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的小公寓里放著一只陳舊的盒子,里面裝滿奇怪的玩意兒。郭凌風總是會在里面扒拉出一件,有時是一枚用錫箔紙卷的戒指,有時是一張泛黃的電影票根。
他舉著手里的小東西,嫌惡地看一會兒,又重重地丟進去后拿眼光逼問我,說,那個男人是誰?那小子早就把我過去二十幾年的生命歷程打探得一清二楚,每次偏愛明知故問。
我面無表情地坐在電腦前,在網頁上看如何保養皮膚。
是的,現在的我,已經27歲,穿細細的高跟鞋挎小包包,頭發燙成微卷,見誰都先擺出得體的微笑。出入寫字樓的代價就是長年擋在電腦和空調前的皮膚光潤不再,暗斑激增。
郭凌風湊過來在我臉上脧了一圈,煞有介事地起哄,碧珂姐,你真的老了,你看這紋路,可以夾死一只蚊子了。
郭凌風以我男朋友自居,這不是秘密,公司的姐妹老調侃我魅力非凡,這么鮮嫩的年輕人都從了。其實收買郭凌風只是在他坐公交車缺了一枚硬幣時,我優雅地走過去替他投了,在第二次遇上時瞪大眼睛迷茫地說,真的不記得了。
郭凌風和朋友開了個美術工作室,地址就在我們公司樓下。頂樓的餐廳里我老與他不期而遇,我們的餐盒里的菜大多時候都一個樣,他擠眉弄眼,好有默契,真是天生一對。此后就打著我男朋友的幌子招搖過市,弄得人人皆知。下雨天,他會準備好傘,殷勤地候著,遇上加班,手機上就會收到他發的短信,姐姐,我在樓下等你呢,完了我送你回家,別怕。
不是不感動,卻也僅此而已。因為,在我的心里,早已刻了一個名字,叫李千帆。
2
很小時候就認識了李千帆。那時我認為他的名字像個俠客,比如李尋歡這樣的。
他只大我一歲,看起來卻比我穩重老練了很多,所以父親偷懶讓他帶我上學。剛上一年級吧,通往小學的路彎彎曲曲開滿野花,他大步流星跨著步子,我一路小跑跟著。
我就這樣跟著李千帆從小學到初中高中,大學又如愿以償與他在同一城市,直到畢業參加工作,才把他跟丟了。因為他去了另一個城市。我本來要跟過去的,楊絮出現了。楊絮伸出柔白的小手,微笑著說,你好,我是千帆的女朋友。
我承認我很郁悶,很困惑,像辛勤守護多時的一枚果實被他人摘了去。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我委屈地哭了。
李千帆帶著楊絮遠赴海邊的美城,我留守中部平原。這一別就是五年。五年,讓我從什么都不懂的傻丫混成了熟女,少了直白,多了隱晦。我常常想,要是再回去幾年,我定要耍手段將李千帆搞定。
在我的QQ好友里,李千帆的圖像很多時候都亮著,卻非要我接二連三發過去幾句話后,他才懶洋洋地回一句,什么事?有時他心情好,會接上我的視頻,我端杯咖啡遠遠地看著他不管不顧做著自己的事,房間的一角,楊絮的裙角飄然而過。
公寓門前的郵箱里偶爾也會幸運地有一封從海邊寄過來的手寫信,我被恩賜一樣打開,看著熟悉的字跡,想象著李千帆卷起工裝褲,提著鞋,露著毛茸茸的小腿,隨意走在一只寄生蟹的后面,他身后是大片大片明媚的云霞和無際的海岸線。
他一直在,沒有失去信息,真好。這樣想著,我的心里會彌漫上疼痛,不見得多沖擊,是水一樣柔軟細致綿長卻冰涼的。
3
某天深夜,郭凌風來敲門說今晚吃醋借點餃子。我大驚失色,才知道他偷偷把家搬到了隔壁。此后他肆無忌憚地出入我的閨房,借這借那賴著不肯走。
他得意地告訴我,身為政界要人的他的父親,在家鄉為他謀了公務員的職位。我熱烈恭喜了他,讓他快收拾細軟回家。他奸詐地說,我不回,我就要為你舍了金碗留下來,讓你一輩子都欠我的。
我不是17歲,我知道他可愛的伎倆后藏的心事。我很認真地告訴他,我喜歡的不是你。他看了看那只舊盒子很久,然后一揮手,掀翻了它。他說,這個該死的李千帆從沒喜歡過你,我不比他強上一百倍?我木著臉讓他撿起來。他沒撿,轉身摔門而去,打翻了他從花市扛回來送我的一盆茉莉,珍珠一樣的花蕾滾了一地。
我追出去想要解釋一下時,摔倒了,掛到了門扣,胳膊上劃出一道血口,疼痛伴著莫名的委屈熏得眼淚掉了下來。他回過身,年輕的臉上全是驚慌失措,他說,你要喜歡李千帆就喜歡吧,可是你不要拒絕我喜歡你好嗎?面對他有些謙卑的忍讓,我選擇了抱著胳膊逃回房間。
縮在屋里自憐自艾時,聽他把門拍得山響。我到底開了門,被他揪著下了樓,直奔街口那個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診所??粗任疫€焦慮的臉,我沉默了。
那事之后的第十天是周末。清晨我穿著淺藍的睡衣走下樓,照例在信箱里面打探一番,這已經成了習慣。
信箱很空。
早上的空氣清涼如露,遠處的廣場鴿子撲棱飛起,對著遠方做了幾個深呼吸,突然覺得,一路走來的心事,我應該將它卸下。
我穿著皺皺巴巴的睡衣趿著人字拖去敲郭凌風的門,郭凌風穿著睡衣站在門口陰陽怪氣地說,什么風把貴客吹來了?不理他的嘲諷,我說,給我買套歐珀萊,我就冒著老牛吃嫩草的嫌疑和你戀一把。他在呆滯了幾秒后就朝外沖,我一把拽住他,再急也得先把你這身睡覺的行頭換下來吧?
戀愛不是不幸福,尤其當一個人全心全意愛著你的時候。比如現在,郭凌風趴在地板上拼拼圖,我雷打不動地在電腦前學習護膚,墻角的茉莉彌漫著幽香,夜色靜謐,不需要言語,安寧足以讓人心醉。
他瞄著那只盒子,說,遲早有一天我要把這破箱子劈了當柴燒。電腦的美白抗皺頁面再也鉆不進大腦,QQ里,李千帆的圖像已經灰暗了好多天。那一陣,網上到處可見沿海城市遭臺風侵襲的新聞。
郭凌風在扯我的衣角,坐在地上的樣子像個小賴皮,他說,姐姐,你敢不敢和我接個吻?我笑著搖頭,連連說不敢。他真耍了賴皮,那我今天不走。蜻蜓點水地在他額前吻了一下,他眨巴著亮晶晶的眼看著我,一臉奸計得逞后的陶醉與幸福。
4
李千帆依然沒有消息。陰影雨后的蘑菇一樣瘋長,我的心里全是不安。李千帆一直像一個鮮明的記號,張貼在我的飲食起居里,可現在這個記號熄滅了,我就無法鎮定。終于,我沖到主管的辦公室,要求休年假,再偷偷訂了機票,關了手機,有些心虛地跑了。我對自己說,我只要知道李千帆沒有出事,馬上就回來。
站在南方濕熱的空氣里撥打李千帆的手機,楊絮的聲音響起來。她在車站接我,見我第一句話竟是,就知道你會來。我和她坐在避風塘靠窗的位置,細細看她,竟還是畢業那年的柔美秀麗,想起那年她嬌俏地對我伸手說,你好,我是千帆的女朋友。忍不住酸酸地說道,原來幸福的愛情才是最好的保養品。
楊絮淡然一笑,你以為我幸福?她將垂在肩部的長發撥開,一大片暗紅色的傷疤觸目驚心。她告訴我,大學時李千帆與同宿舍的人起了紛爭,舍友提了水壺砸過去,她擋在了他的面前,一壺滾燙的開水全落在她的脖子上。她淡淡地笑,這就是你看到的愛情,這么多年,他對我只有內疚。透過她故作平淡的笑,我看到的全是落寞。
突然就懂了李千帆的漠然與克制,心里的疑惑迎刃而解,是這段插曲,將我自以為水到渠成的愛情切割。
五年后,我又看到了李千帆。這一次,他沒有將我拋下,因為他躺在病床上,腿上打了厚厚的石膏。他微微皺著眉,牽牽嘴角。
我笑了,這還是記憶中的李千帆,一點也沒變。知道了緣由,更加覺得他是多么值得去深愛。伸過手,我擁抱了他。
那一夜,我把行李箱打開,取出那只陳舊的木箱,將里面的寶貝一件一件取出,與受傷的李千帆一起回憶。那枚戒指,是他拿口香糖內層的錫箔紙卷的,那張發黃的電影票,是我們一起看了唯一一場電影,而那本封面已經殘破的數學練習冊,是他借我抄的,在第32頁,有一根草莖,是他躺在草地上含在嘴里咬過,我撿回來寶貝一樣收藏。這是我們一路走來的年少與青春,是我的幸福與疼痛,天真與執拗。
李千帆的眼睛很深,突然間,我們都沉默了。病房的窗外,是一株我叫不出名字的大樹,掛滿了細碎的小花,在暈黃的路燈下安靜地綻放著。李千帆的唇,落在了我的額頭,輕輕,輕輕,與往事道了一聲晚安。
或許還有困惑與不甘,或許還需要學會遺忘,這都不重要。錯過了的就不要再錯。我說,李千帆,以后要好好對楊絮,你應該好好珍惜她。
李千帆點點頭,他說,我會的。
5
在候車室打開一直關閉的手機。郭凌風的短信鋪天蓋地涌來,他說碧珂姐,你去哪了?是不是失蹤了?我哪里做得不好,我會改正,你不要躲我。你再不出來我就要報警了。我想你,想得要死了。最后一句是,陶碧珂,你個死女人這樣對我,咒你一輩子沒別的男人要。我可以想象他咬牙切齒的樣子,想笑,眼里卻濕潤了。愛情,傷人也讓人刻骨銘心。
人潮擁擠的車站外,郭凌風的臉很臭。他雙手插在褲袋里,一言不發地往前走。我蹬著細細的高跟鞋一邊追著他一邊討好賠禮道歉外加贊美歌頌了他一番。終于,在我筋疲力盡的時候,他停了下來,很酷地扔過來一句話,以后什么都聽男人的,不得擅自做主。
我很柔順地低下頭,十分乖巧地答應了。
編輯 / 孫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