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患者,感覺會更糟”
這天早晨,楊甫德困在醫院里,變成了一個普通的患者。
他挪動著步子,在人擠人的隊伍中緩慢前進。他勉強探身,看看前面還有多少人,盤算著今天能否掛到專家號。他已經無暇顧及貼著他前胸后背的都是誰,只是緊盯著十幾米之外的掛號小窗口。和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比起來,門診大廳小得可憐,人們無可奈何地擠在一起,沉默而焦灼。
楊甫德是北京市回龍觀醫院的院長。那天,他以一個普通患者的身份去看病,早晨5點多就出門坐公交車,6點多到的醫院。在掛上號之前,他已經排了近2個小時的隊。
很不幸,輪到他時,心理科的專家號掛完了,他只能掛到普通號,而且是幾十號以后了。為此,他又在擁擠的大廳等了近5個小時。座位早就沒了,有人靠著欄桿,有人鋪報紙席地而坐,還有從外地來的患者,直接坐在行李上。輪到他看病,已近中午12點。
說到等待的感受,他皺著眉說:“畢竟我沒有病重到一定程度,或像外地人那樣還要住旅館看病。真正的患者,感覺會更糟。”
這天,楊甫德一直在掐表計時。他發現,從進入醫院到離開醫院共用了7個小時,其中95.1%的時間都在排隊等候,真正看病時間只占4.9%。
楊甫德說:“我當了30多年醫生,今天更深刻地感受到了看病難。”
“要是有孩子,一定不讓他當醫生”
另一個早晨,市民張民第一次有機會零距離觀看神經外科專家主任醫師手術。那是在北京天壇醫院。“這是一次顯微手術,我看著暈,有點緊張。”張民說。
他印象最深的是醫生干活兒特別認真,每一個動作都極其小心。從后背看過去,醫生一動不動,到了正面看,也看不見醫生的手臂有動作,“只有手在動”,而且時間特別長。
張民第一次近距離感覺到醫生的累,“干這種活兒就像繡花似的,繡花的人還能活動活動,醫生不能動”。
手術室里靜到聽不見任何聲音,這讓張民也有些不習慣,“比較害怕”。20分鐘后,他出來到了觀察室,還在反復琢磨著,這大夫除了技術高超,體力上也得頂得住啊。
直到中午手術才結束,張民和醫生一起吃了午飯。他發現,這位醫生吃得特別少。“因為吃多了容易犯困,所以早飯和午飯都不敢多吃。”
“那你長年這樣,怎么受得了?”張民問。
這位醫生說,不僅是手術,有時上門診,大半天不喝一口水、不上廁所是平常事。否則,就那幾分鐘時間,說不準哪個患者就會有意見。因此,有人將這種現象總結為醫生們的“硬功夫”。
20分鐘后,醫生趕去做另一臺手術,下午3點多結束手術,又帶著張民去門診,到傍晚下班之前,又看了幾十個病人。
到張民離開的時候,醫生還在工作。張民說,他要是有孩子,一定不讓當大夫——太累。
大醫院里每天都在上演一幕苦劇
從今年7月起,北京市衛生局組織了一種體驗活動——讓醫院的院長去體驗一天普通患者的感受;讓市民走進醫院,去體驗一天當醫生的感受。
看病難日益成為國人心中拂不去的“痛”。楊甫德親歷的“門診噩夢”和張民不能忍受的“連軸轉”工作制,是當前大醫院里每天都在上演的一幕苦劇——不僅患者心里有怨,醫生心里也苦。這種“怨”和“苦”還沒有溝通的渠道。
北京市衛生局希望,通過“變形記”,為日益緊繃的雙方關系找到緩和的辦法,也給公立醫院下一步改革找找感覺。
“不要上來就罵醫生冷漠黑心,患者也了解了解醫生怎么工作的;醫生也不要動輒就說患者素質低脾氣大,醫生也來體會體會患者摸黑排長隊的難處。”協和醫科大學出版社社長袁鐘這么闡釋“變形記”的初衷。
7月19日這一天,北京市衛生局組織北京積水潭醫院、朝陽醫院等19家三級醫院的院長分別到其他醫院“當一天患者”。
與楊甫德相比,北京佑安醫院院長李寧的境遇也好不到哪兒去。一大早,他就被堵在一家三甲醫院門外,過了8點30分還沒進大門。這家醫院日門診量有六七千人次,大門卻開在一個窄巷子里,根本沒有停車位,老遠就聽見人車嘈雜聲。
最后,李寧好不容易在巷子外面找到一個停車位,才走進醫院。“這家醫院以骨科見長,如果前來看病的人正在流血或者不能行走,也得這樣走進去或者被抬進去。”李寧說。
他掐指計算,一個看病的過程,至少需要排7次隊。掛號,看醫生,交錢,檢查……每個步驟都要排隊,有時檢查較多,可能要排10次隊。
北京安貞醫院院長張兆光在一家著名醫院里半天沒找著掛號處。迷宮般的科室分布,不甚清晰的指示標志,讓院長也“犯懵”。好不容易根據導醫的指引在一個簡易棚中找到了掛號處,他又被眼前人山人海的場景嚇了一跳。
相比之下,一些社區醫院顯得冷清。小湯山醫院院長顧平去了一家社區醫療服務中心,這家鄉鎮衛生院剛裝修完,硬件設施不錯,可里面卻一個病人都沒有。顧院長一直走到第三診室,才看見三個大夫在聊天。一見他要看病,其他兩個大夫就走了。剩下的大夫問他:“怎么不好?”顧院長說有點感冒。于是醫生讓他去化驗。化驗室里就一個大夫,一直在打電話,打了近十分鐘后,一只手拿著電話,一只手為顧院長采了指血。
雨露是ICC(國際商會的簡稱)中國公司的心理咨詢師。她也報名體驗了一回當醫生的生活。雨露清晰地記著:在一家三甲醫院的急診窗口,里面還有患者,外面等著的一個斷了手指的孩子和他的家長非常焦急。直到輪到這個孩子進去了,家屬還在發脾氣嚷嚷。一個醫生回頭說:“現在先手術,手術完了,你愛上哪兒傾訴,上哪兒傾訴去。”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醫生的時間和精力是非常寶貴的。里面的四個小孩,得一個一個做,醫生已經連續工作了40多個小時。”
雨露說,她以前只覺得醫生很冷漠,直到體驗后,才感覺到醫生也有血有肉,醫生也是人。
“體驗只是形式,最終要做出點實事來”
體驗活動結束后,細心的人發現,一些醫院出現了細微的變化。
回龍觀醫院在楊甫德院長的建議下,在掛號處貼上了明顯的告示,告訴患者掛號的具體流程,免得排錯隊;候診室開始發號,拿了號的患者就可以去其他地方休息,不必在診室門口苦等;候診大廳還新增了幾臺飲水機。
積水潭醫院院長田偉表示,醫院爭取年內加蓋一座帶地下車庫的門診樓,優化就診環境;北京婦產醫院與有關單位協調,為患者開放臨近的朝陽體育館作為停車場;天壇醫院延長了門診時間,縮短CT、核磁等檢查的預約時間……
而且,院長們的想法也發生了變化。
楊甫德說,體驗完之后,他在出專家門診時,只要有病人跟他說自己是早晨4點多就來掛號的,或者是外地病人一大早趕到北京來,晚上還要坐火車趕回去的,如果條件允許,他都會毫不猶豫地給他們加個號。“雖然這事看起來微不足道,但當過一次患者,就能更設身處地地感受他們那種費了很大工夫卻掛不上號的失落感。”
他也強烈建議患者們,像發炎、失眠這樣的小病不一定要到大醫院看,在附近的小醫院看,方便自己,也方便他人,應該把大醫院的資源留給真正需要的患者。
但是,一位參加體驗活動的患者卻提出,如果基層醫生都像他看見的三甲醫院醫生一樣,或者把三甲醫院診治的標準和流程灌輸到社區門診,患者自然會理性選擇。
在楊甫德看來,更有效解決“看病難”的辦法是應建立梯度就診管理模式,包括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區縣二級醫院、市屬三甲醫院三個等級,根據不同群體、服務對象,界定服務內容,對大眾進行引導,分流病人,最終緩解“看病難”。
“體驗只是形式,最終要做出點實事來。”楊甫德說。
(摘自2009年9月14日《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