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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淑貞決心穿越那些橫亙著的山和水,學那孟姜女,去尋萬喜良。
淑貞的萬喜良叫王柱子,離家整三年。第一年春節。托鄰村老鄉捎回口信,說過年活兒多,路也遠,才去了幾個月,不回了,伴隨口信的,還有一千塊錢;第二年春節。還是那老鄉捎來口信,說忙,不回了;最后這個春節,老鄉一臉無奈,告訴前來打探消息的趙淑貞,我老長時間沒見著王柱子了,不知道他在做嗎。有人說他開了店。有人說還在幫工,也有人說……嗨,凈些沒準兒的詞兒。再追問,半句下文也不說,趙淑貞心中不免打起鼓,那咽回去的半截話,讓她沒著沒落,病了?殘了?遭禍了?反正不往好處想。眼見著田地里肥起來,瘦下去。再肥起來,趙淑貞實在煎熬不住了。
起了尋夫的念想兒,趙淑貞并沒有立馬行動。猶疑了不少天呢。莫莊如柱子那般的。并非獨一無二。莫莊人不在乎,飛得再高再遠,線頭兒還拴在莫莊,老婆孩子爹和娘,還牽扯不住?在外混世界不易,動不動扯線,不妥。再說,男人不守著不能過日子啦?盤纏消費得不少錢,合適么?上輩子沒男人缺的吧?但猶疑到末了,還是架不住心底時時冒出的雜草,飄過的陰云,不行,我得走一遭。淑貞跟公公婆婆透了意思,二老沒說半個不字。過門這些年。兒媳的表現,他們挑不出半個不是,倒是那不爭氣的兒,先前行事做派就沒個正吊子,他們原本也放不下心。如今出去三個年頭,家中只落了個有人混在外的名聲,聽人家幾句“準能發大財”,平常通不上個音訊,如今連過年竟也沒個準信兒了,不知道在打魚還是在曬網,兒媳去趟看看也好。
起程前一天夜里,趙淑貞對鏡化妝。想想,淑貞結婚起,便沒再摸過這些玩意兒,重新拾起手竟有些抖,該彎的時候卻出了邊角,想化得淡些,卻濃得過艷,總也出不了意想中的結果,反反復復。急躁出了汗。不得已,重新洗了臉,穩住心神。一點一滴地描畫完了。再看鏡中的人兒。趙淑貞反倒不敢自認了,俏得叫人有些不好意思,心說別看有孩子了,描畫描畫也受看著哩。
趙淑貞平生頭一回坐火車,坐上火車之前,先徒步走了三里田問路。還有一個多月就要收秋了,從無邊無際的綠海中劈出的路,十分瘦削,如趙淑貞單薄的身子。走出村的那一刻,趙淑貞忽然想到了孟姜女。趙淑貞的包袱里沒有孟姜女縫制的寒衣,也沒有布鞋,有的是幾斤半青半紅的棗兒,甜甜酸酸,柱子從前愛吃得很,還有熟雞蛋,幾袋方便面,留著自個兒路上吃。見到柏油路,攔了公交車,趕往縣城,再倒車,趕到通火車的城市,買了票,隨人流擠上蛇一樣的火車,趙淑貞離萬喜良越來越近,心中不免有幾分激動,覺也睡不著,不停地張望窗外掠過的山、樹、水,高高的煙囪……都快亮天了,趙淑貞才有幾分困意,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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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一路奔波,穿過黑夜,黎明時分,氣喘吁吁地??吭诹四亲鞘小W叱稣究冢w淑貞第一感覺是悶,一點兒也不像村里早晨,清清爽爽。天空如此之低,如此之灰,而且還熱,立了秋,出了暑。哪能還有這樣讓人汗漬漬的早晨呢?真不知道柱子這幾年如何住得慣,還擺出樂不思蜀的架勢,要不是來找他,她趙淑貞一刻也不要呆。
肚子餓了。手摸包,老天!趙淑貞驚得叫出了聲,再摸,叫也叫不出來。那包倒還在,只是多了個口子,齊刷刷的茬,一翻,里面的棗還在,雞蛋兩個,吃剩下的,裹錢的塑料袋不翼而飛。趙淑貞心里暗叫著不好,慌得六神無主,這份急,比生產兒子小寶時難產還甚。上下左右,四下打量,仿佛那袋就掉在不遠的地上。接著是悔,后悔不該瞌睡,麥收忙時。整晚上不睡也有的,偏偏貪那會兒覺!早睡也行,晚睡也罷,又偏在那時睡,似乎錢只能在那節骨眼丟。躲開便無事。
當下顧不得餓了,趙淑貞打聽著找到公廁,用兜里零碎毛票交了費。公廁里到處污水。墻上粘滿性病廣告,還有人享受排泄之余即興創作的男女寫真,線條雖粗獷,但關鍵部位卻有幾分傳神。趙淑貞看得心驚肉跳,進去找個背靜處,解褲帶摸內褲,這才舒了口氣。來時加了小心,沒把錢全裹進那塑料袋,她在內褲上縫了個小口袋,裝了單程的路費,不多也不少,掐算得剛好。
回家?剛下了車就買票回家?那可真窩囊。趙淑貞的心情跟這墻壁一樣亂,又陸陸續續有人進來,眼見一位婦女站著發呆,好奇地打量。思忖片刻,趙淑貞拿定主意,無論如何天黑前找到王柱子。不能就這么打道回府,回去也不好交代。決心已定,又后悔路上不該吃那么多,多留一些多好,兩個雞蛋,這恐怕就是今天的全部吃食了。不到萬不得已,褲襠里的錢可輕易動不得,若不,找不著柱子,人生地不熟,回不了家,那可就要流落街頭了。想到這里,趙淑貞的心猛地收緊了。
靜安東路十號附近有一個小路口,走進去就是青藤巷,青藤巷里有一個紅星建材公司,至少有三個老鄉說,最后見柱子就是在那里。趙淑貞早刻印在腦子里了,循著這條線索,哪怕踏破鐵鞋,她也要一路追蹤,直到尋著她的萬喜良。經過一番折騰,也覺不出多么餓了,趙淑貞索性找個水管子。灌了一肚子涼水,當作早飯。
在莫莊。遇到個人人家的,誰也要領到門口才算。城里問個路也不簡單,趙淑貞問了三回,答案依然渺茫。第一位說不知道的戴個眼鏡,雙手摟著個公文包,仿佛那是一只松手即飛的鳥兒。目光盯賊一樣充滿戒備,聽到趙淑貞的問題,皺著眉頭說了那三個字:第二位穿著吊帶背心。緊身短褲,身體繃得渾圓,口氣極不耐煩:第三位行色匆匆,灰色襯衣敞著懷,一個扣子也不系,里面是紫色背心,他止住腳,操著聽不出東西南北的城市話說,我也是外地人,不知道。真不知假不知無法追究,只能干生氣。盤算了半晌,趙淑貞狠下心用僅有的一塊五毛錢買了包方便面,這才知道了靜安路的下落,至于靜安東路,“那就順著靜安路一直向東啊!這還用問!”臉上肥得流油的老板娘嫌她話多,買得東西少,直翻著白眼。趙淑貞這才曉得,眼前百步之外,便是那三人皆不知的該死的靜安路。
城里馬路的規模,遠遠超越了趙淑貞所有的現實經驗。寬得跟麥場差不多,車流人流。擠過來蕩過去,與莫莊東邊莫于河里的水相仿佛,瞅得趙淑貞眼暈。走了差不多拾一畝棉花的工夫,嗯,趙淑貞覺得只多不會少,莫莊人的時間單位向來跟農活相換算,趙淑貞速戰速決的預想就發生了徹底動搖,那路仍舊遙遠著,變化的只是兩側樓房高矮,以及門面的裝潢,樹木,一個又一個垃圾桶。這可不是去鎮上趕集,想到這里,趙淑貞加快了腳步,但接著又后悔起腳上的新皮鞋來,還有身上的新衣,都不該買,又不是過年。莫莊的年輕人過年時才穿皮鞋。平時下地干活,布鞋才舒坦。此刻。趙淑貞的雙腳讓這皮鞋夾得生疼,一瘸一拐,想快也快不起來。脫下鞋走幾步,路硬,斷不像田地里的泥土,太硌人,又燙,沒辦法,再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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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隨著新聞30分的序曲,青藤巷的門面下,有人在奮力炒菜,行動早的坐在馬扎上開吃了,到處堆滿建材的巷子,變成了美食一條街,川魯淮揚,酸辣咸甜,彼此混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演繹出別具一格的香。
此時,巷口出現了一個女人,她如此陌生,如此突兀。斜挎著包袱,原本順滑的頭發也亂蓮蓬的,仿佛被覓食的雞刨過。她一定走了許多路,鞋子上蒙了一層灰土,那身粉紅淺花的套裙光澤也不那么鮮了,上身緊繃在肉上,幸而也還耐看。她一定很累,每走一步都顯得十分吃力,嘴巴緊緊地抿著,似乎不如此便無法前行。仔細端詳,即使不化妝,女人也還是頗有幾分姿色的,此時像旱地里曬了一晌午的青蔥,蔫是蔫了些,可一旦有了滋潤,照樣水靈靈地討人喜歡。女人東張西望,不時還退幾步,生怕漏掉什么。最終、她停在了紅星建材公司門前。
紅星建材公司老板姓陳,生得個頭不高,但壯,板寸頭,光著膀子,胳膊上刺著面目兇狠的虎頭,趙淑貞出現的時候,蹲在門口的陳老飯,剛吞掉碗中最后一口面條,他的心情特別壞。但食欲特別好,似乎只有不計后果地吃,才能發泄他的煩悶。遠遠地,趙淑貞扒頭瞧眼兒,打量了陳老板一會兒,然后才怯怯地上前,叫道,師傅,師傅!陳老板把手中的碗一丟,那碗委屈地轉了兩圈才穩住。陳老板斜睨著趙淑貞說,八戒,找我什么事啊?淑貞不免惱火,城里人“不好說話”,算見識了,賠著小心,叫聲師傅,卻換回“八戒”一句罵,趙淑貞瞥著他胳膊上那只猙獰的虎頭。又怯問一句:你這里是不是有個叫王柱子的?說罷,趙淑貞啞然不敢做聲。
陳老板嘬著牙花子,瞇著眼說,你找王柱子啊,他死了!
趙淑貞如遭雷擊,但心有不甘,死了?
真的死了。
那他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讓我打死的唄,三拳五腳,就這樣!說著,陳老板雙手在空中作武松打虎狀,仿佛正將王柱子摁倒在地,揮拳痛毆。
趙淑貞說不可能!你打死他,你要坐牢的!
陳老板為臆想中的行兇壯舉而得意地笑起來,說你真是聰明啊,不是我打死的,他那樣的我不稀罕打,他是被大貨車撞死的。
趙淑貞有些發蒙。
陳老板接著嘿嘿地冷笑,說荒郊野外,讓車撞了個四腳朝天,野狗撕巴撕巴啃得根毛不剩,這行了吧?此刻,陳老板又好像幻化成了一只野狗,正在痛嚼王柱子的骨肉。
王柱子真的死了?這個不祥的惡念曾經閃過的,趙淑貞萬也不信。走的時候全枝全葉,到如今,連個全尸也不剩,進了野狗的肚子,可憐的小寶。還沒見過爸爸啊,從今起成了沒爸的孩子。王柱子啊王柱子,放著安穩日子不過,不讓進城你偏不聽,掙點錢趕緊回來,你還是不聽,這下倒好,命丟在了城里。巨大的悲傷使得趙淑貞渾身發抖,她應該撲通一聲癱在地上,然后一邊嚎啕大哭,一邊數道王柱子的不仁不義,還有自己的那些勤勉辛勞,莫莊喪夫的女人,向來這個做派,但此處并非莫莊,加之還有兇神一樣的陳老板。趙淑貞強忍住了,但在轉身的剎那。眼淚還是不管不顧地奔流而下。
從早晨到傍晚,這一天。忍著饑渴,硬硬挺過來,全由王柱子這個希望撐著,現在,希望瞬間成了絕望,成了死訊,淑貞覺得整個人都被抽空了,輕得似雞毛柳絮,風一刮能飄到半空。
天邊,黑云漫過。一陣緊似一陣的涼風,刮跑了行人,卷起了碎紙屑。扶搖直上。從熱氣中闖出來的冷風,冰涼了趙淑貞的周身,,開始有冷冷的水滴從萬米高空縱身而下,決絕,毫不留戀。淑貞的頭發變得輕而薄,蕩起在風中,像黑色的旗。她像木偶一樣,覺不出是熱還是冷,分不清南還是北。她果真成了孟姜女。孟姜女還好,還能找到萬喜良的骨頭,可她的柱子呢?連塊骨頭也尋不見。她開始恨,恨這漫長的街,恨這熱鬧的城市,那些喧嘩,攪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卷走了她的萬喜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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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有人追趕,邊追邊喊:等等!你等一下!!
是叫我么?趙淑貞猶豫,隔著眼淚左顧右盼。漫天的烏云,使得此時較之以往黑了八分,近前才發現,追兵是陳老板。陳老板臉上的兇相軟掉了許多,居然平添了一分靦腆,摸著板寸頭問她,你找王柱子是不是要賬?
趙淑貞哭哭啼啼地說不是,我不是要賬的。陳老板的臉色更加不自在,問你找王柱子是不是催貨?趙淑貞哽咽著回答說也不是。
陳老板驚訝地問,那他跟你嘛關系?趙淑貞抹著眼淚說,他是我男人。
陳老板懊惱地擊了一下掌,說我看不大對頭嘛,以往有人找他,聽說死了,一準兒會高興的。你反而哭,不好意思啊。他沒出車禍,也沒死!
趙淑貞不為所動,繼續抹著滿臉的鼻涕眼淚,說你不用見我難受就寬我的心!
說話間,豆大的雨點開始噼里叭啦地沒頭沒腦地砸下來,陳老板見一句兩句也掰扯不清,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把趙淑貞踉踉蹌蹌拖回公司,像拎一只落蕩雞。趙淑貞掙扎不脫,任由他拖著走,她也沒有掙扎的力氣了。
外面雨下得昏天暗地,借著風力,雨絲瘋狂地抽打著玻璃,墻,街道,一切阻礙它的東西。
紅星公司其實只有兩間門面,叫公司有點兒虛張聲勢,店里擺著些樣品,仿瓷粉、瓷磚、石膏,另租了一個農家小院做倉庫。陳老板叫陳四泉,開紅星公司有些年頭了,干得還不錯。王柱子確在這里呆過,四個月前辭工不干了。前后干了不到半年。人利索。也挺會來事兒,作為鄰縣老鄉。陳四泉給的錢算最高的。他辭職時,陳四泉還有幾分不舍,覺得老鄉托底,活兒上也好。但王柱子走后,陳四泉才發現,他已經給自己制造了多大的窟窿,怪不得怎么留也留不住。
王柱子預收了許多主顧的定金。還到處宣揚與陳四泉的關系是“老鄉加兄弟”。以此借了許多主顧的錢,然后攜款消失了。具體數額目前尚是個謎。直到趙淑貞登門。把已知道的粗算下來,三四萬不止。這幾個月,隔幾天就有人上門尋找王柱子,但凡找他的,準沒好事,要賬的。催貨的。陳四泉好話說了三火車。嘴皮子磨起了泡,聽到“王柱子”三個字便不勝其煩,加之今天,守門市的小姑娘又拍拍屁股不干了。陳四泉才一怒之下演繹出了郊外車禍、野狗分尸的傳奇。
聽罷陳四泉的如此這般,趙淑貞瞠目結舌。王柱子活著與否。此刻竟成了問題。她一時捉摸不透陳四泉賣的是什么藥,回想剛才那副兇狠模樣,她覺得王柱子死定了,看當下的滿臉實誠,她又覺得王柱子真的跑路了。趙淑貞拿不準主意,她當然不希望王柱子死,可要他真的騙人家這么多錢財,真就不如死掉還好,怪不得沒臉回家。
眼前兒最迫切的問題是,她該怎么辦?返回去?望望街上的急風驟雨,從心里打怵。不回去,又往哪里去?陳四泉看出了她的心思,說不如這樣,你要不嫌棄,先在我這里住下來,正好我也缺個守店的,你雖然是王柱子的老婆,可依我看,你跟他不是一路人,我管吃住,工資另算,關鍵是你在這里先住著,我可以幫你找王柱子,他跑到天邊我也要挖他出來,這家伙,不是東西,家里有這么好的媳婦還不回家!
他是不是東西你說了不算,他是我男人,趙淑貞這話說得大義凜然。
陳四泉尷尬地撓撓頭,說我這人嘴臭,全當放屁。趙淑貞又為難起來,這辦法行倒行??杉依锞鸵涨锪搜?
陳四泉立刻覺得這女人不可救藥,說你還惦記著收秋?王柱子這么長時問沒回家,都不惦記,就這樣吧。猶豫不決的時候,趙淑貞肚子忽然疼起來,腸子擰著花,就要斷掉似的。腰都直不起來了。
饑餓、疲勞,情緒的極度波動,趙淑貞上吐下瀉,高燒到昏迷。嘴里一會兒“柱子”,一會兒“小寶”,一會兒“爹娘”,胡言亂語。她那副難受憔悴的樣子,讓陳四泉想起了老婆來。陳四泉的老婆前年得癌死的,從查出癌到過世,整仨月也是這般可憐見地。
此時,陳四泉暫且放下了留趙淑貞作“人質”,以便盡早捉住王柱子的初衷,一改兇神模樣,跑前跑后,端水喂飯。
趙淑貞度過了七魂出竅、八魄離身的幾天,蒼白著臉醒來。護士紛紛向她夸贊陳四泉,說你老公啊,真是沒得挑,伺候得到邊到沿,給你端屎端尿。一點兒也不嫌麻煩,找這樣的老公,真是一輩子的福啊!說得趙淑貞立刻紅了臉,心說,娘哎,一個大老爺們,給我端尿?虧得離莫莊遠,要在莫莊不得讓人嚼爛了舌頭。再說,他跟咱才認識嘛!剛結婚那陣,王柱子正稀罕她的時候,也沒半分這般的情義。
國人的老鄉范疇,實在寬泛,離家越遠,范疇越大。在縣城,同村同鎮才稱老鄉,到了地市,同縣便是老鄉,出了省,那同省的也是老鄉。趙淑貞與陳四泉的家鄉鄰縣,距離也頗遙遠的。但身處這座城市,稱老鄉也恰當,好處在于彼此交流沒有言語障礙,不像跟這座城里的土著,像到了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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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尋找王柱子,趙淑貞成了“老鄉”陳四泉的守店人。也做飯。兩人的飯菜,不麻煩。但凡活計。她總是搶著做,畢竟,人家救了咱,而且據說柱子還坑了人家,心里有愧,就有還債的意思。睡就睡在店里。她住里間,陳四泉住外間,起初趙淑貞不太習慣。陳四泉倒也善解人意,說你拿好這根棍子,從里面插好門,要是我睡覺不老實,迷糊著進了你屋,你抄起家伙往腦袋上掄就行。趙淑貞還不安心,瞅著他胳膊上的虎頭,問你畫這個干嗎呢?她從電視上見過,身上畫這個的沒好人。陳四泉笑了,說嚇唬人的玩意兒,在外混。嚇嚇那些地痞,頂不了大事的。轉眼十多天,眼見著月亮一天圓似一天。相安無事,趙淑貞開始相信陳四泉不是傳說中的壞蛋,稱呼也便改成“老陳”了。
有女人跟沒女人,日子多么不同啊。吃熱乎乎的可口飯,也有人陪著說說話,多滋潤啊。陳四泉心情好起來,進進出出吹起口哨,談生意也順,天天進錢,稀里嘩啦叮當作響。
手里有活兒忙著還行,閑了,趙淑貞便魂不守舍,發愣出神。想心事。偌大個城市,恁多的人。王柱子這根針,掉到大海里去了,何時能撈到?
老陳很努力,廣泛發動老鄉,老鄉的老鄉。老鄉的朋友的老鄉,甚至印了尋人啟事。貼到附近大街小巷,但帶給趙淑貞的消息,仍然凈些舊聞,王柱子最新的去向還是迷霧重重。那些舊聞趙淑貞聽來驚心動魄,它們勾勒出一個完全陌生的王柱子,先前王柱子為趙淑貞所知的,哪怕針鼻兒大小的不是。在舊聞中均被放大成斗般,直接導致王柱子面目全非。
做買賣的緣故,陳四泉嘴利索,單田芳第二,將王柱子描摹得聲情并茂:“他哭。真哭,真掉眼淚,鬼知道他眼尿來得這樣快,不演電視真怠材料,向老鄉借錢,說他爹得了急病,在田里間苗,叫草絆了個跟頭。再沒爬起來,大夫說醒過來也是偏癱半身不遂,可他是個孝子啊,這樣也得治不是?救急吧老鄉,借走了三千塊。上午借到錢,下午,就有人看到他在商場買手機!”按老陳搜集來的相關說法,為了借老鄉的錢,王柱子把全家人編排了不止一遍,為趙淑貞就先后安排了乳腺癌、大腦炎、難產(這事倒不假。但趙淑貞掐指一算,時間對不上,錢更沒見著影兒)。這只是王柱子瀟多劣跡巾的一部分,他騙的惡名在老鄉里傳開,眼看著騙不下去了,就去外面騙女人,從少女到老太太,一個也不放過,從祖傳秘方到戒指,沒有真的;從甜青蜜語到鮮花香吻,全是假的。那些戲法,趙淑貞聽都沒聽過,真難為王柱子如何無師自通的,他居然能將人家大學生的錢搞到手,還捎帶把人家肚子搞大。到后來,老陳再傳達最新打聽到的王柱子的“事跡”,趙淑貞再也不想聽了,說你別說了。
趙淑貞覺得真不該來,老老實實地守著孩子爹娘,老老實實地守著一個希望。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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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起、有葉落的夜晚,天空澄明如洗。老陳外出應酬去了,趙淑貞躺在床上思前想后。柱子啊柱子,你難道真的如此不堪了么?你真成了這樣的人了么?這個時候,你在哪里?果真胡吃海喝,一點兒也沒想著孩子老婆?……
門忽然洞開了,柱子?真是你么?柱子笑嘻嘻地說。是我,我咋會不要你和孩子呢,還有爹娘哩。趙淑貞長舒口氣,說你知道么,這些日子把我惦記壞了。柱子寬衣,撲到床上,要跟她做那事,趙淑貞說你怎么見面就想這個,先跟我說說這三年你到底咋過的。柱子不言語、一個勁地撕扯她。
猛一激靈,趙淑貞從夢中驚醒,哪有什么王柱子,身上趴著的,分明是老陳!睡前只顧胡思亂想,竟忘了插門。老陳滿嘴酒氣,雙手毫不客氣地在她胸前揉來搓去,有那么一閃念,趙淑貞想遂了他,畢竟欠人家的,但接著剛才夢中的情形驅走了這一閃念,老陳說的那些壞話就是真的?怕也另有所圖。她嘴里叫著,老陳,別,別別!又是踢。又是推,又是打,但憑她這把子弱力氣。如何能敵得過體壯如牛的老陳呢?眼見著胸衣被脫掉了。那飽滿豐潤的胸,落在蒲扇般的大手中,老陳嘴里說,淑貞,我是真喜歡你,是真的,你跟了我罷。聽了這話,趙淑貞渾身發麻,手便急切地亂抓亂摸。摸到了一塊磚頭,攥到手里,拼盡全力,結結實實地砸向了老陳的腦殼。老陳哎呀一聲,滾到一邊,趙淑貞抓起包袱,抓起衣服,瘋了似的跑了出去。
街上寂寥無人,月光下的影子,矮小單薄。風涼。趙淑貞找個角落,哆哆嗦嗦地穿戴好,這才顧上掉淚。巷子里響起老陳急切的呼喚:淑貞!淑貞!你回來!對不住,我喝多了!
回是不能回了。淑貞想。但去向何方呢?王柱子,你到底在干什么?你是不是不在這里了?為了你,我才流落到人影也不見一個的鬼地方,淑貞悲從中來。眼淚無聲無息地洶涌,蹲在陌生的街頭,趙淑貞哭她的萬喜良。王柱子成為懸浮在她心中的一個謎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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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路邊的淑貞驚魂初定。有人拍她的肩膀。是個女人。很面善。燙著黃色的卷發,也很時尚。女人遞給趙淑貞三個熱包子,說我看你半天了,你一準兒是外地來的,還沒吃早飯吧?女人指了指街對面,說那家“夜來香”賓館是我開的,你叫我平姐吧。
也許對于溺水者而言,任何能抓住的東西都值得相信。不論是救生圈,或者一條毒蛇。淑貞信了平姐。覺得這么回去實在沒面子。沒找到柱子,還差點兒讓姓陳的占了便宜,傳說出去那還得了?
進了“夜來香”,呆了兩天,淑貞才覺得有點兒不對勁。白天這里很清閑,女人們都在睡覺。晚上她們無一例外地濃妝艷抹,走進三樓,在那里,她們每人有一間小屋。男人們不時進進出出。小屋隔音并不好,不時傳出呻吟聲。淑貞是過來人。立刻明白了八九分。她想離開這里,一刻也不想耽擱。
淑貞想不到,平姐的臉色變化起來也會這么難看。嘴角撇著,頗為專注地修理著長長的指甲。不屑一顧地說:說得輕巧,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也不到街面上打聽打聽,我平姐是什么人物!先還上你欠的賬再說!這話讓淑貞聽得云山霧罩。平姐摁了一通計算器,說你來這三天,連吃帶住,總共花了我2000塊,平姐我最講理了,還上這些錢,你走陽關道,我走獨木橋,不然的話。休想!淑貞說我身上沒錢。平姐說,沒錢就按沒錢的辦,按我說的做就得了,再說又少不了你什么東西,不就是塊肉嘛。哪個男人用不是用?別這么死心眼!
想逃似乎是不太可能的。小屋根本就沒有窗,僅有一盞昏暗的燈,一張床,一個小小的柜子。從三樓下到一樓,至少有三道關口,每個關口都有人把著。想想家里的小寶,淑貞趕緊掐滅了尋死的念想。
小屋的第一個夜晚,淑貞先后打發了兩個男人。進了小屋,他們全一個德行,把淑貞推倒在床上,猴急地扒她的衣服。淑貞好說歹說才讓他們停手。對她的故事,兩個男人都不想細聽,但對于她的建議,倒還是同意的。淑貞拿出身上僅存的路費,分給了他們,求他們另找別人,放過了她。
當“夜來香”賓館的早晨兩次到來時,淑貞已身無分文。即使現在放她走,如何回到莫莊呢?淑貞不知道。她覺得自個兒好像快要進鍋的魚,跳得再高也無濟于事,都不能改變被烹炸的結果。淑貞又后悔,真不如就給了老陳呢,也不必讓不知名不知姓的男人給占了便宜。轉念又恨起了王柱子,還不是你造的孽!
夜晚不可阻擋地來了,淑貞關掉了燈。即便不得已被人占了便宜。這樣她的心里也會好受些。沒有男人立即來找淑貞。直到后半夜,淑貞正暗自竊喜,以為逃過這一夜的時候,小屋的門卻被撞開了,進來一個跌跌撞撞,滿身酒氣的男人。雖然喝了酒,而且沒開燈,但那男人似乎對“夜來香”熟悉得很,徑直撲到小床上,捉小雞一樣摁住淑貞,不由分說地將衣服撕破了。他的力氣真大,把淑貞壓在身下動彈不得。淑貞把頭扭到一邊,一個勁兒地流眼淚。男人做完,身子歪在一邊,呼呼大睡,呼嚕聲很響亮。淑貞坐起身。抽泣著整理被撕破的衣襟,她輕輕地擰開了臺燈,想找件衣服換上。此時,男人翻了個身,正好把臉轉向了淑貞,借燈光,她看到了一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
女人尖利的哭叫聲劃破了“夜來香”賓館的沉寂:王柱子,你這個不要臉的!你這個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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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貞跟柱子離了婚,仍帶著孩子住在王家。柱子的爹和娘見人就說,俺們這輩子沒柱子這個兒,就有淑貞一個閨女。
秋天快過完了,但中午的陽光尚有幾分犀利。小寶蹲在村口看螞蟻搬家,忽然看見遠遠地駛來一輛黑色的轎車。轎車停在村口,一位胳膊上刺著虎頭的男人下了車。男人叫住小寶,說小孩兒,我問你個事兒。你們這里有沒有一個叫趙淑貞的人?她有一個孩子叫小寶?小寶擦了一把鼻涕說,我是不會告訴你的,因為我媽媽就叫趙淑貞,我就是小寶,我媽媽不讓我隨便告訴別人,你是誰?男人摘下墨鏡。一把抱起小寶,舉過頭頂,笑著說:我叫老陳!
小寶一邊掙扎一邊大聲喊:你放下我。你一定是個大壞蛋!
責任編輯:范廣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