稱贊,對她的美貌也噴噴稱贊。陳美珍卻只是淡淡地笑,吃著苦瓜,笑得有點苦澀,目光憂郁得能滴出水來。正大快朵頤的李康驚訝地盯著她發問:“怎么啦美珍?誰欺負你啦?”
陳美珍把半杯干紅朝李康晃了一下,一飲而盡。酒下去,眼淚唰地就下來了,嚇了李康一跳。
陳美珍說,今天是我33歲的生日,按照鷺洲的風俗。逢三是個關,不能在家里用餐,一般人都會有親戚朋友帶去做客,我呢,不過是離過婚,就好像成了不祥之人。連父母兄妹,也沒哪個愿意理睬了。我這樣年齡的女人,現在,還有誰愿意和我白頭偕老啊……唉,過一天少兩個半天吧……
看似沒心沒肺的陳美珍說出的一番話讓李康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李康當然不會說,我娶你,我和你白頭偕老。這樣的話不說,說其他不疼不癢的廢話,還不如沉默。李康手忙腳亂拿了紙巾擦她產量豐沛的眼淚,嘴唇抖了幾下,最終只是說:“美珍,別哭別哭,下午我請你唱歌跳舞,晚上我請客,為你過生日。”
陳美珍撲倒在李康的懷里,放任自己繼續涕泗交加,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雨霽天晴的時候,兩人已經赤裸著滾到地板上……
只有在狂歡的時候,陳美珍才會忘記憂傷和迷茫。下午,李康帶她到“天上人間”歌舞廳,兩人要了個小包廂,狂歌亂舞,廝混了半天。到了晚上,李康又帶她到了一個西餐廳,燭光,蛋糕,鮮花,生日快樂的祝福……讓陳美珍沉浸在了幸福的海洋。
這注定是個不平靜的夜晚。33年前,陳美珍呱呱落地;33年后,當她在丹楓橋小區和李康的狂歡結束之后,又怎么能想到,生命會戛然而止?
那個時候,一切都已經平靜下來,李康的胳膊上枕著酣然入夢的陳美珍。李康的夢鄉里,吹拂著常州的清新空氣,可愛的兒子騎在他肩頭,唱著稚氣的歌謠:“拉大鋸,扯大鋸,鋸木頭,姥姥家,唱火戲,小外孫兒我也去……”李康在草地一滑,摔倒,兒子驚叫著從肩頭滾落下來……啪的一聲,卻似乎是開門的聲音,李康和陳美珍嚇得坐了起來。
臥室的燈突然亮起,刺得李康睜不開眼,但他已經看清是一個男人怒氣沖沖地從天而降。這個男人喘著粗氣,揮舞著寒光閃閃的匕首直撲過來,李康睡在靠近門口的一側。連滾帶爬,越過陳美珍,向陽臺奔去。李康拉開通向陽臺的門時,只感覺到后背一疼,知道中了一刀,更加拼命往外逃。到了陽臺,翻過欄桿就跳了下去。
在樓下,李康聽見了陳美珍“啊”的一聲慘叫。他不敢停留,倉惶往暗處躲藏……
四
因為下午還要接著看卷宗,加上警方嚴格的禁酒令,午餐的時候,楊濤、胡長橋、景曉露陪岳非在公安局食堂簡單地填了下肚子。嗜酒如命的胡長橋說:“岳非啊,晚上我再好好陪你搞一搞!”
回到景曉露的辦公室,岳非也不午休,繼續埋頭看卷宗。
案發到現在不過10來個小時,警方已經提審了嫌犯丁林,訊問了方春秀、陳美珍的鄰居、聚賓酒店的幾名工作人員,卷宗里有許多訊問筆錄。岳非綜合起來一看,就基本理清了丁林和陳美珍一團亂麻似的婚姻和非婚姻關系,岳非用六個字概括:離了結結了離。意思是,兩人各自離婚后結婚,然后,再離婚,然后再復婚,然后再離婚。當事人折騰得地動山搖,旁觀者看得眼花繚亂。
丁林:43歲,鷺洲市聚賓酒店老板。他和陳美珍的交往始于10年前。那時,丁林承包某企業的食堂,經常親自到新華路農貿市場采購菜肴和調味品,一來二往,就認識了當時結婚不久的陳美珍。
陳美珍的丈夫和她住在鴨灣鎮的同一個村,兩家只隔了條小水溝。職業高中畢業后,陳美珍在家人的幫助下,到鷺洲市區新華路農貿市場承租了一個小店面謀生:丈夫則在蘇州工業園區一家臺灣人辦的電子儀器廠打工。雙方家長很是熱情,一撮合,兩人就在老家結了婚。婚后,依然一個在鷺洲,一個在蘇州,過著兩地分居的生活。陳美珍和丁林相識數月后,就互生好感,墮入情網,
那是一段讓岳非感慨萬分的情感歷程,丁林雖然說得輕描淡寫,但岳非知道,這里面一定包含了許多難以言說的爭執、彷徨、激情,快樂和憂傷,怒火和淚水,都在那些失眠的夜里肆意張揚、燃燒、泛濫……到晟后,怎一個愛字了得?又怎一個恨字了得?兩人從相識到情不由己地非要打碎了舊秩序重組新家庭,其中的艱難困苦和煎熬掙扎,又豈是岳非這個局外人所能理解的?直到兩人相戀4年以后。陳美珍才和長年在蘇州的丈夫離了婚。再過了一年,那時已經開始創辦聚賓酒店的丁林也終于和妻子方春秀領取了離婚證。
丁林凈身出戶。在痛苦中沉浮了四五年的方春秀,無奈地望著貌似憨厚老實的丁林走出兩人辛苦構筑的溫暖愛巢,毅然離去。
丁林和陳美珍租了一個小套同居。第二年的情人節,兩人挑選了這個特殊的日子領取了結婚證。但就在這個月,兩人為一件小事鬧得不可開交。
丁林是這樣敘述這件家庭瑣事的。
那天是農歷二月初二,“二月二,家家人家接女兒。”按風俗,在鷺洲,這一天女兒是要回娘家的。陳美珍打算借此機會攜丁林回家見見自己的父母,彌補一下因為不聽勸阻執意離婚而產生的感情裂痕。但丁林堅決不肯。“不認我這個女婿拉倒!”他說,“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飯店里忙死了,也沒閑工夫。”陳美珍嘴一向兇得很。說:“你不愿跟我走,你也給我記著,我也決不會跟你到你父母家!”丁林也不在乎,反正他的父母也不想見到這半路殺來的第二任媳婦。陳美珍便罵罵咧咧,收拾東西,當她順手拎了一箱丁林帶回來的黃巖蜜橘準備走時,丁林一把奪了下來:“這是帶給我兒子的!”陳美珍氣不打一處來,搶過橘子,狠狠摔下,橘子骨碌碌滾了一地,她邊用腳踩邊道:“你眼里就只有兒子,哪有我啊?還說帶給兒子,我看,是帶給方春秀的吧!”
丁林一個巴掌扇過去,陳美珍的臉頓時紅腫起來。
這樣的日子怎么過啊?千辛萬苦,怎么找了這樣一個男人?沒結婚的時候全是甜言蜜語,把人當成掌心里的寶,怎么一領了結婚證,就成了掌心里的靶了?
這樣的日子怎么過啊?千辛萬苦,怎么找了這樣一個女人?沒結婚的時候全是似水柔情,怎么一領了結婚證,就成了潑婦了,方春秀什么時候敢這樣對我?
陳美珍把雙腳當榨汁機,把滿地橘子踩成泥,跺一腳,喊二聲:“離婚!”
丁林練功似的握緊拳頭,忍住繼續扇她的沖動,窮兇極惡地點著頭:“離就離!”
是啊,大家都是離過婚的老戰士了,誰怕誰啊?民政局又不遠,手續又簡單,第二天,兩人就爽快地領取了各自的第二份中華人民共和國離婚證。
五
“我靠,我靠靠靠。”岳非為兩人這么爽快的離婚效率而“靠”個不停。惹得景曉露拿一雙媚眼上上下下白他,岳非沉浸在別人以及自己的世界里,渾然不覺。月亮不知道綠葉的心思,曉露哪知道岳非的痛苦。岳非從和陶倩蓮領取結婚證的那天起,就把自己出賣了。應該說,他賣了個好價錢。別人遇到陶倩蓮這樣的買主,也會在猶疑再三后咬咬牙落槌成交的。岳非在這場交易里。是情愿,但不心甘。就是這不心甘,讓他時時被痛苦折磨得神經衰弱。然而,陶倩蓮無法理解他的痛苦。陶倩蓮認為,岳非的痛苦就是忘恩負義。
陶倩蓮幾乎把這樣的話整天掛在嘴上:“岳非,要不是娶了我,你能有今天?你恐怕還在窮鄉僻壤爬電線桿呢!”這樣的話她即便不掛在嘴上,也掛在臉上,掛在眼睛里,掛在一切可以傳情達意的器官上。而這。讓岳非非常非常的不爽。
岳非上初中的時候就偏科,理科極爛,數理化,簡直沒有及格的時候;文科奇好,尤其寫得一筆好字和一手好文章,語文歷史地理政治,都出類拔萃。要命的是,他的英語和數理化一樣的爛。到了他高考的時候,高考方案已經改革得云籠霧罩,文科還是有的,但又是什么3+2,又是什么大綜合小綜合,實施的所有方案,對岳非這個數學英語奇差的學生來說,都是最不沾光的方案。到頭來,岳非高三考了一次,又復讀了一次,考上的,還是鷺洲市電大的文秘專業,三年后,拿的大專文憑,幾乎把岳非一輩子在土里刨食的父親岳惟忠氣得吐血。
岳非沒有吐血。畢業后一時找不到工作的岳非也沒有氣餒消沉。被挫折和困難壓垮,低了頭認命,這不是岳非的脾氣。他信奉的是,天生我材必有用。上高中時,他是文學社的骨干,上電大時,他依然是文學社的骨干。而且,開始給報社電臺雜志社寫詩歌散文消息通訊,雖然變成電波和印刷物的并不多,但已經讓他感到了自身存在的價值。
在一家廣告公司混了一年后,鷺洲市廣播電視局面向全市招考鄉鎮廣播電視站的合同制招聘人員,因為只考新聞寫作之類,岳非毫無懸念地脫穎而出,被分配至老家所在的鴨灣鎮廣電站。
鴨灣鎮由原來的兩鄉一鎮合并而來,人口10來萬,方圓幾十公里,岳非除了隔三差五地為鷺洲市廣播電臺和電視臺提供新聞外,還得對付自辦的節目。除了干那些老百姓說的“土記者”的活,還得下鄉拉有線電視和廣播線纜,收有線電視費……所以,就被陶倩蓮埋汰成“爬電線桿的”,
岳非到了26歲的時候,還沒考慮婚姻問題。岳惟忠便有點著急。這個時候的岳惟忠不再氣得吐血,他已經以兒子為榮了。兒子雖然是個“土記者”,但總算是個文化人了,經常扛了市臺淘汰下來的攝像機在鎮上轉,出席鎮上各種會議和活動,廣播電視里經常能聽到:“……這是由本站記者岳非報道的……”或者,“通訊員岳非報道……”在鴨灣鎮上,岳非大小也是個人物了。岳惟忠便希望兒子早點結婚,早點給他生個孫子。岳惟忠也積極行動起來,發動各種社會關系尋找合適的媳婦。但常常是,他合適的,兒子看不上。兒子呢,似乎還沒有遇到動心的姑娘。戀愛沒談,積極進取的岳非沒有閑著,畢業后兩年,他就拿到了省新聞本科的自學考試文憑,26歲那年,他參加的省教育學院中文系的本科函授也即將畢業。岳非很快就是一個擁有中文、新聞雙本科的人才。岳非理科不行。但學起文科的東西來,都成小兒科了。要不是英語基礎太差,岳非早就去考復旦或者北大的研究生了,岳非翻看過歷年來的中文和新聞專業的研究生入學試卷,在他眼里,那些試題。實在是太簡單了。在他通往最高殿堂的路途上,攔路虎就是該死的英語。所以,在拿下雙本科之后,岳非就死心了。
和陶倩蓮接觸,純屬偶然,也純屬天意。
鴨灣鎮環球化工廠廠長陶德義惹了麻煩,排放的污水一不小心就讓承包魚塘的幾戶農民看著半拉子大小的魚兒漂浮在水面欲哭無淚,農民找陶德義交涉之前。先找到鎮廣電站,要求派記者采訪。站長喊來岳非,抓著腦門上稀稀朗朗的頭發嘀咕道:“小岳啊,這可是趟渾水。這樣。你先去攝像。了解了情況再說。你可知道,陶德義的哥哥就是陶德仁啊。”
岳非不認識陶德義,但知道陶德仁——鷺洲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電視里經常有他笑容可掬的光輝形象。站長交代了這樣的新聞背景材料,岳非扛著攝像機在魚塘邊就潦草地拍了幾段。他聽憑農民七嘴八舌地控訴,也懶得提問。岳非有經驗,知道問也白問,拍也白拍。這條新聞。鴨灣鎮廣播電視站和鷺洲市電視臺甚至省臺,都播不出來的。他跟隨義憤填脯的農民兄弟到環球化工廠,純屬糊弄老百姓,不去。老百姓那邊不好交代;至于去了以后拍不拍。拍了以后播不播,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但岳非即便是扛著攝像機裝樣子,也遭到了陶德義的呵斥:“你想干什么?誰讓你來拍的?”一個和陶德義一樣長著水泡眼的矮胖姑娘沖上來就搶岳非肩上的攝像機:“不準拍不準拍,要不我就砸了它!”
岳非一轉身就跑出10來米,邊跑邊笑:“我沒拍啊,砸壞了可要賠的啊!”追到他跟前的姑娘見岳非笑著把攝像機拎在了手上。也就收住了動武的手。她盯著岳非,也不說話,良久,突然轉身離去。
這個霸道的姑娘就是陶德義的獨生女兒陶倩蓮,中學畢業后在鷺洲市文化館當會計。因為長相實在丑陋,28歲了還沒男朋友。這天,在父親的廠里猛然看到眉目清秀的岳非,她一下子就鎖定了目標。
雖然岳非的所謂采訪自始至終都嚴格按照站長的指示裝裝樣子,但環球化工長污染魚塘事件后來還是鬧出了非常大的動靜。鷺洲市環保局的一幫鳥拍起馬屁來毫無原則,硬是認為出現魚苗大面積死亡現象和環球化工廠無關。市漁業局的所謂專家也買陶副市長的賬,一本正經地解釋說:可能和魚苗放養密度過大,夏季氣溫高水中缺氧有關……老百姓可不買誰的賬,聽說陶德義是副市長的弟弟后,更加怒氣沖天,奔東走西,鬧得轟轟烈烈。到后來,省電視臺類似于央視“焦點訪談”的“大寫真”欄目組記者來了,省報群工部記者來了……折騰到這個份上,陶德義陶倩蓮也沒了砸攝像機照相機的膽子,陶德義被覺悟明顯高出許多的哥哥批評教育得狗血淋頭:“你腦子鬧水災啊?這么點死魚能值幾個臭錢?到底是小農意識!你知不知道,你這樣亂來,影響了我的形象!我是黨員,是干部,是領導。眾矢之的,眾目睽睽……算了算了,不和你多說了,說了你也不開竅。聽著,趕緊賠償,要多少賠多少。”
陶德仁副市長當著省市媒體記者的面,責令市環保部門重新調查,對肇事企業要嚴肅查處,盡快給農民兄弟以補償……
當然,鷺洲市環保局最后得出的結論是:魚塘污染事件應由環球化工廠、鴨灣繅絲廠、鷺洲特殊鋼鐵有限公司三家向鷺洲河排放污水的企業共同承擔,陶德義最終的損失,依然是毛毛雨——拍馬屁的原則,鷺洲市環保局的領導還是堅持到底了。是咧,要不然,前面的馬屁也就拍到馬腿上了。半途而廢的事情,環保局的領導是不會做的。
這場風波最大的贏家其實是陶倩蓮。或者說,是岳非。
六
一片混亂之際,陶倩蓮沒閑著,她很快就摸清了那個扛了攝像機落荒而逃的小子的底細,并立即讓父親托鴨灣鎮鎮長出面保媒。開出的條件是赤裸裸的:入贅陶家,在鷺洲市區的結婚新房由陶家提供:因鷺洲市電視臺編制已滿,目前不進人,可將岳非調至鷺洲日報,身份從合同制員工直接轉為事業單位編制——也就是說,從“土記者”變成真記者。
回憶著陶倩蓮的身材和面容,岳非足足考慮了三天。三天后,他才正式征求岳惟忠的意見:姑娘怎么樣,姑娘的父親怎么樣,姑娘的伯父怎么樣,結婚后會怎么樣,工作,房子。前途……
岳惟忠邊抽煙邊聆聽的時候,雙眼放出的亮光穿透了煙霧。聽岳非講完,他只反問了一句:“兒子,你同意嗎?”
岳非說:“我決定答應這門婚事。”
岳惟忠遞給他一支煙,呵呵笑出聲來:“好。我支持!”
岳非不得不佩服有關部門的辦事效率。他和陶倩蓮領到結婚證的第二天,就接到鷺洲日報人事部的通知,讓他第二天去上班。岳非也不得不佩服陶倩蓮的辦事效率,結婚11個月后,他們的漂亮女兒陶樂就呱呱墜地。結婚頭幾年,岳非慶幸自己作出了一個正確的決定。他在鷺洲日報如魚得水,深得重用。但隨著女兒的長大,形勢漸漸發生了令人煩躁不安的變化。
先是陶倩蓮的伯父陶德仁副市長出了事。他第一天還在電視里大談反腐敗。一臉正氣地講廉政建設,第二天,就因嚴重的經濟問題被雙規。最后查明,他在企業改制過程中,收受巨額賄賂,被判處有期徒刑10年。失去了靠山的陶德義生意做得一塌糊涂,改制給他個人的環球化工廠拖了兩年后。宣布破產。陶德義便和老婆搬到女兒家,替岳非帶帶孩子,做做家務。打打麻將,開始養老了。陶倩蓮所在的文化館本來就沒什么經濟效益,在那里當會計,人雖清閑,但收入少。父親的廠子紅火時,陶倩蓮也不在乎工資的多少,等到環球化工廠沒影了,陶倩蓮便感覺到了經濟上的壓力。陶倩蓮除了開始嚴格控制岳非的財政收入和支出外,自己也不再傲視一切,而是厚起臉皮。兼職干起了保險業務員。
在這樣的境況下,岳非的心境開始一天比一天壞起來。對當初的選擇,他開始后悔了。稍微表示出點對陶倩蓮的不滿時。便遭來她的一頓臭罵:“怎么啦?現在嫌我長得丑啦?結婚的時候怎么不嫌啊?嗬嗬,我的大記者,現在神氣了,嫌我們娘倆了?是不是想離了婚找個漂亮的小姑娘啊?呸,你想得美!你想要離婚。除非我死了!”岳非便一肚怒火又一臉無辜地說:“你胡說什么啊?誰嫌你啦?誰想離婚啊?簡直胡攪蠻纏。”“喏喏,嫌我胡攪蠻纏了吧?嫌我把你的私房錢全搜繳了吧?嫌我管你和不三不四的女人來往了吧?你肚子里有幾條蛔蟲,我一清二楚!你休想瞞得了我!”陶倩蓮把手指戳到他臉上。
岳非對陶倩蓮越是不滿,但越是不敢表露出來。陶倩蓮的狂風暴雨山呼海嘯他可是怕了。所以,當他看到丁林和陳美珍離起婚來如此干脆利索,便不由得不羨慕了。
七
中午沒有喝酒,晚上胡長橋如何能放過岳非?在平安酒店——產權屬于鷺洲市公安局的,經營的自然是和警方聯系密切的主兒,岳非、崔名貴、楊濤、胡長橋、景曉露,加上公安局宣教科和刑警大隊的幾個領導,滿滿坐了一桌,本地的“鷺洲白色經典”酒開了一箱(6瓶),熱菜還沒上來,四瓶酒見了底,剛開始反復聲稱不喝酒的崔名貴已經爭搶著酒瓶喝了,胡長橋樂不可支,手舞足蹈,也大呼小叫:“小岳,來,我們,單獨再來一杯!”岳非把酒杯捂在胸前,裝成個少女護胸的樣子,說:“胡大。你先說個理由。”胡長橋瞪著讓嫌犯膽顫心驚的大眼,說:“預祝兄弟采訪圓滿成功,也祝賀大哥我,為民除害,命案全破。”把喝酒上升到了革命事業的高度,岳非只好往死里喝了。
一箱酒結束的時候,崔名貴早醉得卷舌晃腿滿口大話,胡長橋瞪著通紅的雙眼,還要和岳非拼白酒。岳非說:“這樣。再開點啤酒漱漱口,白酒反正你就是把我抓到看守所,我也不喝了。”人家便應和:“好好好,小姐,開啤酒,先一人一瓶!”岳非將酒杯在桌上重重一敲:“行,開!”
景曉露就坐他身邊,捅他的胳膊,小聲說:“喝混酒容易醉,你當心啊。不能喝就別喝了,身體要緊啊。”“沒事沒事。”岳非逞著能。楊濤臉紅脖子粗地笑:“呀呀呀,曉露,你可真會疼人啊。我鄭重宣布,我吃醋啦!”說得沒有喝一點酒的景曉露臉一下子比他還紅。
岳非的特點是酒越喝得多,臉色越是白,表面上神淡氣定,鎮靜自若,看不出一點波瀾來,但內心里,已經是大海揚波,濤聲如雷了。酒酣了的岳非含情脈脈。眼中的景曉露比平時更加百媚千嬌,美麗動人。岳非的心突然咚咚亂跳起來。一個非常強烈的念頭就像一道刺破濃霧的光芒,照亮了岳非的前程。在混亂的敬酒中,他痛下了幾次決心,終于不管不顧地顫抖出左手拉住了景曉露的右手。
在這剎那,岳非想:無非就是拒絕和接受兩種結果,不行動,怎么知道答案?
答案很快就出來了。景曉露的小手非常溫順地躺在了他有點潮濕的掌心里了。起初是被動僵硬地躺著,后來便蘇醒過來。放松起來,柔軟起來,生動起來。岳非后來想。其實,人的手,就是縮小了的軀體啊。也就是說,她和他親親密密地擁抱了,你來我往地熱吻了,顛鸞倒鳳地纏綿了……
岳非便越發興奮起來,和警察兄弟們一杯杯地倒了啤酒漱口,站立和坐下間,常常是碰得空酒瓶滿地叮叮當當地響。岳非已經數不清自己喝了幾杯灌了幾瓶,只知道一趟趟地往衛生間跑。
平安酒店沒有不散的宴席。胡長橋和岳非相約明天上午8點半一起到看守所提審丁林后,便穩穩地站起來說:“兄弟們,杯中酒干了,小姐,不能再開啤酒了,誰開。誰喝!”帶頭來了個底朝天,然后,端起小姐早已經分好的紅湯面,呼啦一聲。風卷殘云,碗里便干干凈凈。
到了酒店門口,胡長橋吩咐景曉露:“小景啊,這樣,今天小岳酒多了。他的車你來開。安全送他回家,明天上午你再去接他。”
景曉露點點頭。向岳非伸出手:“鑰匙。”岳非還想逞能,掏了鑰匙,飄著腳步說:“沒事。我能開。我有酒后駕駛證……”胡長橋一把奪過鑰匙,遞給景曉露:“好小子,你敢酒后駕車,我現在就送你到拘留所去。”
岳非嘮叨著:“我沒醉,沒事的……”胡長橋拎著他,就像拎一只小公雞,拉開副駕駛車門,往里一推。砰地關上。景曉露留給胡長橋、楊濤他們一張笑臉,說聲再見,呼地離去。
霓虹閃爍的街道上,汽車已經不多,燈光在岳非和景曉露的臉龐上映出瑰麗而暖昧的色彩。景曉露輕輕問:“住哪兒?”岳非坐正了身體:“新寧小區,10幢……謝謝你,曉露。”景曉露笑起來:“不客氣,為人民服務嘛!”這時,岳非的手機響起來。岳非一看,是家里的電話。陶倩蓮的聲音大得景曉露也聽得一清二楚:“又死哪兒去了?是不是又亂喝酒了?快點回家,超過11點半,當心我反鎖了門!”岳非說:“在路上,馬上到家。”立即掛斷了電話。
兩人一路無語。景曉露默默地開著車,岳非默默地看著她。不到一刻鐘,就到了新寧小區門口。景曉露說:“我把車替你停好。我打的回去。”岳非說:“不不,你把車開走,這么晚了,這兒很難打到的士。就是明天還得麻煩你來接我。”岳非說著,左手又一次纏綿上了景曉露放在變速桿上的右手。
景曉露干脆在路邊熄了火,默默凝視著岳非,一雙水汪汪的眼睛里,柔情似水。岳非的呼吸突然粗重,心又一次咚咚亂跳起來。他一把抱過景曉露,吻她。酒后男人吻的味道,景曉露并不喜歡,但單是吻的行為,景曉露喜歡,而正當景曉露閉了雙眼屏住呼吸準備享受吻的激情時,猛然發現岳非已經放開了她。
岳非認真地說:“曉露,我喜歡你。”然后,便神情痛苦而緊張地跳下車,揮揮手:“明天見。慢慢開。”人已經頭也不回往小區門里走。景曉露正納悶,按下車窗偏了腦袋看步履匆匆的岳非。但見岳非到了一個小花圃的陰暗處,站住,摸索了一會兒,一道白色的拋物線便從身前飛瀉而出,綿延不絕。景曉露撲哧笑出聲來,轟的發動汽車,消失在美麗而寧靜的夜色里。
岳非掏了鑰匙開家門的時候,想:以前被陶倩蓮反鎖了門,還可以在汽車里對付一夜,今天如果被拒之門外,那就慘啦。還好,鑰匙一轉,門就開了。
悄悄漱洗完畢。進了臥室,也不敢開燈。小偷一樣鬼鬼祟祟在陶倩蓮身邊才躺下,“還曉得死家來啊!”一聲咬牙切齒的怒喝嚇了岳非一跳。他低三下四解釋著:“今天在公安局采訪一起兇殺案,晚上大家一起聚聚的……”“喝得酒氣熏天的,你讓我怎么睡得著?你聞聞,滿屋子酒味。”陶倩蓮打斷他,岳非嗅嗅鼻子,自己哪里聞得到?以前岳父岳母沒來的時候,岳非喝多了,就知趣地睡到書房。現在,女兒睡在書房,岳父岳母睡在客房,岳非沒地方可去。總不能睡客廳啊。冬天還可以在沙發上將就,夏天,沒有空調。客廳里沒辦法睡啊。陶倩蓮跳將起來,抱了枕頭,罵罵咧咧,和女兒睡去了。
岳非失眠了,
空調嗡嗡地響著,涼爽的風徐徐而來。陶倩蓮的霸道、丑陋、狂妄、粗俗……變得越來越清晰而濃烈,壓迫得岳非幾乎喘不過氣來。他不知道,可憎的陶倩蓮有多少屬于真實,多少屬于夸張,多少屬于偏見。總之,他感覺自己越來越難以忍受了。岳非對自己說:我已經忍了七年了。
七年之癢。癢就撓撓。越撓越癢。現在。突然有了美麗可愛的女警察景曉露,岳非的心,更癢了。
他夢見一雙嬌嫩白皙的小手溫柔地探進心扉,把一顆敏感多情的心撫摸得生動活潑,詩意盎然。色彩繽紛
八
岳非第二天起來吃早飯時,陶德又送陶樂上學去了,岳母買菜去了,陶倩蓮還是一臉怒氣:“今天有沒有空送我到白港鎮去?有個客戶要簽份保單。”岳非連忙打招呼:“不好意思,今天我還得繼續采訪那起案子,這篇稿今晚得排上版面的。這樣,要不,你和客戶商量一下,我明天陪你去。明天我休息。”
陶倩蓮起身拿了空碗到水池邊洗,說:“等我拿到了駕照。我自己開,不求你。”透過窗戶往樓下看,問:“我們家的車呢?昨晚你醉醺醺的停哪兒啦?”岳非說:“噢,喝了酒,朋友不讓我開,派警察送我的,一會兒來接我。”正說著,手機就響了,岳非一看,景曉露的號碼,接了就說:“喂,你好,你在小區門口等我,我馬上下來,我們就直接到看守所吧。”掛了電話,對陶倩蓮說:“上午到看守所采訪那個殺人犯,中午可能也不回家吃飯,別等我”。“哼,誰要等你,不回來正好,還替我省了一頓飯呢!”陶倩蓮沒好氣地說。
岳非懶得啰唆,拎了包,下樓去。從三樓跑下來,長長地嘆了三口氣。看到穿著警服、英姿颯爽的景曉露,岳非才精神抖擻起來。“曉露。我來開車,讓我也來為你服務一回。”岳非快活地笑道。
景曉露跳下車,向另一個車門走去,說:“嗯,酒醒啦?昨晚喝得夠嗆吧。以后可別跟胡大斗酒了,他可是個沒底的酒桶。”岳非不好意思地笑:“確實夠嗆,快把我喝死了,嗯,以后不陪他這樣喝了。”
汽車一啟動,岳非的手就不老實起來,先是抓了景曉露的手,然后就撫摸起她的大腿來。景曉露嬌嗔著撥開他的手:“給我好好開車,聽話。”
岳非還是不聽話,拖過她的左手,放在變速桿上,兩手粘糊著一起換檔。到了市區西郊的鷺洲市公安局看守所,才進大門,就見胡長橋神采奕奕地從一棟樓里出來,咋呼著:“小岳小景,來啦,準備開工。”
往提審室走的時候,他小聲說:“陳美珍昨晚已經死亡,這個消息暫且封鎖,不能讓丁林知道。不然,有的話,他就不肯說了。小景,你作筆錄。小岳,你只管挑你有用的聽和記,不要發問。要問什么問題,遞字條給我。丁林問起,我就說你是檢察院的。你可不要說是記者。”岳非忙不迭點頭。
他們走進第8提審室的時候,已經剃了光頭的丁林穿著看守所的灰色服裝坐在了鐵欄桿后的鐵椅上,一個警察站在他身后。看見兩個穿警服一個穿便服的從前面進來,立即慌亂地站起來,一張油光光的圓臉上堆起謙卑的笑。
胡長橋擺擺手:“坐下。”然后對民警說:“替他把手銬打開。”民警掏出鑰匙,打開,將鐵門咣當關上,離去。丁林夸張地左有手相互安慰了一下手腕,更加謙卑地向胡長橋鞠了一躬,說:“謝謝領導謝謝領導。”
胡長橋一口點了兩支煙。把一支煙遞進欄桿,說:“謝謝就免了,你給我再好好回憶,好好回答問題,把和陳美珍的關系說清楚,把事情的經過說清楚,這就是對我們工作的最好的支持和配合,也是對你自己最大的負責。只要說清楚了,事實是依據,法律是準繩,你該承擔什么責任,就是什么責任。沒什么大不了的,男人嘛,敢作敢為,敢作也敢當。別跟我婆婆媽媽的就行。”
丁林接過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陶醉了一下,又謝了一下胡長橋,才惴惴地坐下,問:“我有罪,我有罪,我不該動刀子……報告領導,現在陳美珍怎么樣了?傷嚴重不嚴……”胡長橋揮了下手,打斷他的話:“陳美珍和那個男的傷都不嚴重,在醫院治療呢,醫藥費你得想辦法先拿出來,啊,這對減輕你的罪行有好處。”
“是是,是是,我讓家里想辦法籌錢。我一定聽政府的,該賠償的一定賠償。”丁林誠懇地說。
岳非想,要是知道陳美珍已經死在他刀下了,丁林可還會這樣誠懇?
胡長橋不動聲色,按照慣例問丁林姓名性別年齡籍貫住址身份證號碼等等,問得丁林都不耐煩了:“昨天我不是回答過嗎?”胡長橋更不耐煩:“你哪來這么多廢話?問你什么就答什么,這是規矩。”既然是規矩,丁林就只好老老實實地再重復。重復著和陳美珍是怎么認識,怎么結婚的,怎么離婚的。
“第一次和陳美珍離婚以后,你離開了和她同居的出租屋,你住到哪里去了?”胡長橋問。
丁林目光迷離地陷入了回憶。和陳美珍負氣領了離婚證后。丁林干脆吃住都在聚賓酒店。單身了沒幾天,親朋好友都期盼著破鏡重圓,你來勸他來勸,丁林看看前妻方春秀也不反對,就順水推舟,像出了趟差,心安理得地回了家。外人一看,和方春秀還是恩恩愛愛的兩口子。雖然,兩人根本就沒辦理復婚手續。
出過差的丁林,心如何收得住?野啦。說到底,和陳美珍也沒有原則性的沖突,如何能一刀兩斷,斷絕來往?再不濟,調味品還得上她那兒采購吧。丁林責怪自己還是心太軟,狠不下心來,和陳美珍依然藕斷絲連,牽牽絆絆。這樣又拖了兩年后,丁林想,自己反正是匹劣馬了,反正是在吃回頭草回鍋肉,被陳美珍淚水一泡,兩人又興高采烈領取了結婚證——上次領結婚證是情人節,這次領證正好是4月1日,愚人節。在這樣的日子領結婚證,丁林的腦海里閃過一絲不祥。
丁林要從家里搬出來,和方春秀打招呼的時候,不無歉意,又得裝出一副被陳美珍逼得走投無路的架勢。方春秀幽怨地看著他,閃著淚花,只是說:“你呀。是把這個家當了旅館,想走就走,想來就來。誰說你,你也聽不進半句了。隨便你吧,腳長在你身上,總不能拿鏈子來鎖你吧?再說,鎖得了你的腿,也鎖不住你的這顆心。我可是前世里欠了你的千百年的債啊。走吧,你走吧。只要你記得這個家里還有你兒子,還有一個沒有虧待過你的老婆。”方春秀無奈地揮揮手,掛著止不住的淚,讓開一條路。
丁林嘆了口氣,囁嚅著:“我……我就是走了,還會對你們娘兒倆……負責的……”
說負責,簡單:真的負責起來,就難了。
九
和陳美珍復婚后的半年多時間里,丁林過得比較舒坦。陳美珍安穩地做她的生意,丁林安穩地開他的酒樓。下了班,兩人在出租屋里過著小日子,卿卿我我,恩恩愛愛,完全是幸福的一家人,堪稱再婚復婚的模范。方春秀在聚賓酒店負責宴席的預訂和協調,和丁林抬頭不見低頭見,因為兩人對上高中的兒子有共同的感情和期盼,雖然方春秀整天滿臉陰云密布,但與丁林的相處還算平和。
一天,陳美珍和幾個朋友在聚賓酒店吃晚飯,丁林也作陪。席間,方春秀進來向丁林匯報:“明天中午市國土資源局有個會議招待放在酒店。五六桌人,指定了要上五糧液。倉庫里的酒恐怕不夠。”和丁林說話時,她不向陳美珍的位置看一眼。丁林說:“知道了,我明天上午讓專賣店送點來。”方春秀才出去,陳美珍就發作起來:“丁林,你給我,明天,就把她辭退了!”
當著這么多朋友的面,丁林沒給陳美珍面子:“你又發什么神經?有什么話,回家再說。”端起酒杯,把一桌人敬了下。說:“我還要到其他包廂敬一下,少陪。慢慢喝。”扔下氣得鼓鼓的陳美珍。頭也不回走了。
兩人再見面,是在出租屋,深夜。丁林一進門,就嚇了一跳。只見陳美珍脫得只剩下一件內衣,仰躺在床上,被子也不蓋,把自己凍得唇青臉白的。丁林上前把她擁進被窩:“唉呀,你可真傻,凍壞了怎么辦?”陳美珍冷冷說:“我本來就傻啊,幾次三番嫁給你,可你呢,方春秀還在你酒店,哪里像是離了婚的樣子?”
丁林賭咒發誓:“自打我們復了婚,我如果還和她發生過關系,我就不得好死。”
“要是你真的在乎我,那你明天就把她辭了。”陳美珍堅持著,“要不,我也不放心。”
丁林為難了:“我是真的非常在乎你,你想想,我們也是相處了10多年了,我對你的感情,你不是不知道。但是辭退方春秀,不合適啊。美珍啊,我承包聚賓酒店,裝潢、添置設備,投了上百萬,貸款時。是以房產作抵押的。你也知道,這房產現在是方春秀的,我把她辭了,這個貸款你讓我怎么弄啊?美珍。我向你保證,一旦貸款還清,我就把她辭退。”
陳美珍沉默良久,長嘆一聲。扭過頭,睡。第二天早上,丁林發現,枕巾是濕的。
陳美珍的沉默是短暫的。更多的時候,她無法抑制地爆發起來。指桑罵槐,拍桌子,摔東西,哭哭笑笑。丁林對胡長橋說:“那時候起,她就有點神經質,我有點吃不消她。反正,兩個人,經常吵架,鍋碗丁當,雞飛狗跳的。”吵了架。丁林就憋氣住到酒店辦公室。
丁林說,年前,臘月初八還是初九,陳美珍又一次提出分手。她提出的離婚條件是,讓丁林給她買所房子。二手房,小一點,都無所謂。“我只要有自己的房子就行。”丁林想,也好,這樣動不動就吵架也沒意思。還是作個了斷。咬咬牙,在丹楓橋小區買了個60平方的二手房給她。拿到房子鑰匙的那天,陳美珍又提出新要求:“你再貼5萬元給我。”丁林沒辦法,又湊了3萬元給她。還有2萬一時拿不出來,丁林寫了張欠條給她。兩人相約,正月十五到民政局辦理離婚手續。當天,陳美珍就退了出租屋,搬到丹楓橋小區住了。丁林成了喪家之犬,連除夕夜,也是蜷縮在聚賓酒店總經理室的長沙發上度過的。
“嗬,看不出,你這個老板這個年過得這么慘。”胡長橋笑。
丁林一副可憐相:“狼狽啊,遇到這樣的女人,沒道理可講啊。”
在丁林的敘述中,陳美珍似乎真的是個不可理喻的女人。到了正月初五晚上,她突然打電話給丁林:“這幾天,我前思后想,想通了,不離了。我們重歸于好,好好過日子吧。”丁林正愁沒地方住呢,當即趕過去。丁林吃了陳美珍做的飯菜,還喝了點小酒,心情好了許多。兩人擁坐在床上,你一言我一語,有一搭沒一搭,憧憬起光輝燦爛的明天來。
丁林說:“美珍啊,既然我們不離婚了,因為買了這套房子,我手頭也比較緊,你先把3萬塊錢給我。”陳美珍立即從他懷里掙脫出來,斬釘截鐵:“不行!這錢,我保管。怎么啦?你不放心我?”丁林說:“酒店也要資金周轉的啊,你怎么一點也不體諒我?你簡直……簡直……”丁林氣得直抖,說不出話,忽地把被子扔到地上。把個已經脫得只剩下短褲胸罩的陳美珍冷得一激靈,渾身綻起雞皮疙瘩。
陳美珍也是氣急敗壞,伸手就抓在了丁林的臉上。厚臉皮和長指甲相比畢竟嫩了點,丁林感覺一陣熱辣,手一抹,娘的,一手血。靠,丁林也顧不得憐香惜玉,也是氣急敗壞,一拳就親密接觸了她的臉蛋,陳美珍立即鼻血橫流。
她哇地哭起來,丁林也愣了,趕緊跳下床來找毛巾替她擦,找餐巾紙堵她的鼻孔,又手忙腳亂把她安頓在被窩里。擦著哄著,剛才還打得鮮血橫流的兩個狗男女,抱在一處,風流快活起來了。
景曉露聽得捂嘴偷著樂。扭頭看岳非,他已經撲哧笑出聲來。胡長橋也樂不可支!“活寶!真是兩個活寶!”
此后的幾天,兩個活寶你來我往,關系又親密起來。正月十四晚上,丁林還是美美地和陳美珍同床共枕,但到第二天一起來,丁林就傻眼了。
陳美珍把兩人的結婚證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嚴肅地說:“丁林,昨晚,我可是一夜沒睡著,思前想后,我們。還是離婚吧!”
丁林一時還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盯著她,想從她臉上找到點開玩笑的痕跡來。然而,陳美珍搖著頭,嘆著氣。站起來:“走吧,上民政局吧。”
丁林從來就不是個服軟服輸的人,表現得也很爽快:“好吧,聽你的。”
拿著熟悉的離婚證書,兩人站在民政局門口,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丁林不知道說什么好。陳美珍說:“丁林啊,雖然離了婚,但我們還要當朋友相處,保持……一定的……關系。”
胡長橋裝糊涂,問丁林:“陳美珍說的保持一定的關系是什么意思?么關系?”
丁林露出難為情的神色:“就是,就是那種關系。”
“那種關系是哪種關系?”胡長橋正色道,“說得清楚點!”
“夫妻關系。”丁林有點尷尬。
“都離婚了還有什么夫妻關系?扯蛋!”胡長橋繼續裝,“你給我老實點,到底什么關系?”
丁林梗起脖子:“性關系。就是我和她還一起過性生活。日×。”丁林豁出去了,赤裸裸地說。
胡長橋“哦”了聲,恍然大悟的樣子:“直接說不就完了?遮遮掩掩的,還讓人以為是什么復雜的關系呢,”
岳非和景曉露相視一笑,岳非笑得暖昧,曉露笑得羞澀。
胡長橋問丁林:“陳美珍這樣建議,你當時怎么回答的?”
“我啊,就說了句,隨便。”丁林說。
于是,兩人還是你來我往,拉拉扯扯,和離婚前的生活并無兩樣。知道丁林和陳美珍又離了婚,方春秀臉上也陰轉晴,聚賓酒店里開始響起她久違了的笑聲來。丁林承認,自己不是個好東西,和方春秀畢竟是原配,一日夫妻還百日恩,眉來眼去了幾下,丁林基本上回到了方春秀身邊。他那段的生活狀態,相當于“走婚”,沒有了結婚證書,自由地游走在兩個女人之間,反而輕松快活,
胡長橋有點納悶:“你回到方春秀那里,陳美珍知道?你再去找她,她也不生氣?”
丁林點著頭,說:“陳美珍雖然脾氣不好,但她還是很在乎我的。她曾經發誓說,她只愛我一個,如果她有其他男人,她就自殺。當時,我也對她說。如果你有其他男人,我也會同你拼命的。”
丁林似乎在解釋這次動刀的原因。岳非認為丁林的這種說法很可疑。當然,死無對證。但按理說,丁林現在還并不知道陳美珍已死,應該也不會信口開河。
和丁林常來常往的陳美珍還是很快有了其他的男人。
十
看守所所長進來。招呼胡長橋:“胡大,時間不早了,吃了中飯再繼續。”岳非看看手表,居然快12點了。一個上午,就在丁林的絮叨中度過了。岳非只遞了一次字條,讓胡大問了他們第二次領結婚證的具體時間。景曉露把厚厚一沓筆錄遞進柵欄,讓丁林一一簽字。三人起身離開的時候,丁林討好地朝整個上午都一言不發的岳非笑笑,問:“這位領導是……”胡長橋呵斥:“檢察院來監督我們查案的,下午你給我繼續老實交代問題。”
走出提審室,他們向干警食堂走去。路上,工作人員推了一個龐大的不銹鋼桶向監區走。岳非探頭看了一下,油乎乎的一層湯,浮著綠色的茼蒿和蔥末。“是什么東西啊?”岳非問。看守所所長說:“面條啊。一人一盆。”“吃得飽嗎?”“哈,餓不死。你以為來這兒度假啊?全是被拘留的人,我當看守所所長以來,還沒關押過一個最后被無罪釋放的呢。”
岳非嘀咕著:“嗯,就是讓人來受罪的——不是來采訪,我可不想來這地方。”
所長笑道:“不是工作,我也不想來這鬼地方啊。”
食堂很簡陋,簡單的四菜一湯。胡長橋胃口好得很,紅燒肉白米飯,來了一大碗。岳非看來昨晚喝多了。傷了胃,只是稍微來了一小口飯,吃了點蔬菜,吃下的食物,比景曉露還要少。飯后,幾人就坐在食堂里喝了點茶,胡長橋就提議:“咱們就繼續提審吧,早點結束。也好讓小岳早點動筆寫啊。”岳非點著頭:“行,速戰速決。我的稿子今晚還得上版面呢。”
在胡長橋的提問下,丁林的敘述從6月21日他的行蹤開始。
丁林說,他哪里能想到陳美珍這么快就有了新男人呢?沒發現什么異樣呀。21日晚上。丁林還住在丹楓橋小區,和她才發生了“夫妻關系”,在激情蕩漾時,陳美珍還提出了復婚的建議。第二天早上分手時,陳美珍對他說:“今天我要到鎮江去進貨,晚上回不來的,你就別來了。”
晚上,丁林在聚賓酒店忙到了11點左右,在去方春秀處的路上,腦海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陳美珍究竟有沒有到鎮江?有沒有撒謊呢?”撥她的手機,已經關機了。丁林便調轉車頭,直奔丹楓橋小區。
胡長橋說:“下面你說慢點,把每一個環節都給我交代清楚。”
丁林唯唯喏喏,坐正了身體,說:“我把車子停在小區的路邊上,就慢慢地爬上樓。二樓,就在車庫上面。我有房間的鑰匙,開門的時候,我很小心,沒有發出一點聲響。進了門,我就知道,陳美珍在家,而且,還有別的男人。”
胡長橋問:“你是怎么知道的?”
“進門后,借著路燈光,我就看到門口地上有兩雙鞋,一雙是她的,還有一雙是男人的涼鞋,自然,不是我的。”丁林說,“我打開房間門,一開燈,就看見陳美珍和一個男的躺在一起,”
“看到這樣的情形后,你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胡長橋問。
“我啊,非常生氣。心想,昨晚還和我在一起談要復婚什么的,今天就這樣子了,這不是欺騙我嗎?我就掏出了刀。”
岳非在采訪本上寫:“此時,丁林怒火、妒火熊熊燃燒……”
胡長橋問:“這個刀你是事先準備的嗎?”
“不是不是,你知道,我是廚師出身,雖然不怎么親自做菜了,但常常也忍不住手癢,拿蘿卜什么的雕刻一些東西。這把刀是專門用來雕刻的,我都是隨身帶的。當時氣昏了頭,就從腰間拔了出來。”
“拔出刀后,你是想先刺陳美珍的,還是那個男的?”
“刺那個男人。雖然當時也恨透了陳美珍。但我根本沒想傷害她。那個男人看到我手上的刀,爬起來就向陽臺方向逃,我追上去,往他背上扎了一下,也不知道有沒有扎到。他拉開通往陽臺的門,跑了出去。
我要繼續追的時候,陳美珍抱住了我的腰,我就向下一捅……”
胡長橋的提問特別注重細節:“你當時是哪只手拿的刀?”
“右手。”
“你給我比劃一下,陳美珍抱住你腰的時候,你是怎么動手的?”
丁林把握著拳頭,舉到半空,往下一甩:“就這樣,也沒看,往下一扎。”
“扎在什么上面了?”
“不知道,我沒看。反正,應該是扎在陳美珍身上了”
“你感覺扎在了什么部位?”
“我……沒感覺……一扎以后,我就甩開她,追那個男的去了。”
胡長橋追問:“你扎下去的時候,有沒有聽到陳美珍叫喊?”
丁林回憶著,猶疑著,“好像啊了一聲,又好像沒有……我也從陽臺跳下去了……”
丁林在小區找了一圈,沒發現逃跑的男人,就開車回到前妻方春秀的住所。在路上,他停下車,把匕首、鑰匙扔進了下水道。
提審結束后,岳非問胡長橋,干嘛在這些地方問得那么詳細,胡長橋回答:“這涉及到檢察院將以故意傷害罪還是以故意殺人罪提起公訴,”岳非“哦”了一聲。似懂非懂。
十一
有了詳盡的采訪材料,岳非寫起來非常快,到晚上6點多。他一邊吃著方便面,一邊就寫完了最后一行字。題目是《離了結結了離游戲婚姻釀苦酒——鷺洲“6·22”兇殺案始末》,署名是:本報記者岳非,本報通訊員楊濤、景曉露。分為“慘案發生”、“游戲婚姻”、“腳踩兩船”、“怒中殺人”等部分。按照崔名貴的說法:“這個特別報道,絕對有看點!”岳非發了郵件讓公安局宣教科楊濤把稿件審看一下,楊濤說,他還在外面有事。讓岳非先排版再說。到了晚上8點,電腦房已經排好版面,出了大樣。楊濤來電說:“我趕不回來了,你放心,我已經安排景曉露來審讀,她比我更了解情況呢。”
等景曉露趕來,看稿,再和岳非推敲了一些細節和用詞。改定,付印。已經是晚上10點多了。
兩人的住處背道而馳,但岳非堅持要送景曉露回家。景曉露坐上車的那一剎那,岳非心狂跳。他腦海里浮現起報道中寫丁林和陳美珍的一句話:“兩人相識數月后勾搭成奸。”他想。他是不是也將和景曉露勾搭成奸呢?岳非不喜歡用這樣的詞語來描繪自己的行為。他認為,他是喜歡景曉露。愛景曉露。他的終極目標是和她結婚,生子。白頭偕老。
但現在,岳非還是陶倩蓮的合法丈夫,陶樂的慈祥父親,陶德義的乖巧女婿。在麗暉花園一幢小高層下停下車,陪景曉露跨進電梯門的瞬間,岳非知道,他和景曉露的故事毫無懸念地開始了。
景曉露的家門是她用后背關上的,而關門的力量來自岳非。岳非一進門,就果斷地擁抱住景曉露,猛烈地吻她。景曉露的小包啪的一聲掉在地板上,她身不由己地成了岳非爪子里的小鳥。
岳非感覺自己是展翅翱翔的蒼鷹。第一次飛得那樣的高遠,藍天,白云,河流,山峰,森林,鮮花,馬群……岳非風一樣掠過,激蕩起滿心的歡欣和幸福。他聽見自己長嘯起來,嘯聲在曠野里恣意回響。他也聽見了景曉露小鳥般的歡唱。婉轉,悠揚,那是被呵護的柔情,被投入風暴眼的刺激,被引領著飛向太陽的熱烈奔放。怎么會享受到如此美麗動人波瀾壯闊的意境啊?怎么到今夜才體味到如此的激情和到達這樣的巔峰啊?岳非感覺自己有淚水打濕了曉露豐滿迷人的胸膛。
“怎么啦?岳非。”景曉露撫摸著他的臉龐。
岳非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只是感到幸福……”他吻著曉露,把頭埋在她的山谷里,說:“曉露,其實,我是那樣的喜歡你……一直不敢說出來,曉露,我愛你,只要你愿意,我會和你結婚……”
景曉露撫摸著他的頭發、耳朵、下巴,說:“嗯,我當然愿意啦,我等你。”
岳非堅定地說:“曉露,你放心,我會盡快離婚,娶你。我不是丁林。不是個拿感情當兒戲的人。”
“那你當時怎么會娶陶倩蓮這樣的女人?你們兩個也太不般配了啊。是不是像人家說的,為了工作崗位?”景曉露問得很直接。
岳非尷尬地笑笑:“年輕時,不懂愛情。唉,后悔莫及啊……”怕景曉露問出讓他更難堪的問題來,連忙用吻堵住了她的嘴。景曉露“嗚嗚”哼著,四肢又蛇一樣糾纏住了岳非。岳非又振翅高飛起來……
陶倩蓮的電話像子彈一樣把岳非從空中擊落,他渾身的羽毛飄散得七零八落,一頭栽倒在地。“這么晚了,還死在報社干嗎?明天要送我到白港鎮的,是不是忘記啦?”陶倩蓮的話語就像是機關槍,卡卡卡一梭子,打得岳非遍體鱗傷。岳非說:“不是還在趕稿做版面嘛,快好了,你先睡。”
岳非戀戀不舍地爬起來,邊穿戴整齊。邊說:“曉露,等著我,我一定要,娶你!”他咬牙切齒,面孔都變了形:“我說到做到!”
隨便什么事情,好像都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第二天,到白港鎮的路上,岳非一邊開車,一邊跟陶倩蓮聊丁林的案子。陶倩蓮說出來的話讓岳非一下子心灰意冷:“方春秀就是一傻×,我要是她,哼,丁林他能離得了?噢,以為老婆是面團啊?想怎么揉就怎么揉?”然后,嚴正地敲打岳非:“警告你,你要是像丁林一樣的敢三心二意,哼,當心我也一刀剁了你!大卸八塊,扔了喂狗。或者。干脆扔到運河里喂王八。”陶倩蓮指著公路邊寬闊的白鷺河,咯咯咯笑起來,滿嘴暴牙全露了出來,笑得岳非打了個寒噤。
本來,岳非還想有意無意地聊點離婚的話題,被她這么一說,再也不敢提半句。只有乖乖地一路聽她講什么保險公司新推出一個投連險,聽得岳非一頭漿糊。陶倩蓮建議兩人也買點,岳非說:“你說得這么好,就聽你的,買點吧。我們家好像歷來是婦唱夫隨,你作主吧。”陶情蓮不高興了:“怎么?不服氣?要不是我里里外外操心,這個家怎么辦?讓你做主,還不弄得一團糟,買基金是你做主的吧?現在怎么樣?虧得一點不剩吧?”
岳非啞口無言。心想:我怎么就這么倒霉啊?當時真是眼瞎了,鬼迷心竅,娶了這么個丑婆娘。丑就丑吧,脾氣該好點啊?得,又霸道,又自以為是,又勢利,又庸俗。真是報應啊!岳非想起景曉露,心情才陽光起來。但一想起對景曉露的承諾,又烏云翻滾了。心情一不好,開起車來就忽快忽慢,一腳油門一腳剎車的,陶倩蓮幾乎要暈車。陶倩蓮責怪著:“你開小心點啊,別開河里去了,慢點慢點……”
岳非只好忍著怨氣,小心翼翼地行駛在希望的田野上。車窗外。滿眼是碧綠的稻田,陽光灑落在蜿蜒的白鷺河水面,跳躍起萬道金光。
十二
關于“6·22”兇殺案的報道,果然引起了轟動。轟動到不但岳非頭大,報社張總編和崔名貴主任也頭大了。星期一下午三點多,報社大廳里突然亂哄哄擁進來一幫人,指名道姓,要找岳非。負責接待群眾來訪的通聯部主任大呼小叫:“于什么干什么?有什么問題要反映到我這兒來。”來人根本不尿他,一個十部模樣的人神情嚴肅,手上揮著一張《鷺洲日報》,說:“我們是你們周六報紙上登的殺人案中的受害人陳某的家屬,你們記者是怎么寫的?嚴重歪曲事實,我們要找那個叫岳非的記者,要他當面講清楚!”
崔名貴走上前:“這個這個,這個岳非昨天就出差了,出去采訪了,一兩天回不來。我是編輯部主任崔名貴,有話和我說,這事,我負責。”
“哼,你負責,你負得起這個責任嗎?我們要找你們社長、總編,我們要求給陳美珍恢復名譽……”崔名貴很快就了解到,這個領頭的人是陳美珍的表哥,鴨灣鎮土管所副所長,算是見過世面的。
崔名貴帶著一幫人到會議室,經過編輯部的時候,使眼色讓正在辦公室呆著的岳非趕緊撤出報社。岳非仗著來人都不認識他,大搖大擺出來,下了樓。
小會議室,崔名貴讓人倒了純凈水,發了煙,才和顏悅色義不容置疑地說:“整個報道材料,我們都是從警方取得的,報道最后,都是由警方審核的。如果說有原則性的問題,重大差錯,我們會更正。如果僅僅是局部的細節有出入,啊,這有時是避免不了的,這個就請大家諒解了,如果真的侵犯了當事人的名譽權,我們報社應當承擔什么責任,我們一定承擔,決不推脫。但是,大家都知道,報社是市委市政府重要的宣傳部門,有正常的工作秩序,不能隨便干擾。有問題,大家好好交流,沒什么解決不了的問題,是不是?”
來人匕嘴八舌,說什么報道把陳美珍寫成了壞女人,說寫陳美珍問丁林要錢要房子,那,錢在哪里?房子在哪里?他們已經查明,丹楓橋小區的房子,房產證還沒辦好,據房產部門稱,即使現在辦,也只能辦成丁林的……你們報紙不是胡說八道嗎?不是只聽殺人犯的一面之辭嗎?這像話嗎?
崔名貴聽了心里偷笑:哦,敢情是沒找到陳美珍要來的錢,敢情是房子沒撈到手啊,找到報社來,那真是找錯了門。他提高了嗓門,說:“這樣。你們呢,先回去,把相關的要求、材料、證據,準備好,寫一個書面請求,到底要求報社干什么,寫清楚了,然后再來。根據你們提供的情況,我們還會找警方核實,把情況都搞清楚了,咱們再坐下來好好談。現在東一榔頭西一棒,空口無憑啊,沒辦法處理問題,解決問題。是不是?……”
崔名貴在和陳美珍的親屬周旋時,岳非樂得清閑,和景曉露在深藍游泳館的露天泳池里追逐呢。
游了幾個來回,岳非仰躺在水面上,瞇了眼看藍天白云。太陽在云層里穿梭,陽光時有時無,在泳池里蕩漾起明滅的波光。景曉露涌過去一道波浪,岳非的頭沒入水中,人也消失在水中。
岳非似乎真的消失了。景曉露放眼望去,人頭稀疏的泳池里,哪里還有岳非啊?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過去了,三分鐘過去……景曉露感覺過去了好長時間,還是不見岳非的蹤影。她嚇得驚叫起來:“岳非……”
這時,景曉露感覺有一雙手抱住了自己的腰,岳非突然冒出水面。他喘著氣。吐著水。朝她壞笑。
景曉露抱住他,拍打他的胸膛:“你你……你可嚇死我了……”
岳非得意地告訴她,他的水性好著呢,從小就在鷺洲河里翻滾,一個猛子扎出去,就到了河對岸。以前在水中潛上五分鐘都是輕飄飄的,現在缺少鍛煉。嚴重退化啦。上大學時,他還是校游泳隊成員,在省大學生游泳比賽上,自由游得第二,仰泳第三,名次不錯呢。如果有潛泳比賽,那應該會拿第一了……景曉露撫摸著他的胸膛,說:“瞧你吹的,快趕上菲爾普斯了。得,改名,叫岳非普斯。”
岳非大笑起來。和景曉露在一起,他就充滿了活力和快樂。這個時候,他竭力不去想那個在水中就像秤砣一樣的陶倩蓮。想起來,他現在就有惡心的感覺。
岳非知道,自己已經不可救藥了。
十三
父親岳惟忠打來電話,說自家地里長的紫玉米已經可以吃了,已經掰了一些,明天就讓你媽送來。
岳非說:“爸,用不著啊,路這么遠,玉米城里有得買呢。”
岳惟忠說:“你媽知道陶樂喜歡吃家里自己長的,每年都要專門種一些……你媽也是想孫女了,找機會來看看呢。”
岳非便有點傷感,叮囑說:“那你讓媽坐公交車來,到了車站打我電話,我來接。這么遠的路,別讓她騎電瓶車。”
岳惟忠說:“知道知道。”
到了第二天,60多歲的母親還是騎著電瓶車馱著玉米、扁豆、絲瓜等等來到了岳非家——準確地說,是陶家。
岳非的父母很少到陶家來。即使是來送米送菜,也常常是稍作停留,頂多吃頓飯就走。吃午飯時,陶樂提要求,一放暑假就讓岳非送她到鄉下奶奶家去。吃了午飯,她在奶奶臉上親了一下,說聲“拜拜”,就由陶德義送她上學去了。親家母嘴里熱情得像一把火,讓岳非母親別急著走,住上幾天,但當岳非母親戴起寬邊的遮陽帽,推了電瓶車要走的時候,親家母也沒有上前真心實意地挽留。陶倩蓮則毫無顧忌,一如既往,冷淡掛在臉上。岳非說:“媽,吃了晚飯走吧,電瓶的電恐怕還不足,再充充吧。”但他知道,任他怎么說,母親是不會留下來的。母親知道他在這個家庭中的地位。對這樁婚嫻,只有母親從一開始就是堅決反對的、只是因為父子倆的堅持,母親最后才無奈地松了口。岳非到今天還記得母親的話:“兒子,你認準了,將來就別后悔。”
母親哪里知道,當年一意孤行的兒子,早已經后悔了。認準了,照后悔。
晚上沒什么應酬,岳非回家比較早,吃晚飯的時候新聞聯播剛剛開始,才陪陶德義喝了口啤酒,手機就響了,一看,是老家的電話。岳惟忠說:“你媽說好下午回來的,怎么還沒到家啊?是不是留她吃晚飯了?”
岳非一聽就急了:“媽她吃了午飯就走了啊,還沒到家啊?”岳惟忠也急了:“下午天那么熱。你媽會不會在路上中暑啊?”
岳非扔下筷子,讓爸爸別急,他立即去找。“奶奶不會有什么事吧?”一桌人。只有女兒陶樂焦急緊張地問。陶倩蓮說:“會出什么事?說不定拐到親戚朋友家玩了吧。吃飯吃飯,吃完了早點做作業去。”陶德義喝著酒,慢悠悠說:“岳非,不著急,打電話給親朋好友問問,這么大個人,丟不了。”
岳非懶得和他們啰唆,拿了手機和車鑰匙,跌跌撞撞下樓。他的腦海里全是車禍、中暑等可怕的場面。
結果,比車禍、中暑更為可怕。
給幾個親戚打了電話后,岳非就把電話打到了鷺洲日報新聞熱線值班室,讓同事查查下午有沒有和老年婦女相關的報料,然后,把電話打給景曉露,讓她和公安局110報警服務臺聯系,查找一下下午從市區到鴨灣鎮沿線的接處警記錄。景曉露很快有消息反饋過來:下午3點20分左右,在國道靠近李家集的地方,一名騎電瓶車的老年婦女暈倒在路邊,路人報警后,李家集派出所民警和120急救車將她送到了鷺洲市人民醫院救治。因為她身上沒有任何能證明身份的證件。電瓶車也沒上牌照,警方正在想辦法尋找她的家人……
岳非一邊聽景曉露說,一邊就把車向人民醫院駛去。
果然,在重癥監護病房搶救的正是岳非的母親。
醫生告訴岳非:“你母親是突然中風,腦溢血,幸好及時送到了醫院。從拍的片子看,出血點雖然不大,但位置很關鍵,如果顱壓繼續升高。就非常危險。目前雖然還在昏迷中,但已經度過了最危險的時刻。”
“要不要動手術?”
“這要看腦部自身對血塊吸收的情況,吸收得好,就不要動手術;吸收得不好,就要動手術。但手術的風險也非常大。你知道。腦部手術,相當復雜。”醫生說。
岳非含著淚!“我媽怎么會中風呢?她平常身體一直很棒啊。”
醫生指著監視器說!“她血壓相當高,你看,180……”
岳非沒有帶母親體檢過,母親也能吃飯能干活,人也不胖,哪里想得到。居然也有高血壓。看著昏迷的母親鼻子、手上插滿管子,岳非深深地自責著:如果媽媽不來送玉米。如果媽媽不要冒著酷熱騎車,如果我開車送她回家,如果早點帶她查個血壓……
岳非再一次體會到,后悔藥,買不到。連假的后悔藥。也買不到。岳非郁悶、痛苦到了極點。
還好,情況在向好的方向發展,兩天后,母親終于醒了過來,轉移到了普通病房,但人不能說話,手腳也無法動彈。只有一雙眼睛還能骨碌碌地轉,轉著轉著,看到圍在床前的岳惟忠、岳非、陶樂,和偶然露臉的陶倩蓮。眼淚就止不住地滑落下來。
岳非替母親擦著淚水,哽咽著:“媽,不哭。很快會好的,醫生說了,掛掛水就好……”
醫生其實說得很明確,如果不動手術,岳非母親雖然還有思維,但不能表達,不能動彈,幾乎就成了植物人。但如果動手術,一種可能是將顱內血塊取出后,能恢復語言功能和大部分運動機能:另外一種可能就是,手術失敗,依然是植物人,或者更為嚴重的是,死在手術臺上。手術費用,至少五萬元。
岳非父母都是地道的農民,沒有醫保,只有農村合作醫療。得了這樣的病,報銷不了幾個錢。相當于自費。岳惟忠的多年積蓄,連支付這幾天的搶救費用都不夠。岳非已經從很不情愿掏錢的陶倩蓮手里拿了五千元打人醫院的賬戶。
現在,要陶倩蓮再從家里拿出五萬元來,幾乎是與虎謀皮。
岳非決定,再與虎謀一次皮。
這次,要是能把皮謀過來,岳非想,他一定對陶倩蓮感激涕零,為陶家做牛當馬一輩子。也認了。再也不想和景曉露有什么幻想了。如果說,實在要對不起哪個人,那就對不起景曉露了。
胡子拉碴的岳非把臥室門關緊,和陶倩蓮苦口婆心情深意長地談母親的手術和經費問題。希望陶倩蓮能通情達理,同意拿出這筆費用。
陶倩蓮沒有像岳非想象的激動得跳起來,她坐在床沿上,沉默了半晌,慢悠悠地開了口:“岳非啊,不是我不想拿這個錢出來,更不是我不孝順,而是,你仔細想想,咱媽有沒有動手術的必要。多大的風險啊,你考慮過沒有?醫生說了,手術成功的概率只有50%甚至還不到。反正,如果是我父母,我會選擇保守治療,掛掛水,讓她慢慢恢復。你想,上了手術臺,開得好。那是皆大歡喜:開得不好。當時人就沒了。你怎么辦?怎么向你爸爸交代?我認為,你應該和你爸商量一下,動不動手術,主要還是由老爺子決定。”
一番話,很有道理,能說會道的岳非幾乎啞口無言。岳非摸著幾天沒刮的胡子,說:“我覺得應該冒一下險,不動手術,媽媽就是個植物人,活受罪。有什么生活質量啊?動手術,畢竟還是有一半的把握。而且,醫生說了,要動手術,晚動不如早動,淤積的血塊把腦神經壓迫久了,問題會更嚴重。”
陶倩蓮的耐心看來是有限的,她站起身:“你別和我商量,你先和老爺子商量好了再說。沒有老爺子簽字,動個屁手術!”
岳非想想也是,那就先和父親商量吧。哪里知道。岳惟忠一口咬定,繼續保守治療,掛水觀察。岳惟忠說:“你媽就是成了植物人。總還有個人在。你媽伺候了我一輩子,也讓我來伺候伺候她。要是就在手術臺上沒了,那可如何是好?”
岳非哪里知道陶倩蓮偷偷對父親說的一番話?陶倩蓮趁岳非不在,把老爺子喊到走廊,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說:“爸,你也知道,這幾年。陶樂外公外婆已經坐吃山空,沒幾個錢余了。我呢,文化館里每個月發工資都困難,風里來雨里去死乞白賴地賣保險,一年到頭也簽不了幾單。可以說,全家老小就靠岳非掙幾個錢糊口。你也知道,這城里頭,水啊電的,哪一樣都要錢,青菜蘿卜的價錢比鄉里也貴得多,不容易啊。媽媽一病,東挪西借的五千塊,一眨眼就沒了影。岳非和我吵要替媽媽動手術,打開腦袋,把血塊取出來,開得不好,五萬塊錢就打了水漂。五萬塊啊,爸爸,你想想。這可不是五千,你讓我到哪里籌去?這幾年,省吃儉用存的幾個錢,不是買了保險,就是買了基金,如果把保險退了,基金賣了,也能籌個兩三萬的,但虧的錢,就是幾倍的錢了。爸爸,不是我舍不得錢,如果你下定了決心,要替媽媽開刀,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把這手術費湊出來的……”
話說到這個份上,岳惟忠怎么再會讓兒子媳婦為難?自然是一口咬定,不動手術。
景曉露聽岳非說了母親的狀況,說:“我手上有三四萬的存款,你如果要,我取了借給你。”岳非感動得要哭,說:“謝謝你曉露,要用的時候。再說吧、”
十四
這一天,岳非正在報社和崔名貴討論本周和下周“特別報道”的選題,上次來討個說法的陳美珍親屬又氣勢洶洶來了。規模比上次還大。來人不是頭上戴著白花,就是胳膊上套著黑紗。哭哭啼啼惡聲惡語一開口,崔名貴岳非才知道,今天是陳美珍火化的日子。這些親朋好友從殯儀館出來,就直奔鷺洲日報社了。
張總編嚇得臉色都變了,找來辦公室主任:“怎么辦怎么辦?就怕這幫人情緒一激動,亂搶亂砸,這么多電腦設備。可得保護好。你趕緊聯系公安,讓他們派人來準備著。真是的,警方提供的材料有了紕漏,怎么不找警方只找我們啊?”
辦公室主任笑:“這叫柿子揀軟的捏。”隨即向鷺洲市公安局防暴大隊取得聯系。一彪人馬立即趕到了報社附近待命,走進報社大門的,僅僅是三個民警。三人一點也不著急,嘻嘻哈哈進來,也不理睬陳家那群哇哇亂叫的哀兵,兀自和熟悉的記者編輯打著招呼,在椅子上坐了,捧了茶杯喝茶聊天,緊張的氣氛一下子被他們攪得沒了蹤影。
看到民警兄弟們的身影,崔名貴的口氣更加不卑不亢,有禮有節,而且,說著說著,就強硬起來:“上次我要求你們寫個書面材料,在哪里?證據呢?報道中哪些地方失實?如果是失實,那么,真相到底是什么?要報社更正致歉,可以啊。有的人再三糾纏。說丹楓橋小區的房子還是丁林的,不是陳美珍的,行,我們保證發一更正啟事,行不行?正當的要求,我們完全可以滿足。但無理的要求,對不起,報社概不答應。至于敗壞了什么名譽,造成了精神損害,要什么賠償金,對不起,請上法院起訴。報社聽法院的。我的答復就這些,現在,希望你們退出報社大樓,不要干擾報社正常的辦公秩序。實在有問題沒講清楚的,請留下兩個代表。我們繼續交流。”
張總編也不閑著,知道這群人的主心骨還是那個鴨灣鎮土管所的副所長,一個電話打給鷺洲市國土局局長,請求他加強對基層干部的約束,別摻和在群眾中到報社來滋事。
崔名貴眼看著土管所副所長接了個電話,不斷地說著“是是是”。掛了電話,他和身邊幾個男男女女嘀咕了幾聲,人群就一哄而散,像來的時候一樣迅速和雜亂。
一片亂哄哄的時候,岳非一直在總編室坐著看報紙,心里時而想著景曉露,時而想著母親,也是亂作一團。等安靜下來,只聽得張總編嘖著嘴:“這個這個岳非啊,以后,要謹慎。要特別謹慎。搶新聞搶出麻煩了,要注意啊。”
岳非心里說,這算什么麻煩?這點麻煩也怕,還辦什么鳥報紙?發出聲的卻是:“張總,我知道了,要謹慎。”
這時,岳惟忠的一個電話讓岳非慌了手腳。
正往好處恢復的母親突然二次中風。這次的腦溢血來勢更為兇猛,正在喂她吃粥的岳惟忠看著她頭突然一低,一口鮮血就從嘴里噴出來。岳非趕到時,CT片已經出來,醫生指著一大片黑色說:“還是原來的地方,擴大了。唉,如果及時手術。取掉凝固的血塊。修補好血管,可能還有救。現在,兇多吉少了。”
岳非眼淚滾滾而出:“想想辦法,還有沒有救,還能不能動手術?”
醫生扒開岳非母親的眼皮,那是一雙沒有任何反應的眼睛。他嘆了口氣,搖搖頭。說:“現在動手術,幾乎是90%下不了手術臺。你們家屬如果同意,也可以考慮手術。”
,插著氧氣的母親就像睡熟了一樣,平穩地呼吸著。但醫生說,她現在已經沒有意識了。岳惟忠拉著她的手,哭得孩子一樣,肩膀一聳一聳。
護士依然來抽血,化驗。掛水:岳非依然開車到農貿市場買來碎冰灌在保溫袋里,小心地墊在母親的腦后:父子兩個靜靜地守候在病床邊,渴望著奇跡的發生。
岳非還記著醫生的話:“如果體溫不升高。心跳、呼吸正常,出血點能凝固,然后,血塊能慢慢吸收,就還有可能挺過去。”岳非撫摸著母親滿是老繭的手,祈禱著:“媽媽能挺過去……”
然而,到了傍晚,母親的體溫不斷升高,臉色緋紅。她開始喘粗氣。呼吸越來越慢,而心跳越來越快——170,180,190,200,220……岳非大聲哭喊起來:“醫生,醫生……”醫生匆匆趕來,擠壓胸膛,護士來打強心針,眾人手忙腳亂把母親推出去,進電梯。出電梯,到重癥監護病房,上呼吸機……
岳非在母親的病危通知書上簽字。醫生告訴他:“你母親已經沒有自主呼吸。呼吸機不拔,還能維持幾天,一拔,就……”在呼吸機的幫助下,母親還在平穩地呼吸著,依然像熟睡了一樣。護士長說:“看一眼就出去吧,這里是重癥監護病房,不允許旁人進來的。”
三天以后,岳非的母親靜靜地離開了人世。
母親離世的很長一段時間,岳非都在深深地自責,后悔沒有及時給母親動手術,錯過了最佳的治療機會。有一天,在老家,岳惟忠說:“小非啊,這不是你的錯。是你媽命不好。爸爸當了一輩子農民,沒掙下幾個錢。陶樂媽媽跟我說了,你們也困難,一家老小都要你養著,也不容易,爸爸不想因為你媽的病,讓你背上一屁股債。所以,是爸爸沒有答應動手術的,要怪,也得怪我啊。”
岳非抬起頭:“爸。陶倩蓮跟你說什么了?”
岳惟忠有點茫然:“沒有說什么啊。爸知道你們也沒這么多錢,一下子也難籌到幾萬元的費用……”
岳非閉上了眼。他知道,如果他的雙眼還睜著。會把父親嚇死。
岳非的眼睛里,在這一刻,充滿了憤怒、怨毒和仇恨。
他雖然不掌握家里的財政大權,但家里除了買保險、基金的錢之外,還有二三十萬的存款,這他是清清楚楚的。但顯然。陶倩蓮跟父親說,沒錢。難怪,父親把為母親動手術的提議一口拒絕。
岳非把陶倩蓮當成了殺害母親的兇手。
這一刻,如果岳非手上有一把丁林一樣的匕首,陶倩蓮就站在面前,他絕對會沖上去,把她戳個千瘡百孔。
岳非睜開眼,看著父親,腦海里怒潮翻滾。但臉色平靜。他說:“爸爸,我會經常來看你的,現在你一個人,要多保重身體,有什么不舒服的,有什么事情,及時打我電話。”
十五
也許是經歷了喪母之痛,岳非變得比以往沉默了許多,報社大樓里很難聽到他的說笑聲了。關于丁林案的報道后來雖然也平息下來,但給報社帶來的短暫麻煩讓傷了點腦筋的領導無意中表達出對岳非的不滿,岳非聽了。自然不敢對領導表現出不滿來,但這一天他猛然看到省報上向全省招考采編人員的啟事,心便一動。
他想,這是擺脫陶倩蓮的絕好機會。只要是公正的考試,岳非自信,難不倒他。
那天下午,岳非和景曉露相擁在已經寧靜下來的大床上,窗外是熾熱的陽光。岳非告訴了她省報招考的事情,決定試一下。“我如果能調到省城,和陶倩蓮造成兩地分居的事實,她就只能答應離婚;我去了以后,再想辦法把你調過去。公安系統的調動,我知道,不太復雜。”岳非盤算著。沐浴在愛河里的景曉露小貓一樣依偎在他的懷抱:“嗯,我聽你的。”
岳非的如意算盤打得很好。在報考之前,他向張總編通報了一下,謙虛地說:“我只是試試。你可得替我保密,否則,大張旗鼓的。要被同事笑死。”張總說:“好,年輕人,有志向。人往高處走,我支持。”
筆試,面試,體檢,一路過關斬將,順利得讓岳非感覺如在夢中。也許是太順利了,等到要辦理相關手續的時候,陶倩蓮突然就成了攔路虎絆腳石。
在陶倩蓮的帶領下,陶德義和老婆也來到了鷺洲日報張總的辦公室,眾口一詞,強烈反對鷺洲日報同意將岳菲調到省報。
理由只有一條:為了這個家。
陶德義幾乎要跪在張總的腳下:“我說張總,你想想,當年岳非這小子。要不是為到鷺洲日報來,他能娶我家倩蓮嗎?要不是娶了我家倩蓮,他能到鷺洲日報來嗎?這其中的關目,張總你是最清楚不過的。我們也知道,倩蓮和岳非差距太大,但既然當初作出了決定,就不能反悔啊。當然,現在岳非他是不會承認到了省城就會怎樣怎樣的,但我們擔心啊。夫妻分居,省城這么大的地方,他的心一野,這個家就毀了啊……”
陶倩蓮只是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擦,看張總緊鎖著眉頭,她就重復一句話:“如果張總你放走了岳非,我就不想活了……”
這么一鬧,岳非哪里走得成?省報人事處的人聽了。納悶:“人家都巴不得老公高升到省里來,哪有老婆反對的?”張總一解釋,他們才恍然大悟,表示理解。但,都為岳非感到可惜。
岳非知道后,全家在一起吃晚飯時。他淡淡地說:“不走就不走吧,果在鷺洲,也好。到省城,畢竟是一番新天地,孤身一人打拼,也不容易。”還拍拍陶倩蓮的肩膀,笑道:“你舍不得我走,說明愛我啊,我真的應該感到高興呢。”
陶倩蓮忐忑不安的心才平靜下來,說:“就是啊。還不是因為你在這個家庭中地位重要啊。”
岳非繼續笑。想說:“我在這個家里還有什么地位?如果掙不到錢,更加是一點地位也沒有了。”但他很輕易地就把這句話咽了回去,
十六
景曉露知道岳非沒能調到省報的原因后,憂戚寫在臉上。她對岳非說:“她這個樣子,怎么會同意離婚啊?你什么時候能娶我啊?”
岳非安慰她:“你放心,沒問題的。我會告訴她,她這樣做,讓我更加恨她,讓我對她完全失去了信心,讓我對她最后一點感情也蕩然無存了,我讓她慢慢明白這一點后。她就會想通的,就會答應離婚。曉露,你放心吧。我們光明正大在一起的時間,不會等得很久的。”
過了幾天,岳非高興地對景曉露說:“我已經和她父母詳細闡述了利害關系。讓他們也為女兒考慮考慮,畢竟大家都還年輕,拖著,誰也沾不了光。好合好散,何苦吵得你死我活的?他們答應做陶倩蓮的工作。老的想通了,就好辦多了。不過。目前我們的關系還得保密。如果知道我是因為你才下了離婚的決心。那就麻煩了。”
轉眼秋風掃了落葉,岳非和景曉露偷偷纏綿時說:“曉露,我已經多時不碰她了。守活寡的滋味,我想她也不好受。她和我吵得很兇,但這幾天,已經逐漸想開了點。我再慢慢磨,功到自然成。我不和她鬧,我和她心平氣和講道理。談條件……”景曉露動情地吻他,岳非呢,似乎越來越有定力,一言一語。娓娓道來,從容不迫,勢態均在掌握中。
漫天飄舞著雪花的時候,景曉露在電話中聽到了岳非激動得有些夸張的聲音:“曉露,她答應了,過了這個年,就辦手續……我快自由了。”景曉露跳起來:“太好了!”
這一天,岳非陪陶倩蓮到位于白港鎮工業園區的大型民企艾克爾集團簽保單。艾克爾集團老總是岳非在采訪中結識的朋友,之前,在岳非的努力下,陶倩蓮和老總已經就為集團高層購買商業養老保險的事情作了溝通,這次去,就是敲定這個大單子的。為此,陶倩蓮很興奮。
雪天路滑,陶倩蓮叮囑岳非小心駕駛。經過白鷺河一座破損了欄桿的橋梁時,陶倩蓮說:“聽說,這兒就是白港恒順化纖公司的毛老板翻車的地方。”岳非“嗯”了一聲,車速放慢下來。毛老板岳非也是認識的,毛老板翻車的新聞,岳非也知道。這個毛老板年輕時在工廠實習時雙手卷入機器致殘,兩只手上只有一根健康的手指,但就是憑著這根大拇指,他把一個化纖公司辦得轟轟烈烈,產值幾個億,在市開發區也征了地。岳非多次采訪過他。毛老板也太要強,從外地花錢弄了個駕駛證,時常自己用兩個肉掌撳了方向盤耍酷。上月的一個夜里,他打發司機回了家,自己駕車從市區到白港。經過這橋時,不知怎的,撞壞欄桿,飛人河中。第二天早上路人發現時,他已經淹死在車中。
事情辦得很順利,晚上,艾克爾集團老總非要留岳非夫婦喝酒。岳非堅持只喝茶,說要開車。老總放過了岳非,哪里還能放過陶倩蓮?陶倩蓮也是難得簽成這么大的單,心情愉快,豁將出去,一杯杯干紅酒,直喝得臉紅耳赤。頭昏腦漲。上車的時候,兩腳走不了直線,一邊打滑。一邊傻笑。
岳非替副駕駛座上的陶倩蓮系好安全帶,揮手和眾人道別,發動汽車,緩緩駛入了風雪交加的夜幕中。
那是一條沿著寬闊的白鷺河修建的公路,河邊稀疏矮小的樹木銀妝素裹后,豐滿挺拔了許多。雪花在耀眼的車燈光里飛舞,空調均勻地輸送著暖風,陶倩蓮沉沉睡去,打起了呼嚕。
恍惚間,鬼使神差,岳非方向猛然一偏,車頭滑向河邊,扎入冰冷的水中……
等到經過此地的車輛發現時,岳非已經費力地打開車門,在冰冷的水中飄浮。被見義勇為的路人拉上岸時,凍得嘴唇發青的岳非指著緩緩沉沒的轎車說:“我老婆還在里面呢,快去救她……”
等人們砸碎玻璃,解開保險帶,把陶倩蓮拖上來時,她早已沒了呼吸和心跳。
岳非失聲痛哭。
雪,下得更緊了。
就在這一天,鷺洲市法院公開審理了丁林兇殺案。公訴機關認為丁林的行為構成故意殺人罪,辯護人則提出丁林沒有殺人故意,他捅被害人一刀是為了擺脫她的抱腰糾纏,所以,本案應以故意傷害定性。最后。法院認定,丁林不計后果地用匕首猛戳被害人,其行為已構成(間接)故意殺人罪。被害人在婚姻關系上處理不當,也是誘發案件的因素之一。鑒于此,對被告人丁林可酌情從輕處罰。法院當庭判決丁林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判決其賠償原告人醫藥費、喪葬費、死亡賠償金等26.13萬元。
十七
過了年,交通事故的賠償款和陶倩蓮意外身故后的巨額保險金都到了位。因為受益人是陶樂。所以,所有款項暫時均由岳非保管和支配。
春暖花開的時候,由胡長橋做媒。岳非和景曉露談起戀愛。五一假期。兩人在鷺洲國際大酒店舉行了隆重的婚禮,報社、警方等各界親朋好友濟濟一堂。陶樂托著婚紗,在樂曲聲中和爸爸、新媽媽步人燈火輝煌的殿堂時,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岳惟忠雖然也微笑著,但那雙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無盡的悲傷和寂寞。
陶德義夫婦也微笑著,但分明有淚花在綻放。
婚后,岳非和陶樂搬到了景曉露的公寓。一個新的家庭展開了嶄新的生活畫卷。
景曉露懷孕了。到這年大雪紛飛時,她已經大腹便便。岳非說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都叫岳好。
是啊,大家都期盼著生活越來越好。
景曉露休息在家待產。擔心她悶得慌,岳非請她把他歷年來發表的各類作品的樣報樣刊整理整理,挑選一下,準備明年出本作品集。
景曉露在看岳非歷年來發表的作品時,更加為丈夫的勤奮和才氣而驕傲。
這一天,她在看去年的一張鷺洲日報和一張省報,但從頭版看到最后一版,居然都沒發現岳非的文章。景曉露有點納悶。這一大箱樣報樣刊,搜藏的全是岳非自己的作品,怎么會沒有呢?是不是用了筆名?
把這兩份被岳非夾在一起的報紙翻來覆去看了幾遍,景曉露被兩則不起眼的社會新聞震驚得張大了嘴,久久沒有合上。
鷺洲日報上的一則是:白港鎮恒順化纖公司經理毛某開車墜入白鷺河身亡。
省報上的一則是:江海市李某酒后駕駛車輛撞斷北濠橋橋欄后,墜入濠河,車上四人,全部身亡。
景曉露想起岳非在泳池里潛泳的情景,心突然被什么東西狠狠地踹了一下。
盯著報紙上的文字,刑警景曉露撫摸著腹中調皮的胎兒,視線模糊起來。
門鈴響起,她聽到岳非快樂的聲音:“老婆,我回來啦,快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