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素，我們不打不相識

1

袁素，一開始我真是不喜歡她。到新公司上班的第一天，我隨便找了臺電腦做練習，她過來趕我，說那是她的機子。

憑什么啊?公共財物，誰都有使用權。雖然不情愿，我還是忍著一肚子氣，訕訕地走開了。因為剛進公司，還不清楚她的來頭。以她的塊頭和叉著腰站立的姿勢來看，估計不太好惹。

還真讓我猜對了。據說這個女子不光動口而且動手，是公司出了名的“打女”。本部門的男同事幾乎和她——過過招，女同事則在她“憐香惜玉”的照顧下，沒出手，也列隊和她唇槍舌劍過。

袁素，她父母給她取這個名字的本意是希望她安之若素吧!可是她的舉止怎么能配得上這么美麗的名字呢?袁悍婦、袁刁民、袁強人，對著她的背影在心里給她改名，成了我工作之余的小小樂趣。有點邪惡，但是解氣。有次，想象著她聽到這些名字后怒火中燒、形容扭曲的樣子，我竟然對著電腦傻傻地笑出聲來。

親眼見識到袁素的厲害，是在兩個月后。公司新來了個男同事，才上了兩天班，就被袁素打跑了。準確地說，是那男同事先動的手。可是誰都知道，袁素那兩片薄薄的嘴唇，往外冒的字眼之銳利、語速之激烈比動手還甚。那個男同事有張肉乎乎的臉，細長的眼睛總是在微笑，像尊彌勒佛似的，人見人愛。雖然只和我們處了兩天，可是第二天的中餐，我們已經熱情地邀請他一塊兒AA搭餐了。

男同事離開公司的時候，我送他到樓下，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頭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心里有種難以言說的不舍。他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替我珍惜你的胃!在這之前一天晚上，我加班。正忙得昏天暗地、饑腸轆轆的時候，他出現了，千里拿著兩個熱乎乎的烤紅薯。他解釋說，他就住在公司附近，今晚散步時聽到有慘叫聲從這里隱隱約約傳出來，不停地叫喚“餓啊，餓啊”。他順著聲音找到了這里，才發現一直慘叫的是我的胃。

我想我很長一段時間里都難以忘記，那個又冷又餓的冬夜里，兩個熱乎乎的烤紅薯怎樣溫暖過我的記憶。而袁素是一道休止符，她終止了后面的音符。

設計部里，只有我沒和袁素正面交鋒過。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我和她的關系卻最糟糕，糟糕到連彼此掩飾一下的心情都沒有了。我給同事買的零食，向來都是11份，沒她的。她生日party也沒留我的座位。沒人能了解她內心的真實想法。她大多數時候保持一張燦爛的笑臉，看起來單純無邪，但是熟悉她的人都知道，那是一張精美的飾品，只供客戶觀賞，大有“非買勿動”之勢。她似乎不喜歡任何人，而我，只是不喜歡她。

2

后來聽說袁素只是高中文化，在培訓班上了半年課就進公司上班了。我暗地里對她多了一絲鄙夷：學歷不是萬能的，但有時真的能說明一些問題。

剛進公司，其實沒什么重要工作要做。可是我總是很忙，自己布置了很多練習題。我比任何時候都想積累工作經驗，然后離開這個惡女子。袁素給了我努力工作的無窮動力。

雖然事先做足了準備，第一次見客戶時，我還是很慌張。怕客戶看出來我是個新手。袁素給客戶倒好茶，又端了一杯向我走過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這些倒茶的活向來都是前臺做的。我弄不清楚她的目的，只要她在語言上向客戶有任何不妥的暗示，我之前做的所有努力都白費了。而公司的老員工倚老賣老欺負新人的事情我也早有耳聞。可是我沒想到這次遭暗算的是我。

出人意料的是，袁素恭恭敬敬地把茶杯放到我面前說：“經理，您喝水。”吃驚的除了我，還有客戶，他推著眼鏡感嘆，有為啊，這么年輕就是經理了!袁素在我旁邊坐下來，談公司以往的經典案例，談設計思維，談客戶引以為傲的孩子和他家里的那條狗。我在旁邊正襟危坐，間或拋出幾句沉吟良久的有價值的語言，使自己看起來更有經理的派頭。

順利簽完合同，送客戶出門，已是滿天星光。我們在隔壁的小排檔吃飯，叫了幾個家常小菜和一瓶廉價的啤酒。我問她為什么要幫我。

她沒有回答我，卻自顧自地說起了她自己的事情。她說高中畢業后家里沒錢供她念書，她很長時間都找不到工作。在培訓班，她每天只睡4個小時，半年念完了普通人3年才念完的大專課程。她說剛進公司，她每天畫十幾個小時的圖，吃飯的時候，手腕疼到沒辦法把飯送到嘴里。她說她第一次做方案時，接連幾個通宵都在公司加班，困了，就在椅子上靠一靠。所有的圖出完后，她終于安心回家睡了一個囫圇覺，到公司見客戶的時候才發現電腦上的圖都被人刪除了，連備份都沒放過。她說，她把那下黑手的人堵在路上，死揍了一頓。誰的拳頭大誰說話，現在沒人敢惹她。別指望誰能幫上你。一切都得靠自己。一切都得靠自己!

其間我問起被她打跑的那個男同事，她說，他不是來上班的，是兄弟公司讓他來我們公司拿報價單的。我不打跑他，他拿到報價單也會消失。我只不過踩碎了他裝有我們公司報價單的U盤。我憤怒地說你應該揭發他。她笑笑，都不容易，鬧大了，他在這個行業就混不下去了。

未了，她說，別在公司待太晚。這幾天報紙上說單身女子打車頻頻出事，我不愿下一個是你。11點以前一定要趕上末班車。還有，我喜歡努力的人。

我聽得眼睛競濕潤了起來。

可能是我們的關系跌到谷底開始反彈了，又或許是彼此突然有了惺惺相惜之意，我和袁素在王作上有了前所未有的默契。在袁素的客戶面前我是她的助理，在我的客戶面前，她是我的手下。我們互相吹捧，業績卻隨著吹捧的勢頭節節攀高，發展良好。后來，我們有了個綽號，叫“黃金搭檔”。

3

忘記袁素是什么時候離開公司的，此前咬牙切齒地想離開公司的人是我，結果她比我先走。是公司內部的管理問題。我們都覺得待下去沒什么意思了。袁素進了同行業十強之一的公司，隔三差五給我電話，聊新公司的情況。過段時間告訴我，她出來了，又進了十強之一，又出來了，罵奶奶的，換湯不換藥，十強也都一個樣。又叮囑我說，你先別動，等我找到最合適的，你也過來。還是進了十強之一，這次沒出來，趕緊讓我過去。

是一家聲名顯赫的房地產集團，有優良的文化背景，更重要的是有營養豐富的午餐、時令水果、奢華的衛生間和免費的手紙。我不知道袁素用了什么魔法，進這樣的公司我居然不用應聘，見老總一面，就上班了。

而出入這樣的公司，最初的新鮮感散去后，更多的是別人眼里的羨慕，以及私下為這份光鮮付出的相對應的代價。與此同時，一直和我新工作一樣光鮮的愛情一夜間毫無預兆地枯萎了。

工作屢展出錯，我收獲了主管數不清的白眼。有幾次，我捏緊拳頭想砸在那張往外不停冒臟話的厚嘴唇上，然后一走了之，但是一想到袁素，我什么都不能做。

媽媽流著眼淚來接她不哭也不笑、目光呆滯的重度抑郁癥女兒回家鄉。同事給我電話，告訴我袁素被開除了。我走的那天，她上前對著主管就是倆耳光。隨后他們扭打在一起。同事說，沒見過女人打架這么猛的，四個男人都拉不開她。

我靜靜地聽著，眼淚慢慢地流了出來。

袁素說，我到上海了，還是大公司。嘿嘿，我是誰啊’沒有我進不去的公司。你別擔心我啊。

袁素說，你也來，好嗎?我們是永遠的黃金搭檔、夢幻組合，你還記得嗎?

袁素說，我租了兩室一廳的公寓，有一間是留給你的。你不來，我就一直讓它空著。上海的房租多貴啊。我快撐不住了，你忍心看我破產嗎?

袁素說，誰也不能欺負我的朋友，誰也不能!

…… ……

4

袁素，在沉寂那么長時間后我還是不肯讓往事過去，你在電話里第一次開口說到了你的家和你的瘸腿媽媽。

你三妹生下來后，你家湊齊了三朵金花，你爸離開家再也沒回來。你媽在建筑工地搬磚塊的時候，不小心從腳手架上摔下來，瘸了一條腿。你的瘸腿媽媽每次走在街上，總有一群小孩模仿她走路，拿石子砸她。剛開始，你只是懦弱地哭。后來有一天，你終于忍不住撿了塊磚頭拍在領頭孩子的頭上，從此再也沒孩子敢向你媽扔石子了。

讀中學后，你和你們學校最兇的男生打過架，還動過刀子。你媽在學校門口賣紅薯，那男生每次拿了紅薯就跑，你媽要在后面一瘸一拐地追上幾條街。你因此被退學。可是那之后，誰都知道校門口烤紅薯的瘸女人有個不好惹的女兒，被退學也值了。誰也不能欺負你的媽媽，誰也不能、

你最討厭吃菠菜，看動畫片《大力水手》吃了菠菜就會很有力量，你就強迫自己頓頓吃菠菜，吃到一邊吐一邊哭。你父母的個頭都不高，你一直告訴自己要長得又高又大，可以保護你愛的人，就真的長得又高又大了。

你在電話里邊哭邊咆哮著吼我，你說你打架從來不后悔，這次后悔死了，為我這個懦弱蛋打架一點都不值。你說你做的那些事擱在我身上，我早該去死了。

你說完了。

現在，袁素，等你說完后，我就決定去上海了，但是你要給我買車票。車票錢我找到工作發工資后再還你，可以嗎?

編輯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