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引子四平調,快活三】
(罵一聲四川幫你瞎了狗眼,才娃兒討生活命運艱難!十六歲到城里來把活兒干,俺兩個是兄弟魂兒相牽!他口袋里帶著四百元錢,你不該趁黑夜給他掏干!他哭哭啼啼來把俺見,見此情不由得讓人心寒!俺劉豹氣不過又看不慣,抄上把鐵鍬去給他伸冤。)
【正文】
“金鄉幫”其實就倆人,劉豹跟才娃兒。
劉豹出來干活兒已經三年,現如今在這工地上混著。離開家在這京城做事兒,一個省里的碰見了都希罕。更不用說一個縣里。原來這工地上就他一個金鄉人,平日受到工友的欺負或跟那兇狠的四川幫發生點兒小摩擦,連個幫忙的都沒有。這下好了,前幾天又來了一個金鄉人,是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名叫才娃兒。才娃兒跟他一個村兒的,才娃兒的姐姐娟妮兒在京城干那個買賣。
這日子是苦!
無論是黑龍江邊吃著硬硬的苞米飯長大,經了嚴寒的洗禮,在深山老林跟餓狼搗斗過的小伙兒:或是吹慣了凜冽肆虐的朔風,拉慣了黃河古道里的纖繩,肌肉腱子硬實如同鐵塊塊的漢子:若是你走進了這人煙繡錯,店鋪云連,熙熙攘攘的京城,再走進腳手架林里的建筑工地,你整個人就會一下子軟下來了。
在轟鳴的攪拌機前和著沙灰,或者在腳手架上壘著磚頭,望望不遠處繁華街道上林立的樓房,聽聽那邊兒傳過來的喧囂市聲,你的心一下子就空落了。在這迅速生長的鋼筋水泥之中,人如同籠中獸,又如同推上電閘轟轟轉動的機器。不能聽見爹跟娘的嘮叨,不能聞見媳婦身上的香胰子味兒了,不能拿嘴巴去親吻娃娃那細嫩白凈如同粉坨子一樣的小腳兒了。就連街道上穿梭著上下班的女人也不能瞅上一眼啦!打工地上回來往窩棚里一躺,啥也別想啦!
劉豹啥電不想,爹死得早,家里有一個老娘。上邊兒倒是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看他不是個成氣候的物件兒,兄弟間情分也冷淡。他一個人活到二十八九沒找下個老婆,凄凄楚楚地過活。出來前他跟家里吵了一架,其實他早看夠了嫂子的臉色。聽夠了哥哥的嘟噥。那天娘用拐棍兒搗著地說小二,你就不能出去混個人樣兒回來?下午他就收拾了行裝,悄悄搭上了去北京的火車。他是賭著一口氣走的,他要混出個人樣子呢!
剛開始出來的時候他單單薄薄的身子實在感覺吃不消,干了半年實在呆不下去了,回了家。工錢老板扣著一個子兒沒給,回鄉的路費是跟老鄉借的。
娘問:“咋回來了?”
“工地上沒有活兒。不想去了。”他回答。
“回來千啥?家里又不缺人手!”娘的話冷冷的。
聽了娘的話他的心里堵得難受。想想一個人外面受屈的時候,心里苦了便喊娘。可真正到家中,娘卻連個暖心窩的話都沒有。
他心里難受,賭氣朝著娘說:“娘,我真是死的心都有了!”
娘說:“你如果真想死的話,你便去死!”
他知道娘的話是氣話,他不恨娘心狠。娘年紀大了。顧不了他了。眼看他也是個快要三十的人啦,哪能還靠著娘呢?想想他又怨恨自己:你個不懂事兒的娃兒,娘好不容易把你拉扯這般大,你卻要去死?你昨能跟娘說出這樣兒的話來呢?你說這樣的話,能不讓娘寒心?第二天他就偷偷出了家門,出來后又想起娘的好,往家里打了個電話,娘在那頭兒哭了。
一扳指頭出來三個年頭了,他不論春夏秋冬三年里這么拼著命,骨架子粗大了,肌肉腱子也一天比一天硬實。壯實的身板兒抗住了風沙寒暑,有個頭疼腦熱的就不算病。壓住了心中的怨氣憋悶,卡上的錢也一天天多起來了。
這樣在工地上一天干下來,頭上焦熱的太陽烤著,臉皮跟眼角兒變得粗糙了。眼角兒里。鼻子洼兒里沾滿了水泥石灰的粉末兒,結成了黑黑的痂。鼻孔兒里塞堵著水泥石灰的粉末兒,一喘氣鼻孔里一絲一絲的疼。手指頭肚兒先是磨去了原先的老繭,皮肉粉紅細膩,接著手指頭腫起來,淌出血水來了。
這工地還早呢,一座座龐然大物向上慢慢延伸著。
只要在這工地上呆上兩三個月,便漸漸被繁重的恬兒累垮了。人也干癟下去。飯菜不能入口,老板心眼兒黑。做飯的會巴結。糧食是買的陳舊變質的糧食,菜是挑揀最便宜的。菜量少,鹽巴就放得多。幾天下來人便沒個人樣兒,劉豹看看自己,就剩下個骨架兒了。這個時候再沒心思想工地外大街上的女子,從腳手架兒上爬下來,隨便找一個空地兒一骨碌躺在那里,再也不想起來了。
瞅瞅這剛來到的才娃兒,劉豹想起三年前的自己,心里把這個孩子當成了自己的親兄弟。上午吃飯的時候,才娃兒接到姐的電話。他抓住電話喊了一聲姐便哭了。這娃子打下了學就叫著出去到城里闖世界,雄心勃勃,這時才知道悔,才知道慌了。哭得又丑又難聽,臉上的淚道道兒里摻和著水泥,
要說這才娃兒姊姊也算可憐,爹娘有病,姐姐初中下學就出來千那個行當,掙了錢回去養著自己的爹娘,可是名聲就壞了。雖說是個嬌媚的妮子,可有誰肯娶她呢?老人們遠遠瞅見她就要吐唾沫,那種人在家鄉丑得丟人得很呢!她一心供著才娃兒上學,可這孩子也不是個上學的料兒。高中畢業就閑在家里,這不!姐姐就帶著弟弟到京城來混生活了。
在這工地上混生活不容易呢,你個沒見過世面的娃子,這還只是個開頭兒,以后有你苦的時候呢,
確實不假,沒過兩天,才娃兒就讓那幫四川幫盯上了。
工地上都知道那群“四川幫”手長著呢,人又多,又兇狠。他們晚上的時候在民工們住的棚屋里亂竄。誰一睡著,他們就開始摸誰的口袋兒。翻了這個口袋兒翻那個口袋,如果你并沒有睡著,一睜眼,瞅見他們了,還不能喊。一喊準是一頓打。有時候他們看你一睜眼,就嚷:睡覺。有時候還給你一巴掌,你就得睡,
這樣你一動不動,口袋兒里的錢就讓他們拿走了,
劉豹平日就不大往兜兒里放錢,大錢存在折子里,小錢兒一塊兩塊也不怕他們拿。那些人在工地上呆久了,跟工頭兒都混得熟,有時拿了錢還請工頭去喝酒,所以上面兒也不怎么管。
這天早上劉豹從窩棚里鉆出來,正在水管前面刷牙,就看見才娃兒哭哭啼啼從另一個窩棚向他走來。
“咋啦?才娃子?”
“哥,俺的錢……錢……”
才娃兒到城里來兜兒里帶著四百塊錢,這個他誰也沒給說,昨天晚上讓人捂著嘴巴給搶了。
才娃兒一邊說一邊哭,摩挲得個小臉兒更難看了。劉豹望望這孩娃兒,想起自己出來受過的委屈,心里就窩了一肚子的火兒。他知道又是那些四川幫干的,他領著才娃兒到了四川人的屋里。四川的老大洗了臉,正在那兒抽煙,洋洋得意地瞅了劉豹一眼:
“是,錢是爺爺拿的!”
“還給這娃子!”劉豹道。
“錢昨晚上買了吃喝,都吃到了肚子里,今兒早上拉出來了。要錢到茅坑里去找吧!”那人說。
一群四川人就哈哈大笑起來,劉豹聽了臉就熱了起來,腦子嗡嗡亂響,像有一堆蜂在里面呢。他忍不住抄起身子后頭的一桿鐵鍬,一下拍到那老大腿上了。逼著四川幫拿出了晚上掏才娃兒的四百塊錢。
結果劉豹給人家賠了兩萬塊錢的醫藥費,三年的血汗錢全從卡里取出來了。
從這以后,工地上便都知道有兩個金鄉的小伙兒關系不錯,大家背后都叫他們“金鄉幫”。
二
【引子四平調-好姐姐】
(俺劉豹到城里來孤孤單單,看妹子一片心把俺心暖,妹是那人中風花中牡丹,小民工俺今日福分不淺。可是俺流大汗難把錢賺,帶著你受凄惶讓俺心酸。兩顆心在兩處是場熬煎,兩個人擰一起是場磨難。)
【正文】
聽說了弟弟的事兒,娟妮兒來了。她抱著弟弟哭了一通,罵這欺人的世道。勸弟弟凡事要忍耐。在外面活人不容易,掙錢更不容易。完了娟妮兒從兜兒里掏出錢來,厚厚的一沓子,看上去不少。雙手遞給劉豹:
“哥,你的錢花在才娃兒身上了,俺沒多少積蓄,先給你這些,欠你的日后慢慢還你。”
“你的錢俺不能要!”
一句話把個女子堵在那里,跟里竟然有了些淚水。俺的錢不能要,是俺的錢臟嗎?這錢掙得是不光彩,可花著一樣不咬手呢。俺知道你劉豹跟世上的人一樣看不起俺,可俺也不想欠著你這份情意呢。
望著姑娘的表情,劉豹知道她是誤會了。心里罵自己口笨,讓人家誤會了自己。連忙改口道:“不是,人是俺打的。要你的錢沒道理。”
女子從外面飯館兒要來了好吃好喝。三個人在那小窩棚里吃了一頓。吃完了以后,娟妮兒要走了。臨走對著劉豹跟才娃兒說:“你們活兒是下苦活兒,別愛惜吃穿,一定要吃好。”
女子用的不是你,而是你們,這就是說她惦記的不單是自己的弟弟,還有劉豹了?這讓劉豹一個下午都好感動,心里面就罵那些有了錢的,發了財的。將娟妮兒這樣的姑娘毀壞了。這晚上躺在床上,劉豹就想起白天見過的娟妮兒。想想自個兒,若是能夠找上一個這樣的媳婦兒。那才是美呢。可美夢總是美夢,那女子憑什么看上咱呢?你劉豹也別瞎想了,你也就是有瞅兩眼的福分,瞅兩眼的福分啊。
日子是苦。可是劉豹愛唱,仿佛一唱這苦日子就不苦了。他唱的是家鄉的小戲四平調,在老家人人會唱。可在這京城里聽不到了。
“王三寶我住在破窯里,
長到了三十幾還沒娶妻……”
唱著唱著他就想起了心事兒,想自己三十一二的人了,孤零零在這城市里,舉目無親,身邊兒少個女人呢。可是在這鋼筋水泥之中爬上爬下,還有個人樣兒嗎?啥樣兒的人能瞅上你呢?
從前他剛剛來到城里,看著街上那么多美麗的女子,心里煎熬呢。就這樣煎熬到現在。
昨天那才娃子搬磚頭的時候,磚頭下邊兒有一只癩蛤蟆,才娃子逮住了捏著青蛙腿兒說:豹哥兒,這是個母的哩!
他就笑才娃子嘴貧,笑完之后想想又心酸得不行,才娃子十七八的孩子都知道想女人啦,他比才娃子多煎熬了十多年呢。原本掙了攢了三年多的I血汗錢,沒想到為了才娃子的事情一下子打了水漂兒。在那里恨自己的莽撞,恨完了想想那些四川人也實在太壞,打了這么一架總算出了口惡氣。
昨天晚上他跟才娃子到了大街上。街上的燈這兒紅那兒綠真是好看。在紅的綠的燈影兒后面便有妖媚的女人招手兒喚他們,劉豹就感覺自己的魂兒讓她們一下下地牽過去了。
才娃子手伸在褲子兜兒里面,手心里攥著濕淋淋的一百元。他說:
“哥。別猶豫了,咱進吧!”
劉豹把眼收回來不瞅那些女子。沉沉地對才娃兒說!
“咱回吧!”
“回啥?哥,俺請你!你娶媳婦的錢花到俺身上了。俺要給你找個媳婦!”才娃子卻是哭了。
“你不讓俺報答你,俺就欠你一份恩情,這恩情,俺永遠記著。”
要說女子,劉豹心里面是裝下個人兒了。自從那天娟妮兒走后,他的心中就放不下了。好好的一朵花兒,讓人弄臟了。按說臟了的東西誰還戴呢?俺劉豹不嫌臟,俺戴。俺也不嫌她家里有又病又老的老爹老娘,俺有的是力氣,養得起他們。劉豹這樣想的時候,臉上就羞得不行,說你個大男人家,都想些什么呢?
娟妮兒放心不下弟弟,三天兩頭兒到工地上來。每一回煲上湯提來,有才娃兒喝的,也就有劉豹喝的。劉豹總是吃得很香、很貪婪。娟妮兒看他吃完了放下碗筷兒,總要笑著問上一句:“好喝嗎?”
“好!”劉豹傻傻地答道。
入秋了。娟妮兒拿來兩件兒衣裳,喊來才娃兒讓他試著穿。才娃兒穿了往那兒一站,衣裳像個套子一樣將他罩住了。引得劉豹也在那兒笑。笑完看著才娃兒脫下衣裳,娟妮兒說劉大哥你來試試這衣裳?劉豹穿上卻是正合身。
劉豹這憨憨的漢子也明白了女人的心思。
天晚了,才娃兒卻賴在床上不起來,讓劉豹送娟妮兒回去,在路上,兩個人兒就抱在一起了。
“娟妮兒,等過年我要回工資,你就別做了,咱回到家鄉,好好過活兒!”
“中,回山東老家,再也不在外面混世界了!”
整天跟這些鋼筋水泥呆在一起,人也變成了水泥的模樣兒。是灰的。是硬的,人活得沒精神。因為有了這娟妮兒。劉豹的生活有滋有味兒了。他就等著到了年底,從工頭兒那里要來了錢。帶上自己知心的女人走。想想自個兒這三年浪遍了五六個省,到哪兒還是都沒有自己的家好。
三
【引子四平調-寄生草】
(劉豹俺就為了吃頓飽飯,他張五欺負俺心中難安。俺不該露煩惱讓兄弟看見,他為俺出怨氣匕首相見。怎奈他四川幫仗著人眾,打死俺小兄弟天理難容。扶尸體俺心中萬般悲痛,沒臉面見娟妮兒心中難寧。)
【正文】
有了女子,劉豹在穿衣上講究了許多。下班從工地上回來,要首先洗了頭臉,然后換上干凈的衣裳,才端著飯缸子去飯堂打飯。
劉豹洗完衣裳,許多工友已經把飯打來了,蹲在墻根兒旁邊吃著。
劉豹到那兒的時候,打飯的人已經不多了。伙夫叫張五。是個四川人。
劉豹把缸子伸出去,伙夫拿起勺子朝著他缸子里打了一下。劉豹瞅了一眼,是茄子燉雞。可只能瞅見茄子,連一點兒雞皮都看不到。差就差些吧,他想著,只要吃飽就行。他舉著缸子在那里等著第二勺。可伙夫把勺子丟在鍋里,拿起一支煙。點上了。并不再看他,扭著頭跟旁人說話兒。
“張師傅,給的菜太少,再……再給點兒吧?”劉豹說。
“少?給你一鍋吃得了嗎?”張五用勺子敲著鍋邊兒說,
其他幾個民工聽了都笑起來。
“師傅,這些怎么夠吃呢?”劉豹望著張五。
張五拿起勺子,并沒有伸到菜鍋里,而是伸到旁邊一個大碗里挖了一勺子鹽巴,嘩啦撒到劉豹的碗里:“不夠吃加鹽!”
周圍的人一下子哄笑起來,劉豹的臉一下子熱了。登時感覺一個疙瘩在喉嚨那兒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想扔了飯碗用手死死扭住那姓張的家伙的紅脖子。一下子給他扭斷。可是想想上回吃的虧,不能再沖動了。況且現如今他不是一個人兒,他有了娟妮兒。他忍了這口氣,端著飯菜回到宿舍。心里面卻潑煩得很,臉上就掛出一份不快。摸出床底下的酒瓶兒,對著嘴兒咕咚咕咚喝幾口,把缸子里的菜往門前一潑,啃著干饅頭就眼淚汪汪了。
“豹哥,咋啦?”
劉豹放了酒瓶子,往床上一躺。慢慢說起來剛才的一幕。才娃兒聽了就在那兒罵娘。劉豹說要是從前我絕對不會饒他,我現在也是怕了。
劉豹啃完了那個干饅頭,被子往頭上一蒙就睡了。眼睛一閉就啥煩心事兒也沒有了,沒了。
才娃兒憋了一股子悶氣去找張五,這會子張五正吃飽了飯喝了酒美美地躺在床上,噘著嘴吹著口哨兒,像一條蛇一樣在床上舒展著身子。
才娃兒心里罵了一聲你倒是舒坦了,你欺負得我荊豹哥好窩囊你倒是舒坦了!
“是你欺負我劉豹哥了嗎?你給他賠禮道歉去。”才娃兒站在那里。
張五半睜著眼,瞅也沒瞅才娃兒,說:“兄弟們,進來個啥玩意兒啊?”
四川幫哄笑起來。
“你個張五,你給俺起來!”
不但起來了張五,四川幫的人都從床上起來了。朝著才娃兒圍過來,氣勢洶洶。
張五瞅了才娃兒一眼,點了一棵煙。吐出一口說:
“你們金鄉幫還打我不成?”
才娃兒慢慢站起來,暗暗抓緊了手中的刀把子。拼力往前一沖,先是一咬牙,手里的刀就要往面前的肉坨子上捅。
心里恨恨地說你個張五,你是躲也躲不開了。
張五伸手一撥,刀子劃過他的胳膊。這時候才娃兒看到眼角兒掃過一個黑影子。心里一驚,是身邊兒一個人手中的鐵锨落在了他的頭上。他就聽到頭上咚的一聲,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從頭上淌了下來。腿一軟,身子就倒了。
他跪在地上,往頭上用手一抹,是血。
“狗日的,你還真動手!”張五一聲罵,喊道,“兄弟們,給我上,打死了算我頭上。”
四川人一擁而上,拿手中的鐵锨往才娃兒身上亂砍。才娃兒就聽到耳朵邊一陣亂響,身上也不知道是啥物件兒砍在上面砸在上面兒。一開始他還想翹翹屁股爬起來,到后來沒那力氣了,也沒那心思了。
過了一會兒,工友把劉豹從床上拉起來。喊著:“才娃兒動手惹人家四川幫,讓人打死了!才娃兒讓人打死了!”
四
【引子 四平調·四邊靜】
(想起了出來前俺在那金鄉縣,靠農耕度日月辛苦萬般!離開了爹和娘來把錢賺,風里來雨里去來把活兒干!住的是爛窩棚吃的是下等飯,眼瞅著新年到不給銀錢。悔不該心怨恨怒火難按,到如今釀大錯悔恨已晚。托妹妹過年時把俺娘看,過春節不見兒讓她惦念。還托你給她錢六百塊整,當孝心代替俺獻娘面前。)
【正文】
張五判了刑。
才娃兒活蹦亂跳的一個人,現在裝進一個小盒子里了。劉豹抱著這個小盒子。一步步往工地趕,后面跟著娟妮兒。才娃兒是個好兄弟,一個十七八歲的孩子,為了給他出氣,讓人打死了。
“到了年底,要了工錢咱就走,再也不到這京城來了。”
眼瞅著到年底了,大家都盼著工資發下來,可是總沒有消息。最后聽說了,年前不發了,上頭說沒有錢。工人都拿不著錢,有些人借錢回家過年去了,工地上一下子變得好冷清。
工地上沒有活兒了,又沒有錢回家過年,劉豹白天就去網吧玩會兒,從才娃兒死后。他學會了上網。玩會兒牌,下會兒象棋。有時候也耍耍錢,一毛兩毛的。
年前這幾天,劉豹一次次到工頭家里去,工頭卻耍了賴皮,給他倒茶倒水。但說到錢的事兒,就是沒有。
這樣劉豹去了幾趟都是空手而回,那一回他臨走時說:給錢,不給錢我就不走,這年我也不過了。
下一次他是帶著刀子去的,原本是想嚇唬嚇唬他們,誰能想到竟然真的把個工頭給捅了!
在號子里面兒,他悔得要命。娟妮兒來看他,兩個人相互看看都哭了。
“俺對不住你!”劉豹說。
“你劉豹是蹲了號子了,可是不管你劉豹在哪兒,俺這一輩子是跟定了你了!”她說。
她臨走說:“你還有什么安排的嗎?”
“回家替俺看看老娘,她六十多了,不容易呢。”
娟妮兒點頭答應了。
三十兒那天下午,還沒有走到劉豹家的門口,娟妮兒的脊背就發冷了。回來的這幾天,她都是躲在家里,怕被人看見,怕被人罵。她到了劉豹的家里咋說呢?那家人怎么看她?她的心里猶豫了。可轉念一想,有啥心慌的呢?劉豹的親人就是你的親人,劉豹的娘不就是你日后的娘嗎?想到這里她眼里有了淚,真想撲在老人家的懷里哭上一場,哭出自己的委屈。也哭出劉豹的委屈來。
她敲開了門。開門的是劉豹的娘。老太太年紀大了。瞎目糊眼的。瞇眼瞅著她:“你是娟妮兒?咋是你?”
“咋不能是我?”娟妮兒說,“在北京俺跟劉豹常在一起呢!’’
“豹兒昨啦?”
娟妮兒將事兒一五一十地說了,
“唉!我早就說過讓他到城里干點兒正經事兒。閨女。你昨纏上了他?!”老太太有些憤憤地說,
“嬸兒,他沒干啥,他沒干哈不正經的事兒!”娟妮兒急了。
“干正經事兒還能讓人逮進監獄去?你們倆常在一起?還能有個好?”老太太惱怒地用拐棍兒搗著地面。
老太太似乎對眼前的這個姑娘有著無端的惱怒,對于她說的話聽不進一句,也不想聽進一句去。娟妮兒心也灰了,眼里含著淚,從身上的小皮包里掏出一沓子錢,軟語說:
“大嬸兒,這些錢是俺的一點兒心意,也是豹子的一點兒心意……”
老太太搖著頭,連看也不看娟妮兒一眼:“花你的錢?買東西吃了俺會噎死!走吧!再別上俺家來!回到城里告訴劉豹,俺沒有他這個兒子,日后見他回來,俺打斷他的腿……”
從劉豹家出來,娟妮兒哇一下子哭……
本欄責任編輯:于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