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多雨又葬花

2007年丁亥暮昏，西歷5月18日，豪雨迷蒙，雨連綿數日竟有不依不饒、橫沖豎洗廓清宇宙人寰的意思，一早我如例撐傘踏水一路匆匆趕往荔園，如例在報刊亭前駐足留連一番，果不出所料，《晨報》、《南方都市報》都在頭版顯著位置大標題報道陳曉旭逝世消息，其中一條標題尤其觸目驚心，道是“黛玉香殞，今日葬花”，其內容不過是新聞報道的事件、時間、地點的敘述而已，但這個標題確實是十分妥帖，加上近日我正在研讀“紅樓夢”，看到這幾個字真是十分的親切、悲哀，文學引人超然入幻，看《紅樓夢》，在網上讀有關陳曉旭的帖子都令人如若隔世，恍然、茫然，想當年曹公雪芹敷衍大觀園諸人物事件，到黛玉葬花一幕，畢竟也是緣情入幻，由幻而真，由真而悲，由悲而出之以“葬花吟”，可是報刊亭旁那些焦急地等待巴士的人群尚有幾人可以深切體會“此日葬花”的沉重?

陳曉旭辭世的地點就在南頭的一個秘密的清修堂，網上發布的圖片顯示是在南海大道某間大廈的樓上，鐵門封鎖，佛堂清靜，持戒清修的當代林妹妹剃度披緇不過數月，卻也修煉得不悲不喜模樣，面目灰暗，與銀幕上又啼又笑的林黛玉天差地別，不可形容，據說在臨寂之時其體重只得三十公斤了，這與紅樓夢中的林妹妹咯血呼喚而逝都是怎一個愁字了結。近來因為教授文學寫作課程，學期開始第一堂課上竟突發奇想，讓學生就陳曉旭出家一事各抒己見，寫出一篇評論文字，課堂頓時一片嘩然，議論熱烈之程度，令當老師的不禁怦然心有所動，于是自三月至五月，這間離陳曉旭清修之處不過咫尺之遙的教室里討論紅樓夢，講說大觀園，臧否寶黛釵，考量禪機讖語之紅樓話語，就不斷地從這間教室飛揚至窗外，又從窗外飛落至每一個人的案頭、心頭，而我本人也從一個不諳紅樓軼事，不讀紅樓夢的人，變成了一個入局頗深的紅樓夢讀者，不知不覺與深圳大學的同學少年在多雨的春夏之交，在當代林妹妹清修之處的南頭半島大講紅樓，當然，我們不知道她就在離這間教室不過數箭之遙的一間佛堂里苦修，不然，以數十人之眾大講紅樓，怎么可能不想盡辦法前往一睹妙真法師的尊容?不過，令我們欣慰的是，我們真的就在“林妹妹”香消玉殞前的這兩三個月，就在“林妹妹”出家修行的近旁大講紅樓，感嘆唏噓一番，并完成文章數十篇，心曲心聲似與當代林妹妹的一曲悲歌呼應無間，此乃佛緣、情緣、文緣?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周四(五月十七日)上午一個同學下課之后悄悄告訴我:“老師，陳曉旭已走了。”她說完此話就離開教室，下午網上消息已沸沸揚揚，晚上又有人辟謠，說此乃林妹妹的一番苦心，她要專心清修，媒體近來對她的干擾夠大的了，不如以一死來了卻俗緣。也罷也罷，在我的想像中在眾人的意愿里，果然如此，此舉實乃上策，天如人愿，林妹妹活著比林妹妹離去更讓人寬心。我們都指望枝頭上那朵最美的花不至墜落，最美的那朵花不要墜落啊，雖然明知道那朵花隨時都可能墜落，必然要墜落，惴惴不安的情緒是一種無以言表的生命的過渡與盼望。我也在不切實際的想像中，認為陳曉旭忽悠了我們，可是我也心甘情愿，畢竟被忽悠過無數次了，被一個清高脫俗的人再善意地忽悠一、二次吧，只是枝頭上的那朵最驚心的花不要墜落。

白紙黑字，通欄大標題終于證實“林妹妹”已怛化而去，“無立足境，方為干凈”，當年林妹妹的一句禪讖還是要應證在陳曉旭的身上，寶玉他既歸空門，不知所終，自“紅樓夢”上他聽戲文悟禪機所吟出的禪偈來看，他應是安然修煉，命終圓寂的結局，可是太專情、太霸情的黛玉以及心幻黛玉，身罹病苦的曉旭卻要弄到存身無境，命道中絕的末了之局，造化不公平，還是太公平?“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斯無有證……”

傍晚，雨下得更激烈了，而我必須依時參與深大學生詩歌朗誦決賽，作為評委，本來想拒絕或臨時借口不去了，但想到陳曉旭的死以及《南方都市報》上的通欄大標題，就覺得詩的命意又在心頭陡然復活，大雨如注，天昏地暗，但是這絲毫不影響我前往評判詩歌朗誦的雅興。去年的五月，也是在同一座樓，是學生點名要我點評諸位獲獎同學的表現，記得也有意外的發揮，師生滿堂的笑聲，詩心詩話的活躍沖動，今年的境況若何，不得而知，奇怪的是我的腳步出奇的輕快，滿池的飄荷以及雨中的校園早化為隔世的存在。七點整，朗誦開始，今年深大的詩歌朗誦決賽準備更充分，氣氛更熱烈，陣容更龐大，勝券在握的同學甚至請來了親友團鼓勁、助陣，校長悄然出現嘉賓席上，院長悄然出現在嘉賓席上，氣氛有些凝重起來。報告廳外面大雨如注，報告廳內每個人的心里卻詩意盎然，大概與當日“葬花”所引起的無名惆悵有關，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知道當日陳曉旭火化，地點在深圳殯儀館，當代林妹妹已與深圳及深圳人結下了不解之緣，人人都在現場作如是觀，但又可能不知道如何表達這個特殊的情緒吧，我想。長長的近三個小時朗誦會一結束，一字排開的獲獎選手已站在領獎臺上，主持突然點名讓我來做朗誦點評，浮想聯翩，聯翩浮想，在站起來的一瞬間直有些茫然、恍然，所幸的是我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在黛玉葬花的日子，在這樣一個雨天聽詩談詩，何必緊張拘謹，佛言:“應無我相、人相，眾生相，仁者相，始得大自在……”點評完畢，吁氣長嘆，水到渠成，請求當場朗誦近代詩僧蘇曼殊的悼亡詩七絕一首，以唱和當日的詩歌場面，悼念當代的林妹妹，詩曰:

人間花草太匆匆

春未到時已成空

既是神仙淪小謫

何必惆悵憶芳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