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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蛙

2009-04-29 00:00:00高玉寶
當代小說 2009年7期

開始進入冬天,在酒店的大廳里,我看見艾丫坐在盡頭的一個小圈間里。她似乎沒有認出我來。我遙遠地向她舉杯,她趕緊把頭扭向一邊去。外面在下雪,我把瓶里的最后一滴酒送進喉嚨,然后穿過整整一個大廳,迅速走到她的面前,她驚訝地站起來,手里緊緊捏住她的包,另一只手扶住了椅子的靠背,好像她隨時都會摔倒一樣。我忽然感到一陣尷尬,再一次近距離地觀察這個女子,她的臉上浮現出一層膜,兩只眼睛彎彎地藏在眼窩里,說不上美與不美,是另一種含義。我忙笑了笑說,對不起,對不起,我認錯人了。她的眼睛迅速地眨了一下,然后,她甩了一下辮子,冷漠地向我揮了一下手說:你嚇壞我了。

從這個距離,我嗅到了她身上福爾馬林的味道。

我再次抱歉地向她笑笑。同時,我看到與她在一起的一個長發男人向我翻了個白眼。我裝作看不見,慢慢地從圈間里走了出來。

艾丫現在已經不再神秘,以她的規則,我們所有人都在演一場戲,沒有主角與配角,每個人都參與其中,每個人的責任就是演好自己。我與她剛剛就演出了一幕生動的舞臺劇,真實、可信,表演到位。如今想來,我悟到這一點的確有點晚,行話就是入戲慢了半拍。這對一名職業演員來說的確是件讓人羞愧的事兒。艾丫身邊的人都是好演員,不光是大蝦,不光是那個起初模糊后來清晰的背頭男人,甚至是艾丫的家,艾丫在河上建造的小木屋。這些物質都是艾丫的道具。如果我想和她保持良好關系,就不得不繼續表演下去。這真是件挺刺激的事兒。

我回到家時接到了大蝦的電話,他劈頭蓋臉地說,調子啊,你他媽的是不是想毀約啊,都什么時候了,你的初稿還沒出來!嗯?我一聲沒吭,聽著他在電話的另一端喘著粗氣,然后,我將電話扣掉,干脆將電話線拔了下來,將手機關機。非專業人士大蝦向我提了一個非常專業的問題。我仰躺在床上,腦子里一片空白。“約”,什么樣的約?真搞笑。不知這樣過了多久,聽到門鈴聲清脆地響著,我想如果是大蝦,我是不會讓他進門的。

沒想到來敲門的是艾丫,她站在門口哧哧地笑,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扁著嘴說,剛才差一點讓你嚇死。知道和我在一起的那幾個人是誰嗎?了不起的大導演,他身邊的那個黃毛(外國人)叫詹姆斯,嘻嘻,跟0 0 7同名,不過,他也是個藝術家,不比你差,他們要是知道我還同時在和你們一起拍戲,我非被“嘎”了不行。她用手作刀狀在脖頸上比劃了比劃,意思就是“嘎”了,不得不讓人佩服的是艾丫總能發明出一些形象的、莫名其妙的詞匯來,這使得她顯得很好玩。我拍拍她的臉說,噢,拍戲?好,你真的又在拍戲嘍?是不是片子又被禁掉了?我不能在艾丫面前表現出半點演戲的成分,最高境界就是我們彼此都不知道自己在演戲,我們的所有對話,所有動作,都是生活的本原。我悟到這一程度,想必艾丫是喜歡的。

她推我一把,調子,你越來越會冷嘲熱諷了。作為一名職業編劇,這是有害的。職業編劇這一稱號對我來說的確有些可笑,但是,這句從艾丫的嘴里說出來,我還是有些安慰。她徑直走進我的臥室,我沒有疊被子的習慣,對此她一清二楚,她連鞋也不脫就躺在我的床上。來看看你,多年的朋友了,別以為我真不認你了。呵呵,一會兒我還要出去,大蝦說他給我找到了一只紅色的青蛙。紅色的青蛙?活的么?我問。當然是活的,不活誰要呀。聽說是一只非洲熱帶雨林蛙,有毒的,看你一眼你就得死。真的。

我的腦海里閃現著艾丫半張著小嘴,翹著她修長的手指,拎著青蛙的小腿將它們放進透明玻璃瓶子里,紅色的小青蛙在福爾馬林的溶液中迅速地蹬了一下腿,然后就死掉了,你會看到它浮起的身子在玻璃杯中一點一點上升。可以想像艾丫會看到青蛙那半透明的眼睛直怔怔地瞪著,她咬著手指,怔怔地發半晌的呆。

艾丫收集了許多這樣的青蛙標本,在她的房間里整整一面墻都用來放置這些大大小小的瓶子,看到世界上有這么多種類的青蛙,你也會大吃一驚。

艾丫蜷在我的懷里吸煙,她說她無家可歸了,她以前租的那家拆遷,她不想再租房單住了。那意思就是她想和我住在一起,我說我得寫東西,需要靜。她舉著手發誓說,只要你在寫東西,我絕不打擾你。我說,不是打擾不打擾的事兒,是內心的靜,你不懂。這時艾丫沉默了,她把煙頭按死在床頭的煙灰缸里,開始穿衣服,陽光從窗幔透進來,在艾丫的發梢打出一片橙紅的光暈,她透明的皮膚讓人想到圣潔。我拉住她,你要住,就住過來吧。她立馬轉過身來說,這可是你說的。不過,我說,不過,你的那些青蛙怎么辦?搬過來呀,當然是搬過來。我皺皺眉說,那可不行,我……我不喜歡青蛙。什么喜歡不喜歡的,看常了你會覺得很美的。她扁著嘴說。

半夜十二點多我才醒來,艾丫什么時候走的我都不知道。我下了點面條,撒了點麻油和鹽,吃出一頭熱汗來。當我坐在電腦前時已經是凌晨一點了。大蝦交給我的任務才剛剛起了個頭,單成雙與張小蔓剛剛發現他們以前是乘同一艘船去的德國,他們共同回憶起了多年前在船上的一幕,那時張小蔓的父親還活著,單成雙甚至能想起她父親叼著煙斗的笑容。這些代表什么?我不知道,單成雙只身去了國外,他依靠什么生活?張小蔓的父親被暗殺,難道就沒人管管這事兒?對于上個世紀初期的事情,我了解多少呢?但是,作為一個編劇,我必須為單成雙他們制造一個完美的空中樓閣……這些都是戲中的戲,哪個是真實的哪個是假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必須這么做。

半夜里電話忽然響了,卻沒人說話,我也沉默著,電話里傳來呼呼的風聲,不知外面是否還在下雪,雪花撲打在話筒上也會有聲音嗎?禁不住說,天冷了,注意身體,別總站在雪地里……那邊依然靜著,就這樣過了一會兒,電話扣掉了。我看了看時間,已經是凌晨三點了。忽然覺得自己的傻,南方也在下雪嗎?

大蝦買了早點送上來。我打開門時發現和大蝦在一起的還有另一個人,大蝦向我介紹他說,這是陳總。我向他點了點頭,他細膩的如女人一樣白嫩的臉上微微泛著紅光,他向我伸出手來說,我叫陳述,這名字不錯是吧?他示意我走到一邊去,要和我單獨談談。顯然,談話的內容使他多少有點尷尬,但他清了清嗓子還是說了出來。他說,你……對不起,就讓我稱呼你調子吧,朋友們都這么稱呼你對吧?對此我不置可否,我聽到他繼續說,調子,你還對我不熟悉,等我們熟悉了,你會了解我是個怎樣的人。今天我們不談這個,我想談的是,請不要接納艾丫。是的,不要讓她搬到你這兒住。

我并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艾丫要搬到我這兒住的,我反問他,為什么?他嘆了一口氣說,不為什么,因為你對艾丫還不夠了解,因為……因為她需要治療。治療?我問,治療什么?陳述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她,這里有毛病。典型的妄想癥。而且,她想自殺,如果我們不及時制止她的病情發展,說不定哪天,她就會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他的一席話讓我滿頭霧水,他口中的艾丫與我認識的艾丫顯然不是一個人。陳述說,你也許不相信我的話,但是,你肯定會看到艾丫左腕上的刀疤,那就是她不久前尋死的證據。當然,有一次她還想跳樓,被我發現了。你是她什么人?我問。陳述盯著我說,什么人也不是,以前艾丫曾為我們公司作過代言,所以,大家就熟了……他顯然沒有說真話。這使我非常氣憤。

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我生硬地說,如果誰想死就死好了,我們攔著她會顯得我們不懂事兒。陳述顯然沒想到我會這么說,他白俊的臉上一片通紅,這使我也覺得自己有點過,我真是這樣想的嗎?鬼才相信。他點點頭說,好吧。我只是建議。作為艾丫的朋友,我有義務為她的安危擔憂。我不過是想讓她早點看清她所處的境地,過早地接受治療。我說,如果她想治療,在我這兒也可以治。這與我接納不接納她的關系不大。問題就在這兒,她到你這兒來的目的也就是為了逃避治療。我為她找了專門的醫生,結果她躲著人家不見,咱不是多有錢的人,醫生沒拿到多少錢也不可能整天滿世界地找自己的病人。陳述說。這說明他與艾丫的關系非同一般。我禁不住心中一酸。這不是戲?我當時就想頂回他去,你不是什么有錢人就別在這兒充有錢人。艾丫自己就很有錢。可是,艾丫,真的有錢嗎?

大蝦他們走后,我忽然想起前幾天夜里接到的那個沉默電話,那風聲,不是北京的風聲嗎?那絕對不會是李姐的電話。我給李姐撥過電話去,電話響了兩聲忽然斷了。這才發現自己的魯莽。果然,過了十幾分鐘一個電話打了進來。喂,弟弟,剛才“他”在,不好說話。李姐說。我嗯了一聲。李姐問有事嗎?我說想她了。她在那面沉默了,忽然飛快地說,過兩天我馬上到北京找你去。我趕緊說,別,千萬別。只是想聽聽你的聲音了,不知道你過的好不好。李姐哭起來,調子,姐也想你了,每天晚上都夢見你。夢見我們……我們的那個孩子……我馬上打斷她,不要說了,李姐,是我對不起你。

大蝦對我說,不就是個女人嗎,別整得跟個真事兒似的。你也老大不小了,難道你還真離不開她了,管她有病沒病的,陳總既然說過了,你不理她就是了,一個大姑娘搬到你那兒住算什么事兒呢?我說,先別說艾丫的事兒,劇本的事兒你也太雞巴不專業了,哪有你這樣的?我就不吃糧食了是不?大蝦說,這個好說,這個好說。陳總愿意支持我們,我手頭上也寬裕些了,明天給你打過一萬來就是。我說不,要打你馬上打,不打,我雞巴也懶得寫了。這不是沒影兒的事嗎?好好好,一會兒我就給你打過去,行吧?現在咱還說艾丫的事兒,我和她也是朋友,我也替她著急,萬一她真自殺了,我也會難受的。你就聽了陳總的話,不讓艾丫搬出來,在那里,陳總找的醫生好給她治病。我瞪了他一眼,他笑笑說,靠,別以為我得了陳總多少好處。你不應該小瞧人家,人家陳總不是沒吃你和艾丫的醋嗎?這說明人家挺大度的。我指了指門口說,大蝦,你要再提這事兒就給我滾出去。

其實大蝦這人挺夠哥們的。我現在地壇這兒的房子就是他給我介紹的,最初的租金也是他幫我墊付的,大蝦對我可謂仁至義盡,不過,他的這筆糊涂賬讓我受不了,從改劇本到寫劇本,我遇到的可謂順暢,可是,我卻沒怎么掙到錢,原因就是大蝦在里面搞糊涂了。我知道大蝦也不易,他也沒什么錢,他不是個急功近利之徒,用他的話說,我們的目標在將來,將來的天下就是我們的了,你我還年輕,只要還能吃上飯,我們就有動力,先拼幾年再說吧。這也是我和他之所以能成為朋友的根本原因所在。大蝦這人不俗,卻總是被俗事纏身,例如艾丫和陳述的事兒,本來跟他有什么關系呢?他偏要把這一池子水攪渾。我對大蝦說,我跟艾丫有沒有事兒是我們間的問題,與那個小白臉陳總沒多大關系。再一個說來,艾丫自己要求搬到我這兒來住,作為朋友,我不幫她誰幫她,再說,我們還是老鄉哩;他陳總有辦法是他的事兒,艾丫有病沒病,治與不治,這個我們管不著。

哎,提起老鄉來,我也有份。不說這個,也不是說我們管不管的問題,現在陳總挺生氣,他認為你在向他叫板,這樣一來,我們今后的工作就不好開展了。他言下之意是我們可能會因此喪失一部分經濟來源。靠,我甩了甩手說,這他媽的是什么事兒呀。問題是,這個境地不是我造成的。我已經答應艾丫搬過來,我現在沒法兒再對她說不行。這個好辦,不能明著說,我們暗著來呀,你不會把門一鎖,到我那兒住上幾天,手機一關,人間蒸發了。艾丫到哪兒找你去?找不到你,她自然就沒法搬了。

盡管我認為這是小人之為,不夠磊落而且猥瑣,但我還是搬了出來。對此大蝦很高興,當天便設宴款待。到了酒店一看,那個叫陳述的老總也在,我很不舒服,他卻早伸出手來與我握手。他說,李老師,我替艾丫感謝你的配合。哎,他嘆了口氣說,艾丫不容易……他沒叫我調子讓我吃驚不小,但,我并未點破。

陳述是個話很少的人,那天我們在一起喝酒,差不多都是大蝦一個人在說,陳述一直點頭,他向我舉杯,我便舉舉杯,我的酒量不行,但是,我喜歡喝酒的氛圍,好在陳述并不怎么說話,好在我漸漸忘記了他的存在。很快就將自己灌醉了。最后是大蝦背著我去打車的,據說陳述也醉了,他開不得車了,正可笑地端坐在酒桌上打電話。我說,真他媽的太裝逼了,還說人家得了憂郁癥,我看他才得了傻逼癥。大蝦說,不是憂郁癥,是妄想癥。我伏在大蝦的背上說,他媽的反正差不多。大蝦喘著氣把我向上顛了顛說,別他媽的他媽的的,什么他媽的。我嘿嘿地笑了起來。他將我放在出租車里,我將門一把帶上來,去地壇。大蝦在門外喊著,什么地壇?車已經起動起來,我嘿嘿地笑著在心里說,再見了哥們。

我回到出租屋時就感到我剛才的醉酒是表演出來的。當汽車一開起來,桔紅色的路燈在外面的世界旋轉出一道道光暈時,我忽然發覺自己的醉態裝得太像真的了,所有的一切都澄明無比。不知為什么我想起了我家在山下的那塊黑色的土地,我手里捏著紅色的苞米種兒,抬頭,眼前是遙遠筆直的垅溝。汗水從我的眼皮正中滑落下來,流過眼睛,摔在泥土上。事實上,高中一畢業,我只在家呆了三個月,這三個月,我只到地里施過一次肥,還是和母親一起去的。看到眼前一條條永遠也走不完的地垅溝將在我的腳下如萬里長征一樣舒展。我知道,我得離開了。去哪里,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與其在一塊地里行走上一萬里掏食吃,不如將這個距離拉長了到別處去討食吃。當天夜里我就偷偷地收拾了行李,一條綠色的毛褲,還有一條灰白的仔褲,幾本書,外加十二塊八毛錢。那條毛褲,還沒過沈陽時就被我換了一頓飯。仔褲一直穿著的,不過是長褲改成了后來的短褲。

去北京之前,我已經記不起我曾干過多少種活兒。反正大街上隨便看一眼的,我差不多都干過,最長的三個月,最短的一小時。三個月是在建筑工地上做小工,為了攢夠火車票錢,我推了三個月的小鐵車,扣除吃飯及工作服錢,我余下了二百多,這盡夠我的車票錢了,我猶豫都沒猶豫就卷了包去了火車站。我提著我的油膩無比的大包很滿足地走在街上,在心里說,我走了一千公里了,還有九千公里要走呢。他媽的,一條地垅溝三百米,十條就是三千米,三千三百三十三點三不斷,就是一千公里的路了,靠,我走了三千多條地垅溝了。當時,我覺得很豪壯。

那天,車站上的人很多,甚至廣場上都躺著人。我的包里裝著從家里帶來的那幾本書,還有我出門后寫的日記,已經寫了兩本,第三本剛剛用開兩頁。我抱著我的全部家當向售票口擠,這時我聽到一聲尖銳的哭聲,一個小丫頭站在人群當中號哭的原因是她的錢被人偷去了,她的車票錢沒了。人們圍了過來,有人說,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丟了多少錢呀?她依舊哭個不停,并不理會人家的詢問。那人搖搖頭走向一邊。又有人說,車票錢丟了不要緊的,我給你買車票吧。這時她不哭了,她抬起頭來,一雙彎彎的眼睛上掛著淚珠兒,紅潤的臉,頭上扎了兩條沖天的辮子。她看了說話人一眼后把嘴一撇,你不是真心想幫俺的。我聽出了她口音里與我相近的味道。我拉了她一把說你是不是從東風來?她眨了兩下眼睛說,我不認識你。我說,是呀,我也不認識你,可是,我們的口音差不多。她轉了兩下眼珠說,嗯,是差不多。

她就是艾丫。我們是一個縣的,甚至我們在同一所中學進行了高考,盡管,那時我們不認識,但是,結果是一樣的,我們都是這一年的高考落榜生。她比我幸運,她剛從家出來不久,而我,出來已經快一年了。我們手挽著手上了火車,艾丫說,太好了。我有伴了。其實,當時我也這么想。我們踩著站臺上青色的燈光向火車走去,買了兩張到北京的車票后,我身上只剩下七塊錢了,艾丫說,噢,還可以買一盒煙。我看看她,她扁著嘴,和我很熟一樣地向我歪歪頭。我說,我不吸煙的。她說,靠,你已經是男子漢了,男子漢怎么能不吸煙。她四下里張望了一下,然后向小賣車跑去。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火車站的站臺上有很多這樣的小賣車,一些方便面、碗面還有火腿腸都擠在小賣車的玻璃窗里。一會兒艾丫跑回來,她把手里的兩瓶啤酒、兩根火腿腸推到我的懷里說,這回我真是身無分文了。我驚訝地看著她又從兜里掏出一盒哈德門香煙來,她把嘴唇吮在一起,啵!不過,還有這個。嘻嘻。當她把香煙插進我的嘴里并為我點著,這個女孩子已經讓我大吃一驚了。她把煙霧吐到我的臉上說,別苦大仇深的樣子,到了北京,以我這姿色,缺不了你的飯吃。

這就是艾丫最初留給我的印象。到了北京后,她和我揮揮手說,三天后我們就在這里見面,到時,我請你吃北京烤鴨。她指著火車站廣場下面貼滿了小廣告的一個路燈柱子說,就這里,別不來呀,我還要還你的車票錢呢。當時我真想把她留在身邊,我想讓她和我一起去朝陽門車站。那里我的一個同學正在等著我,他為我聯系了一家速遞的活兒,月工資一千,食宿自理。正是這個“食宿自理”讓我有了些猶豫,我不知道我領一個小丫頭在身邊是否能讓她吃上飯,也不敢保證會不會和她一起露宿街頭。

三天后我沒去火車站的那根燈柱子下等她,我相信她也不會來。這個女孩子絕不是個會被隨意的承諾束縛住的人,再一個說來,我就是去了,她也來了,難道真的是為了那百十塊錢的車票錢?速遞的活兒很好,當天朋友就陪著我與他們簽了一紙自行車使用與試用期的合同,我沒細看,原因是我從心里喜歡速遞這活兒,而且不再用雙腿走,而是騎在自行車上,雖然自行車有點破,可是總比沒有強得多。每一次來活兒,派送員李姐就用她手里的鉛筆將我行走的路線劃一遍,我只要順著她劃過的線條就可以到達目的地。這活兒誰都能干,不需要什么技術含量。剛工作的頭十來天我和朋友擠在一張床上,晚上我們聊得很晚,直到朋友說,睡吧,睡吧,明天都還要上班。我們才各自轉個身,將被子向懷里掖一掖。黑暗里聽到朋友的嘆氣聲,哎,剛來北京時,我也這樣……我不知道他指的是我的心情還是我現在的境地。

第二天我去的有點晚,李姐從玻璃窗后面伸出頭來說,調子,怎么才來,人家早的都快送完一批活了。我擦著臉上的汗看著李姐忽然笑起來,她向我招招手小聲說,今天我派你個遠地方。遠地方的速遞費就多,我得到的工酬也就多。我擦了一把汗說,李姐,謝謝你,現在身上沒錢,等我開了錢,第一天就請你吃飯。李姐瞥了我一眼說,調子,小小年紀能有這份心,姐沒白疼你。她飛快地將我要送的貨用鉛筆勾出來,說,快去吧。

那天我將自行車騎得飛快,一輛輛公共汽車被我甩在身后,我快活極了,心里想,有多少地垅溝被我走完了呀。我一次次趴在朋友的被窩里寫我的日記,我甚至把我對地垅溝的感想告訴朋友聽,朋友與我是一個鄉的,他家在十道河,我在松山,中間隔著兩座山與一條河。但是,朋友的父親是鄉黨委書記,他一生下來就沒種過地,他并不知道地垅溝有那么長。他歪了歪頭說,地垅溝?真有那么長?我說,當然,我家的就那么長。你爸和你媽真偉大,一年到頭不用說還要在地里干活,就是光走下那些地垅溝來,也夠偉大的了。

朋友翻開我的日記,他讀了兩段,說,靠,你應該去當作家。作家?我從來沒想過,我只是想將家里的地垅溝舒展開來,走一個遍。走完呢?朋友問,我說,走完?一萬里呢,誰知道什么時候走完?朋友推了我一把說,一萬里算個屁呀,明天你坐上飛機,一會兒的工夫就雞巴走完了。

我騎著自行車走到百萬莊西路附近時看到一個女孩子從巷子口拐了出來,盡管她的兩條沖天辮不在了,但是,她那歪頭張望的樣子一下子讓我認出了她,我隔著一條街向她揮手,艾丫,艾丫。她站在街邊張望著,一輛摩的停下來,她鉆進了車棚。

北京也不算大呀,我們剛剛分開不到一個月,就讓我遇到了她,盡管她沒看見我,可是我相信,總有一天,我還會遇見她的。

這樣一想,我的心情就好得不得了,下班與李姐告別時,我還向她甜笑了一下,李姐將她的長發甩了一下站起來說,調子,有空吧?晚上姐請你吃飯。我趕緊說,不行,等我開了工資,我請。李姐已經從她的派員室里走了出來,我看到她挎著一只金色的小包,黑色的長褲顯得她的腿很短。總是李姐坐在窗口后面,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她站在我面前的樣子。她拍著我的自行車后座說,姐有點胖,你能載得動我不?我趕緊說,能,能。二百斤的稻子我都載過。她拍了我一巴掌說,怎么拿姐和稻子比?

我們一起吃了麻辣燙,李姐是江西人,大學畢業后留在了北京。用她的話說,在哪兒都是過,無非就是吃飯睡覺,睡覺吃飯。我說,你是上過大學的,可不應該說這話。她仰頭對著啤酒瓶子吹了一口,抹了一把啤酒沫說,大學?弟弟呀,我學那點東西,早就像你手里的那張北京地圖了。我在上面畫完,橡皮一擦,這么一吹。啥也沒有了。她忽然說了一串江西話,這陌生的鄉音讓我很感動。

北京的冬天風很大,甚至夜里也不停。那天我們坐在街上,身后不遠處應該是《人民日報》社,報社的大樓看不見,可是我知道離這兒不遠。我們坐在排檔前,液化氣爐子冒著紫色的火苗,綠色的菠菜在紅黑色的火鍋中翻滾。李姐的酒量極大,我們一瓶一瓶地吹,在此之前我最高量是喝過三瓶啤酒,那天我喝了至少七瓶,送李姐回家時,我騎不上自行車了,自行車不再聽我的使喚,它隨著北京冬天的風七扭八斜的。李姐在我身后笑,她用那只金色的小包拍打我,調子啊,你以為是在你家地里呢?哈哈,你以為,你在耕地呢?這是北京,你的犁鏵到北京來了?我口齒不清地說,三百米,過了那根電線桿子,就是一條地垅溝。

李姐租的房子離速遞公司不遠,騎自行車也就二十幾分鐘。我們轉過百樂金門大酒店時,李姐指著一間亮著燈的房間說,那天,就從那里跳下一個女的來。咚的一聲,就在你站著的地方叭嘰一聲摔在了地上,就是叭嘰一聲,她的長頭發掩著她白得嚇人的半張臉,血慢慢從她的身下流了出來,那樣子一點也不可怕。 我仰頭看了看天空中的酒店,一層,兩層,三層,不對,重頭數。調子,別傻了,我從來就沒數過它有幾層,層再多,也沒有一層是你的。嘻嘻,調子,你太傻了。 我說,這樓可真壯觀,我家的地垅溝豎起來差不多有這么高吧?李姐又拍了我一下,傻子。

李姐的出租屋在幾幢樓的后面不起眼的夾縫當中,兩棵參天的大楊樹呈對角各占據著房屋里的一角,頭上的高層陽臺成了小屋的半個屋頂,可是防盜門卻是嶄新的,讓人覺得一點也不寒酸。我看著她哆哆嗦嗦地將鑰匙插進門孔里,我笑著說,李姐,北京的冬天比你們江西冷很多吧?她晃晃頭,這鑰匙我總也認不清是第幾把,讓房東裝個電燈吧,他就不裝,哎,裝盞電燈幾個錢。

屋里沒有暖氣,李姐遞給我一塊毛巾說,洗把臉吧,北京的沙子呀,在臉上讓人想起砂紙。我看到她狹小的床頭上掛著一張放大的藝術照,不細看,你根本看不出是李姐本人,蠟作的人兒一樣。臉盆在門后放著,得到前面接水。我洗過臉,李姐已經躺在了床上,她說,調子呀,快洗,洗完臉趕緊上床蓋上被子就不冷了。

那天我和衣鉆進被窩里時,不知為什么想到了艾丫,艾丫的沖天小辮沒有了,這讓我覺得似乎失去了些什么。李姐緊摟著我說,調子呀,姐姐每天都在這屋子里做惡夢,總是感到有人在我的床前盯著我看,我嚇得不敢掀開被子,太可怕了。以后你來陪姐姐吧,反正你也沒地方住,我們住在一起吧。我說這屋太小了,放不開兩張床。她說,不用的,明天我們把這張床用木板墊一下,我們睡一張床就行。這是我始料不及的,說實話,我一直將她當成自己的姐姐,雖然我并沒有姐姐,可是李姐身上的母性讓我沒有一絲一毫的非分之想。她緊緊地摟著我,弟弟,就算你可憐可憐姐姐。姐姐每天都把最好的活兒派給你,而且,不要你房租。她的頭發在我的臉上蹭著,嘴里噴出酸酸的酒味。

第二天,我很早就醒了。李姐貓一樣蜷著身子。我的四肢酸痛,頭大如斗。剛想起身下床,李姐卻醒了,她把我摟進懷里說,再睡一會兒,摟著你睡真暖和,從來沒這么暖和過……

我遇見艾丫是三年后的一個清晨。我以為會很快就能再次遇見她的,沒想到我干了三年速遞卻再也沒在街上遇見她。我的日記已經寫了十幾本,每一本李姐都看過了,她在我的日記里尋找她自己的記錄,但是,沒有。我沒有一個字是寫她的。對此她非常傷心。三年里,我們的關系已經有了質的飛躍。這使我常常痛恨自己。但是,我不想傷害誰,一想到李姐獨自一人躲在小屋里,我的心就不好受。直到有一天李姐向我宣布她懷孕了。我才明白,我不是在幫助她,而是在傷害她。她臉上的興奮勁是難以抑制的,盡管她嘟嚕著嘴裝出一副生氣的樣子。她舉著手里的試紙條說,我說嘛,怎么會三個月不來呢?原來是這樣。三年里我從未問過她的年齡,從她的臉上我看不出她有多大了,也許三十幾歲,也許四十幾歲,這是個奇怪的事情,三年里我竟很少注意她的年齡,甚至她的身份證我也沒看到過。她把試紙條舉到我的眼前讓我看,不知是男孩還是女孩呢。她說。我躲開目光,看到她粗短的小腿彎在床上,我一陣反胃,我跑到門口去嘔吐起來。早飯吃的是豆腐腦,我吐出來的卻是些紅黃相間的粘稠物。李姐趴在床上嗚嗚地哭起來。

大腦中一片空白。我推著嘩啦嘩啦響的自行車穿過樓群,這天是周末,我不可能去公司。街心花園有幾個孩子在追逐,一個摔倒在地上,哇哇地哭。旁邊一個女人斜著眼睛看著孩子說,不要管她,讓她自己爬起來。陽光透過能見度不高的霧氣灑下來,孩子們的臉上一片毛茸茸的膜。我禁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胡子一夜之間硬得嚇人。

我就這樣怔怔地看著孩子們在街心花園里玩耍,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一輛汽車擋住了我的視線。砰的一聲關上車門的聲音使我一驚,從車上下來一個戴著墨鏡的女子,頭上扎著兩條沖天小辮,發梢似乎被炸彈轟過似的根根四射,她歪了一下頭。艾丫!我禁不住喊出了聲。女子啵的一聲將口香糖吹爆,你誰呀?一口的京片子。我說,我是調子,李調。誰?嘁,認錯人了吧,你。她啵的一聲又吹了一下口香糖,轉身向大廈里面走。我說,怎么會錯呢?你不是東風的嗎?三年前的12月份,我們一同來的北京,你的錢被人偷了。她停下腳步,將眼鏡摘了下來。我靠,我說怎么這么面熟呢。是你呀。這一口鄉音,就是我們的鄉音了。我似乎再次嗅到來自于黑色地垅溝的土氣。

那天遇見艾丫的情況就是這樣的。我推著渾身嘩啦作響的自行車與她站在街上,她扁了扁嘴唇說,嘿,哥們,混得不賴呀,來京三年成了有車一族了。我笑著說,這正是我要說的話。艾丫將口香糖啵地吐掉,我看到它滾在一棵樹的旁邊。艾丫說,我?靠,車不是我的。朋友的,開著玩幾天。那也不錯,我說。艾丫打開車門說,把你那破車扔掉吧,上車。她把頭一歪。我想都沒想就把自行車放倒在馬路牙子上。

艾丫借來的車很帶勁,車座都是皮的,瘦小的她在車里幾乎快看不到了。我就嘻嘻地笑,她轉了轉眼珠問我,你也想開開?我趕緊擺手。我們都沒提三年前關于路燈桿子下的約定,那時我們還都是孩子,現在,我們成人了。

艾丫開的車很快,在馬路上橫沖直撞,她說,只要不停車,抄牌沒事兒,反正不是咱的車,嘻嘻。我問她來北京三年了,都干嘛了。她摸摸腦袋說,老天,有三年了嘛?真有了?靠,還能干啥,上學唄,讀書唄。這讓我大吃一驚。我說,你來北京上學來了,什么學校?艾丫雙手撒開方向盤,坐在座位上扭了扭腰說,表演呀。我學的表演。你沒看出來呀?我是演員啦。靠,三年來你肯定沒看過電視,我拍過廣告的,那個什么什么奶粉,就是我拍的廣告呀,三秒鐘呢。時間可不短了。說實話,三年里我還沒正兒八經地看過電視。李姐倒是想買一臺來著,不過,房東說有線扯不過來。要看只能看無線了,這挺沒勁的。三年里我每天平均要騎四十五點五公里的車,這是我將線路圖量出來加在一起平均出來的數據,有可能與實際有出入,但,相信出入不會很大。每天下班后躺在床上整個人散了架一樣,實在沒有心思看電視。我在日記里已經不再記載關于一萬里地垅溝的事兒,我現在的活兒跟在家里的地垅溝跑趟沒什么區別,整個北京城我熟得不能再熟,李姐早就不再為我劃線路圖了,我的基本工資已提了三次,現在是每月一千四,除了給家里寄過五千塊錢,買了三千來塊錢的書以外,其他的我都給了李姐,一起吃一起住,這樣是最合理的。

艾丫握著方向盤問我,哥們,想到哪兒去玩?我想都沒想就說,長城。艾丫翻了一下眼珠說,三年了,你連長城都沒去過?好吧,好吧,長城,就是長城了。她將車打了一把,汽車發出好聽的沙沙聲向前開去。

沒想到八達嶺會有這么多人。不到長城非好漢!艾丫將頭埋進車里找出兩個學生證來,幸好拿了兩個學生證,用學生證買票半價的。她扁扁嘴說。我翻開兩本證書,沒想到都是艾丫一個人的照片。我剛要看看她在哪所大學上學,結果艾丫一把奪了過去,她跑著買票去了。

晚上我們回來的很晚了,路上艾丫就說,吃夠了什么香格里拉,什么這飯店那酒店的了,我們今天去翠花小酒館吧,小雞燉蘑菇怎么樣?我說,好。一路上艾丫總向我說個不停,在我腦海里出現頻率最高的一個是導演,另一個就是電影。她嘴里冒出一大串明星的名字,嗨,我和他們都熟。一個影棚錄過像的。我們在電影里人模人樣的,現實生活中,都一個樣。那個周小云,電影里多漂亮。可是,現實中那臉上的雀斑,嘎嘣嘎嘣的,你看多了,對她絕對是一種殘忍。嘻嘻。她叼著一棵煙嗞嗞地吸著說,靠,干什么鬼速遞,破自行車嗄悠嗄悠地響,一聽我就煩。哎,你要是會寫劇本就好了,我們導演說了,就缺劇本呢。演員有的是,錢有的是,好導演有的是,就是沒劇本。靠,早知道在家時讀文科呀,惡寫幾年,那錢,轟隆隆地就來了。她將煙用另一只手接過去,隨便向干凈的車內彈著煙灰。我不信艾丫說的全是真的,可是,她倒真給我指了條路。我覺得我是個寫劇本的材料。

我回到李姐那兒時我已經想好了,我們只能就此結束。本來我們就是一場荒誕的組合,不是結合,結合這一詞讓我不能接受。那天夜里和艾丫在一起時我們喝了很多酒,剛開始我還勸她少喝,還開著車呢。她揮揮手說,別婆婆媽媽的,干。六十多度的高粱酒她兩口就進去了。我也想,他媽的,喝吧,喝吧,這都是從家鄉黑土地里長出來的糧食釀出來的精靈,喝了,就不愁了。我說,好,為了我……為了……我,要當爸爸了。艾丫說,什么?我甩甩頭淚水就下來了,眼前閃現出那張丑陋的試紙條。我捂著嘴跑進洗手間,嘩嘩地吐,最后我把膽汁都吐了出來。

我得把自行車找回來。我大著舌頭對艾丫說,那破車子沒人要,我再去,它肯定還躺在那里。艾丫吮了一口酒說,這個我信,你那輛破車,嘁!不過,你還真想再回你那個破速遞呀?那來北京干嘛,在家刨你的地垅溝多好呀。人呀,活的是個信念。

什么信念?我沒問艾丫,但我覺得她挺深刻的。艾丫肯定開不成車了,她把車門一甩說,他媽的,這個破玩意兒!我趕緊去給她打車,問她去哪兒,她斜在出租車里說,往前開,開!她就這樣胡指八指的,竟然真的找到了家。一路上我很清醒,我在心里默念著先從車公莊大街向西行,西三環北路向北行,快到北京電視臺了,拐進去,噢,就是她的居所。我們路過魯迅博物館,然后經過了中國國際書店。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記住這些地名。我想不起來我送速遞時是否經過了這些地方。一個是魯迅,一個是書店,多么神圣。

我扶艾丫進屋。一間很大的廳,鋪著柔軟的地毯,迎面墻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泡在福爾馬林溶液里的青蛙。艾丫隨手拿起一個來說,調子,你他媽的不眨眼喝一個,我就是你的了。我晃著頭,看著青蛙在液體里大瞪著眼,青色的皮膚下鼓起的脈絡似乎跳動了一下。艾丫一下子將我按倒在地上。地毯真軟,躺在上面真舒服。這房子是誰的?我問。艾丫從我身上滾下來,甕聲甕氣地說,租的。

我說,你扎以前的那種沖天小辮很好看。我現在仍然能想起你彎彎的眼上掛著的淚水。靠,那是我裝的,我根本就沒有那么多錢買車票,所以說被偷了。只有你傻得相信我。我說,裝不裝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見你第一面就被你的樣子迷住了。調子,少他媽給我來這一套,艾丫忽地從我身邊坐起來。一直以為你老實,鬼才相信你說的是從哪本蹩腳小說里學來的。一見鐘情嗎?屁。告訴你,我來北京就是要當演員的,連一個被人偷了的小女孩都演不好,我還來北京干嘛?那時,我還沒意識到她演戲的自覺,所以,忽然覺得她生氣了,女人的脾氣,真是不好琢磨。

我回到李姐那兒已經是凌晨三點了。我身上沒有錢打車,地鐵也停了,我只好步行著回去。北京的深夜,我縮著脖子慢慢地走,我的孩子懷孕在李姐的身體里,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我輕手輕腳地打開那扇嶄新的防盜門,燈忽然亮了。李姐臉色蒼白地圍著被坐在床上,她咬了咬嘴唇說,調子,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我干咳了一聲,其實,我本來是想拿走我的書與筆記的。李姐看了我一眼繼續說,調子,我昨天想了一晚上,今天跟你說時,我想到你會很吃驚。哎,是姐不好。我忽然感到非常委屈,淚水不爭氣地流了下來。我說,姐,這是命,我們在一起吧,孩子生下來吧……畢竟,那是我們的孩子。李姐驚訝地睜大眼睛,什么?我說,沒什么,就這樣吧,你把孩子生下來,我們回老家。她遞過一張紙來,是一張人工墮胎的手術單。

我接過手術單來,看到一個叫李杰的名字。李姐叫李敏呀,李杰?我的眼淚更止不住了,不知為什么,那一刻我真想痛哭一場。她捧著我的頭說,弟弟,對不起。她眉下的一顆紫色小小的痦子快速地跳動。我覺得我真不是人。

艾丫說三年前在火車站錢被偷了是她表演出來的,我說,不管怎么說,我們從一個地方來,是假是真都得管,畢竟你是真沒有錢坐火車了。艾丫想說點什么,卻忽然怔住了,她坐起來說,調子,快走,過兩天我給你打電話。別干速遞的活兒了,我會給你找個好點的工作的。我忽然適應不過來,但是她直推著我向外走,并馬上關上了門。下樓時我在樓梯上遇見了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直覺告訴我這是找艾丫的。走到樓下,果然看到了白天艾丫開的那輛越野車。我似乎一切都明白了。

李姐的身體很弱,但還要去上班,我沒讓她去。我也不去了,在家陪她,給她燉人參母雞湯,我無師自通地認為女人這時應該吃點這個。李姐躺在床上聽我給她念小說,她想自己看,我不讓,我又無師自通地認為女人這時不應該用眼過度。其實是我實在不知自己應該干點什么,一閑下來我就想喊,想砸東西,想蹬我的那輛破自行車。我回來時去找過它,它已經不在馬路邊上了。那輛跟隨了我三年的破車不知現在成了誰的坐騎。也好,該結束都已經結束了。我一天能讀一萬字,語速是不緊不慢的,我們有的是時間,砂鍋撲突撲突地冒著蒸汽,作為朗讀者,我內心慢慢趨于寧靜。包法利夫人真可恨。李姐說,誰給她的權利讓她這樣傷害包法利呢?李姐以前并沒有看過這篇小說,事實上,她對任何小說都不感興趣。用她的話說,這些都是假的,騙人的。但是,她還是表現出了對包法利夫人的不滿。我放下書,出租屋內的小窗子終于射進少許陽光來,這光打在屋內的楊樹干上,形成一方質地柔和而立體的褶皺。李姐的頭發蓬亂地鋪散在枕頭上,臉上散發著蒼白的病態的光芒——母性的光芒。她今天終于告訴我,她已經二十八歲了,比我大八歲。我可以天真,可是作為一個二十八歲的女人來說,天真就是傻了。這讓我大吃一驚,說實話,我真的以為李姐最少三十五了。她才二十八歲?天啊,我終于明白年齡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意味著什么。

我忽然喜歡上給李姐朗讀小說了,要不兩個人在一間屋子里靜得嚇人,悶得嚇人,誰咳嗽一聲都會嚇自己一跳。生活中有了聲音就顯得熱鬧,顯得是生活了。

李姐從枕頭底下把錢掏出來,她讓我去買輛自行車,買輛好的,盡管速遞的活兒我們干不成了,但是,我們還是需要一輛自行車。李姐說。速遞那邊我們已經十幾天沒去了,李姐和我還有一個多月的工資在那兒,李姐說,不用去要了,要不回來的。我不這么認為。我揣著錢沒有去買自行車,我直接去了公司,經理見我推門進來很高興,他拍了一下手說,哈,調子,知道你會來的。當我說明來意,經理很痛快地將錢讓財務上送了過來,我和李姐兩個人的。三年里我和李姐同出同入,在大家的眼里,我們似乎已經偷偷地結了婚。我感謝經理對我的慷慨,他卻擺擺手說不要客氣,這是你們應得的。歡迎你們回來。我們并沒有失業,我們不必各自回老家,一切照舊。

我揣著我們兩人的工資向家里走,我要盡快地告訴李姐我們并未失業,我不知道她會不會高興,總之,這事總會是件好事兒。拐進胡同口時,我看到艾丫的車。她推開車門說,快。我不知道她在這兒等了我多長時間,我沒問,如果艾丫想找我,她肯定有找到我的辦法。這個女孩的能力讓人驚訝。我上了車,也沒問她去哪兒,她要是愿意告訴我,她早就告訴了。結果,我們去了通州,在離通州城挺遠的郊外我們停下了車。公路在這里打了一把極大的彎,旁邊的河水沖出一片小沙洲,如果是春天,河道兩旁肯定會開滿紫色的帶著腥味的小花。河水依山而流,一些白色的河石把水流阻擋成冰凍的束狀。空氣很好。艾丫說,看,我要在那里建一座房子。我點點頭說,可以,等你拍成一部電影后,你就有錢了。艾丫說,那得哪年哪月的事兒呀。我說的,現在就開始。她向我揮揮手說,到時只聽,別說話。她又扔給我一個皮包,拎著!于是,我就成了她的拎包的了。

艾丫領著我進了一個叫三岔鄉的政府大院,她徑直走進一間辦公室,辦公室里的一位號稱為秘書的人與艾丫握了手,他們早就認識,并說起上一次被艾丫灌醉了,回來的路上差一點將腸子吐出來。艾丫咯咯地笑,擺著手問他們頭兒呢,秘書出去了,屋子里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向她投去目光,她不看我,饒有興致地仰著頭看墻上掛著的書記崗位責任制。我咳嗽了一聲,艾丫一下子轉過頭來。我從未見過她的臉色是如此嚴肅。

我和艾丫在通州城住了三天。三天里我作為艾丫的助手喝了一肚子酒,一些細節全忘得差不多了,不過,我弄明白了的一件事兒是,艾丫是個很有能力的女子,表面上看不出她有什么道行來,其實,在什么場合,她就會有什么場合的面孔,一招一勢毫不含糊。當艾丫將我們看到的那一段河岸以外景地的形式承包下來時,我對她真的是刮目相看了。

我回到出租屋時李姐已經不在那里了,我想,我們的事兒本身就是一場沒有開頭與結尾的夢。

我順理成章地成了艾丫劇組里的劇務。忘了交待的是,艾丫自己成立了一個攝制組,導演就是大蝦。大蝦畢業于北影導演系,據說和幾個名導都是哥們,他們出名了,而大蝦直到如今仍默默無聞,他自己的解釋是大器晚成,例如老謀子,例如意大利的帕索里尼,總之,如果有好劇本,他大蝦也就早成名了。這使我萌生了寫劇本的念頭。當然,剛開始我寫過例如《迷城》或者《紅果》之類的劇本,可是不光大蝦不屑一顧,就連艾丫也笑話我小兒科。直到我寫成了《玻璃房子》,大蝦才對我刮目相看。大蝦拍了我肩膀一下說,靠,真沒看出來呀,好,這才是他媽的劇本。不過,是劇本了不見得就是成功的劇本,這個故事很好,但是,不夠緊湊,說白了就是不抓人。你再改一下。艾丫點頭說,對,我也這么認為。

我小學生一樣接過劇本來,連自己都覺得自己的智商有問題。我一個故事一個故事地寫,寫完了就送給艾丫與大蝦看,他們有時說好,有時說不好。但是,可以肯定的一點是,我迷上了寫作,我不在乎他們什么時候開拍我的作品,我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寫。夜晚我開始越來越頻繁地接到莫名的電話,電話那頭總是默不作聲,我很煩。一天我終于忍不住叫道,陳述你個混蛋,你想泡艾丫就泡就是了,與我何干?他媽的。

其實,艾丫真的與我一點關系都沒有。以前我以為她是愛我的,后來,我才發覺不是這么回事兒。那個背頭中年人是艾丫的父親,他曾是我們縣雙峰林場的場長,現在林子都幾乎砍光了,他這個場長成了光桿司令。可是,他卻可以在北京為艾丫買車買房。對艾丫以前的生活,我一無所知。不過,這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愛上了寫作。我整天去地壇書市看書,如果手頭有錢,我還會買幾本好書。我把自己關在屋里寫作,我的讀者就是大蝦與艾丫,盡管,我并不能保證他們是否真的認真看過。這期間,艾丫在通州河上建了一座有著玻璃頂的小木屋,我們曾多次到那里舉行宴會,就是所謂的沙龍,這期間我見過好幾個小有名氣的演員。大家到河里游泳,然后在木屋的下面烤肉。艾丫不再說自己是個攝制組的負責人,她已經進入到演員的角色當中。她會向別人介紹我是一名編劇。大家對我都很客氣,可是,我心里極煩,越過這樣毫無意義的生活,我就越煩。

責任編輯:李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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