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劉艷和許向東在黑影里說好各自回去即談離婚的事,兩個人就分開了。他們朝著相反的方向往自己家里走。秋天的風穿過小鎮的夜晚,那硝煙彌漫樣的黑暗就在他們心里越陷越深。
劉艷走進自家的院子,她在石凳上坐了下來,她看見屋子的衛生間亮著燈,林明在洗澡,他的身體映在玻璃上形成一團霧氣沉沉的陰影。劉艷想等他洗完澡再進門,然后再和他鄭重其事地談離婚。
劉艷在黑暗里坐了很久,她覺得自己已經平心靜氣,已經有足夠的勇氣去處理這件事。于是她走向自己的家,在開門時她的心臟突突地狂跳起來,她不明白她的心臟為什么會如此不安地撞在自己的胸骨上,而且有點痛。
剛洗完澡的林明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他看了一眼劉艷,順手點燃了一支煙。對于劉艷和許向東的傳言,他早有耳聞,為此夫妻倆也沒少吵過打過。打完了他也明白劉艷之所以投向他人懷抱,原因在于自己無暇顧及她的存在,外面那兩個女人整天把他的身體都快纏垮了,回家只是為了休養生息。事情雖然如此,但他對劉艷之事仍然耿耿于懷。劉艷進門后徑直走進女兒的房間,她的女兒已經睡了,她在女兒的房前站了幾分鐘,然后她走到客廳關掉了電視。
林明說,你野夠了。
劉艷說,你嘴巴放干凈點。
林明說,哦,是不是要我給你立個牌坊?
劉艷說,給你媽和姐立去。
劉艷的話音未落,林明的手已經很響地落在了她的臉上。劉艷的身體痙攣了一下,但她沒有像往常那樣掙扎著與林明廝打。她只是下意識地捂了一下被打的臉。然后她說,離吧,我們離吧。
林明說,你他媽想得簡單。
劉艷說,除了女兒,我什么也不要。
林明說,你想清楚。
劉艷說,我早想清楚了。
劉艷也沒有料到事情就這么簡單地就說清楚了,她和林明吵了大半夜便什么也不想再說了。她釋然地躺在床上,心想許向東這個時候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樣經過了激烈的戰斗?那將是一個何等悲壯、慘死的景象?
后半夜起了風,許向東躺在老婆王萍的身邊,他聽著王萍均勻的鼻酣無法入睡。許向東回到家并沒有提出離婚,他本來是想說的,可是當他坐在兒子的身邊,王萍遞給他一杯熱乎乎的牛奶時,他的心便軟了,他覺得自己無法將“離婚”這件對王萍非常沉重的話題,重新拿出來再說。結婚這么多年了,王萍也沒有什么不好,人長得健康漂亮,里里外外,為這個家嘔心瀝血,她做了一個女人應該做和不應該做的一切。王萍什么都好,就是一點不好,她把家里的男人都當成了自己的兒子,或者王萍更像一只剛剛開始下蛋的大母雞樣面頰紅潤咯哆咯哆四處為兒子老公覓食。如果許向東甘為兒子,不想做個丈夫或男人,這個家就相安無事被人羨慕。許向東在遇到劉艷以前,他也沒怎么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好。平平淡淡踏踏實實安安心心地躺在王萍營造的雞窩里,沒有一點激情,沒有一點激情倒也挺好的。反正人不就這么活著,就這么平靜無味地順其自然地去接近人生的盡頭嗎?
可是后來許向東遇上了劉艷。劉艷從哪方面講都不如王萍,可是許向東就是喜歡跟她在一起,許向東覺得自己是個實實在在的男人,寬容大方、憐香惜玉。許向東喜歡這種做男人的感覺。他發現自己這么多年來一直壓抑著的不是性,而是性之外的更能體現男人能力的寬大,以及另一種男人更需要的存在方式,那就是表達。在王萍那里一切都被王萍安排好了,自己像個工具或別的什么,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寄生蟲似的日子。而在劉艷面前卻全然不同。他喜歡劉艷事事對他的依賴。天快亮時王萍醒了。她將手搭在許向東的身體上,許向東沒有動,王萍的手慢慢地在許向東身上滑動,最后落在了他的身體底部,她的手溫濕輕柔,許向東仍一動不動地躺著,但他的身體卻漸漸地膨脹起來了。
王萍說,你還想裝睡,可自己又不爭氣。
她將許向東翻了過來,許向東僵硬地面對著王萍,他的手遲疑了一下搭在了王萍的身體上。王萍將許向東抱住并示意他壓到自己的身體上來。許向東便匍匐上去,他沉入王萍的身體之后,便不合時宜地偃旗息鼓了。
王萍說,你怎么了,沒開始就耷拉了。
許向東有點狼狽地從王萍的身體上滑下來。王萍猛地一翻身將被子踢到了床下。許向東沒有動,他知道王萍又要發作了,于是他的后背又起了一層芒刺樣的汗珠。王萍歇了一會兒,便從床上跳了起來,她在衛生間里用水洗身體,嘩啦嘩啦的水聲里摻和著王萍的叨念。洗完之后王萍很響地倒掉水,再很響地走回臥室,氣呼呼地從許向東身上爬到自己睡的地方,她用被子蒙住頭時又將那句惡毒的“性無能”丟到了許向東的耳朵里。為這話許向東從前羞愧過,以至于到了不敢碰王萍的地步。
2
許向東第一個走進醫院的辦公室簽到,他想沒有人會比自己去得更早,醫院上班一向丁是丁卯是卯,大家都很準時,而自己卻提前了一個小時,這樣他就可以躲過許許多多的目光。至于他為什么有躲避的心理,他實在無法說明白。許向東往簽到本上寫名字的時候,他看見了劉艷的名字,他的心就咯噔咯噔地跳起來。他走出來,他得經過劉艷的掛號室才能進入自己的中藥房,他硬著頭皮走過去,劉艷坐在里面,正在整理什么東西,而許向東經過她的窗口時,正好看見林明留在劉艷臉上的紫斑。許向東沒像往常那樣走進劉艷的掛號室,而是做賊樣地閃了過去。
接近下班的時間,許向東透過玻璃看見了劉艷,看見劉艷他竟然產生了躲進什么地方的念頭,他看看滿屋子的藥柜,那些小得只夠盛藥的抽屜,哪能容得下自己。他再次將目光移到窗外時,他看見了站在劉艷身邊的辦公室主任,他們一前一后地往另一幢樓走去,留在劉艷臉上的那塊青斑在太陽光下格外明晰。劉艷看見許向東時她用一只手捂住那塊青斑。她的整個身子一直保持著十分矜持的姿式。許向東把身子探出去,他看見他們上了那棟舊樓,辦公室主任打開二樓最邊上的一間空著的屋子,兩個人站在門口說了一陣話,許向東明白了劉艷是要搬進那間空著的房子,許向東的心又突突地跳起來。
劉艷回到家里開始收拾東西,她把被子和衣服捆在一起后,便感覺自己進了一間黑暗的小屋。她明白雖然自己與許向東一起憧憬過未來的生活,但未來的生活遙遠而模糊,她深知許向東的優柔寡斷和王萍的厲害。其實劉艷知道也許所有的過程或者結果都只是自己和自己進行的一場殊死的戰斗,在這場搏斗中她的女兒無辜受牽連使她心痛不己。
在黑暗來臨之前寫好了離婚協議,她淚如泉涌。離婚是她提出來的,離了之后是為了有一個新的或者好的生活開端,為什么要哭呢?如果林明對自己說些不離婚的好話,說些夫妻重歸于好重新開始生活,自己就不會如此堅決了嗎?劉艷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對林明仍存一線期待。或許林明在處理財物分割時別那么狠,這個婚就會離得艱難些。有那么一瞬間劉艷甚至希望林明提出來不離。但這僅僅只是一瞬間,這一瞬間的念頭是劉艷永遠也無法明白的。她的女兒在房間里做作業,她跟劉艷一起等待林明回來,然后一起離開這個她無法明白為什么要離開的家。
林明打開門就有一股熏人的酒氣撲進門來,劉艷在黑暗中掙扎了一下,她擦了眼淚便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林明拉了燈,他在一陣亮光的眩暈中鎮靜下來,然后他走向劉艷,并在她的身邊坐了下來。
劉艷說,協議我寫好了。
林明拿起協議書草率地看了一遍,當然只是除了家中財物的分割外,別的他卻只是草率地看了一眼。比如房子歸林明所有,家中存款一萬元夫妻各一半,這一點很明確就行了。林明拿過筆來沒有加以任何思索地簽上了名字,然后他說,行了,我成全你們。
劉艷說,是我在成全你。
林明說,反正都一樣,各得其所。
劉艷說,我們這就走,別忘了明早我等你一起去大樓辦理正式手續。
林明什么也沒說倒在沙發上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劉艷夫妻在約定地點和時間里正式辦理了離婚手續。他們從那座陰暗的老式的木制辦公樓里走出來時,明亮的陽光毫無遮攔地落在了他們的臉上。這時他們第一次感到他們已經是兩個彼此毫無相干的陌生人,從那個陰暗的洞穴樣的地方走出來,暴露在陽光下之后,一切都不再有意義。過去或者將來。有時一個結束也并不意味著新的開始,就像他們雙雙走在陽光下,過去已經結束,而新的開始到底是什么?過去的日子里雙方都手拿武器拼死戰斗。而現在,就在這樣的陽光下,劉艷依然感到了皮肉分離的痛以及痛之后的空洞。對于劉艷來說,雖然也許會與心愛的人走在一起共同生活,然而那痛之后的空洞更加深了她對今后生活的無望。分手時他們竟沒有相互看一眼。
劉艷來到自己的辦公室,早有幾個女人等在門口,她們見劉艷回來便都熱情地迎上去問,辦了?
劉艷點點頭,下意識地朝許向東的中藥房看了一眼,許向東坐在屋子里也正面朝著劉艷。幾個女人進了劉艷的辦公室,說不清她們對劉艷的離婚到底是表示祝賀還是哀嘆。她們告訴劉艷,許向東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而且昨晚許向東值班王萍也跟來陪他。劉艷心里本來就已經很空,一聽這話,便有如亂箭穿心樣地痛起來,但她并沒有表現出來,劉艷冷冷地說,他離不離婚與我無關。
幾個女人看出了劉艷的心思,就說許向東他媽的不地道,是個流氓騙子,自己不離婚,害得劉艷家破人亡,還無動于衷。
3
劉艷變得沉默了,她從不去許向東的中藥房,有時朝那里望,兩個人的目光對在了一起,劉艷便很快把目光移開。劉艷的目光冷漠僵硬,許向東從中看不到任何柔情或者哀怨的痕跡。這使得許向東變得很不安,他開始躲避劉艷,更多的是躲避那個陌生的令自己感到不安、惶惑的目光。其實許向東也可將兩個人那個晚上說的話推翻,無恥地將之解釋為一種玩笑,即使解釋成一種扯淡也不是不可以,在生活中他與別的女人也開過類似的玩笑。但許向東卻不敢哪怕是對自己說,那只是一句玩笑。他知道他和劉艷都是認真的,現在劉艷離婚了,自己并不是要背叛諾言,而是,真的很難。他需要一些時間。
許向東走進劉艷的掛號室,兩個人的目光便對在了一起,劉艷的身子顫抖著往桌面上傾了傾,眼淚就落在玻璃上。
許向東說,我需要時間。
劉艷的雙肩抖動起來。她說,請你離開這里,不要破壞我的名聲。
許向東悻悻地走了出來,迎面碰上了劉艷的女兒小菡,小菡對著許向東似笑非笑地打了個招呼就進了劉艷的掛號室。許向東走進自己的藥房時,他聽見了小菡的哭聲,他知道劉艷打了小菡,是打給他聽的。他還聽見砰的一聲巨響,這巨響引出了別的工作人員,他們擠在門外指手畫腳,所有的目光如渾濁的河水那樣一齊朝自己洶涌過來。許向東只得想時間會證明一切,證明我不是個騙子。
夜里許向東值班,他本想到劉艷那里去。他要平心靜氣地告訴劉艷,自己真的不是不離婚,而是的確需要時間,最重要也最充分的一個理由是兒子就要高考了。許向東走出值班室,他聽見劉艷從樓上扔下的東西在夜晚發出驚天動地的響聲,那是一只破瓷盆溘然墜地的聲音。他知道這聲音同樣是弄給他聽的。于是他的心似乎在那種巨大的響動里平靜下來,那些纏繞在心里的不安,惶惑或者內疚什么的,漸漸遠離了自己的軀體。他的身體在無風的夜晚打了個寒戰,他想,就這德性將來怎么生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樣想。回到值班室,這一夜他睡得很沉。
天剛亮時許向東醒了,他平靜地躺在那里,清晨的安靜讓他變得比任何時候都無望。這時他聽見了腳步聲,他猜誰會起得這么早,真是精力旺盛。腳步聲停在門口,他看見王萍的臉貼在玻璃上,輕輕地叫了他的名字。他閉上眼佯裝睡著了。王萍喊了幾聲之后,便用手輕輕地扣著門。他打開門,王萍提著雞蛋牛奶進了屋,她一屁股坐到床上說,快吃了,我今早要趕班車到區里開會。
許向東說,這么早誰吃得下東西?
王萍說,你必須吃,天不亮我就做好了,要不你就得空肚子了。
王萍把碗端到許向東面前,夾起一個雞蛋就往許向東嘴里塞。許向東厭惡地轉開了臉說,我有話對你說。
王萍說,不用說了,所有的硝煙彌漫我都清楚。我們這個家好端端的,兒子要高考,我們這輩子是沒指望了,但兒子的人生還沒有開始。
王萍語氣平淡毫無色彩,聽上去不像在說著與自己有關的事,倒像是在說一個簡單的生活或人生哲理,而且道理簡單真理在握容不得許向東有絲毫反對。
許向東說,早餐放這里,我休息一會吃,你收拾收拾開會去。
王萍站起來走到門邊,她平靜地轉過來看著顯得十分沮喪的許向東。許向東知道王萍在看自己,也不抬頭,簡直一副低頭認罪的倒霉樣子。王萍有了種勝利者的居高臨下,她的臉上浮現出幾分笑容,笑容里更多的成分是輕蔑。
王萍說,我們之間誰需要誰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責任。你們又不是一朝半日了,等兒子高考完了,不過分吧?
王萍走了,王萍的腳步聲把早晨踏得很響。許向東覺得王萍說的話的確有道理,那天晚上怎么就沒想到兒子明年就高考呢?許向東十分地懊惱。
王萍開會回來后沒有回家,她直接去了劉艷的住處。劉艷正跟女兒坐在外屋吃飯,見王萍進來雖有些尷尬,但當著女兒小菡還得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劉艷將王萍讓進屋子坐下,她知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她就說小菡快吃,吃了上你爸爸那里做作業,王阿姨在這里玩。
小菡吃完飯就背書包走了。屋子里剩下兩個女人,兩個女人都不說話,直到屋子被黑暗漸漸覆蓋。劉艷站起來拉亮電燈。這時王萍才徹底看清了燈光下劉艷的住房。王萍坐在一張舊式的木沙發上,她看著里間劉艷的床,她為這個女人感到了幾分悲哀,這又是何苦呢?好端端一個家,偏要把自己逼到這等地步。況且就算許向東與自己離了婚,生活未必就像她想象的那樣好。這把年齡了,該享受生活的時候,卻又要為買房之類的事再次操勞,劉艷你他媽的累不累呀?還拖著個孩子,孩子那么小,一切費用尚未開始呢。王萍居然就長長地吸了口氣,這口氣吸得很重,以至于她也弄不明白這口氣是為誰而吸的。好端端一個家一個男人眼睜睜要被這個女人搶過去,而這個女人除了比自己年輕幾歲,跟自己簡直沒有可比的,這話是別人說的,卻是句真話。
看夠了,劉艷也收拾完了。王萍就說,劉艷咱們從前跟姐妹似的。你家有什么事我們都最先站出來,什么事我都護著你,可是沒想到你會是這樣,突然成為可恥的第三者插足我們家庭。常言道兔子不吃窩邊草,難道你連兔子都不如嗎?
劉艷像沒有聽見王萍在說什么,只坐在那里眼睛看著窗外。
王萍說,我和我們許向東恩愛了十多年,許向東說了他不能沒有我和我們幸福美滿的家庭,但是優柔寡斷的他不忍面對你,他讓我來告訴你,他離不了婚。他只能說對不起了。
劉艷轉過頭來,兩個女人的目光便對在了一起。它們像黑暗中由遠而近突然相遇的燈盞,在空曠的黑暗里匆忙尋找著對方的命脈,毫不含糊絕不退卻。
劉艷說,我不是兔子,你也不是兔子,我們是人,有本事就把自己的老公看好。
王萍說,送到嘴邊的腥都不知道吃的貓肯定是一只二百五。不吃白不吃,吃了你活該。
劉艷說,難怪你老公要背叛你,你賤。
王萍說,你白白送人搗弄,你才賤。
王萍站起來時她蘋果樣透紅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這笑容親切遙遠陌生冰涼,亮晃晃地罩住了劉艷。劉艷走到門邊打開了門。王萍走出去后,回過頭又笑了一下,她的腳步聲很響亮地回蕩在黑暗之中,如萬馬奔騰那樣綻放出勝利者的果斷和激越。
那一夜這樣的聲音伴隨著劉艷哭了整整一個晚上。在這些聲音里與許向東相愛廝守的情景一幕幕涌上心來。劉艷邊哭邊罵:許向東你這個狗日的呀,原來你從頭到尾都在騙我。你這個千刀萬剮的騙子,你怎么就下得了這個狠心騙我呢?你知道我愛你,你知道了為什么還要騙我呢?
到了后半夜劉艷哭暈了,她從枕頭低下摸索出一紅布條帶子舉在手里,她并沒有能在黑暗里看清帶子的顏色,她的心卻突然地平靜下來。這條紅布帶子是許向東到廟里為她求來的,求來后他為她系在手上說,我沒有這樣愛過牽掛過一個女人,你一定要好好的。
那種甜蜜那種被人愛護的酸澀幸福一下子重新涌進劉艷的心里。劉艷的心豁地亮開一道口子,她想許向東不是騙子,許向東是真愛自己的。想到這里劉艷便不再哭了,她想自己怎么這樣傻乎乎地上了王萍的當了?
4
第二天劉艷見許向東站在屋檐下看著自己,但許向東遲遲不離婚實在令劉艷生氣,劉艷把頭一調進了掛號室,許向東來到掛號室,他說我有話要說。
劉艷把臉一沉咬著牙冷淡地說,沒什么好說的,該說的都說了,我們之間不再有任何理由可以諒解。
許向東說,你能不能聽我把話說完。
劉艷說,不能。該說的你老婆已經替你說了。
許向東并不明白劉艷說的話,他站在那里陰沉沉地埋著頭。
劉艷站起身來說,你能不能做事干脆點,你不出去我出去。
許向東怏怏地回到自己的藥房,又把給劉艷配制的調解內分泌失調的藥重新配制了一遍,用紙一包一包地包好送到劉艷的掛號室。劉艷看了他一眼,嘴一抿眼淚嘩嘩地掉了下來。
許向東說,你不要傷心,你再等我一些日子。
劉艷哇地哭了起來說,你出去,把你這些騙人的東西都拿出去,我一天也不能等。
劉艷連人帶藥地把許向東推出了掛號室。然后她關上門嚶嚶地趴在桌子上哭個不停。有人來掛號站在玻璃對面,輕輕敲了敲玻璃,沒有叫她,掛號的人知道劉艷為啥傷心,所以站在那里等著,什么話也不說。劉艷哭夠了一抬頭看見玻璃外站滿了人,都惶惶地看著自己,便覺得很丟臉,擦干了眼淚開始工作。
5
劉艷把年邁的父母從鄉下接了過來,劉艷接父母過來是她在幾日內決定開一家麻辣燙店,讓父母看著門面。就這樣劉艷的麻辣燙店開張了,生意也不錯,劉艷每天下班后都要忙到深夜才睡覺,睡覺前總要清數一下當天的收入。每天賺的錢雖然不多且都是些塊票,但數的時候心里卻很踏實,有一份無止盡的期待,那似乎是一種對美好生活的期待。在這樣的期待里許向東對自己的傷害漸漸地淡了,一切都變得久遠了,雖然事隔幾個月的時間,卻讓劉艷時常覺得已經長久了,那些纏繞在心頭的傷痛被勞累和日有所得掩蓋了。劉艷就想,我得好好活著,這樣下去就是不靠任何男人,女兒讀書的費用也不再是問題。
劉艷的小店生意好,不僅是小鎮上夜晚吃食的好地方,更多地是聚集了眾多的人打麻將、扎金花的人,大家都是熟人,吃完了東西就打牌,餓了讓劉艷又弄吃的。
許向東是從一個同事那兒得知劉艷開店的事,他悄悄地來過幾次,走到店前又沒好意思進去,里面不僅人多還有些熟人,劉艷拿臉色耍脾氣都可能使自己難堪,何況在劉艷離婚這件事上,自己已經背上了一口騙別人離婚的大黑鍋。大多數人是站在劉艷這邊的,同情弱者受害者是人善良天性里的一部分,那么劉艷是弱者,是受害者無疑了。離婚時被男人盤剝一空,兩手空空地離開家,而等待她的卻是欺騙。劉艷又不給許向東任何解釋的機會,這使許向東非常被動。但他相信時間會證明一切,劉艷拒絕解釋,就讓時間來證明自己的真情,只要兒子高考完,他就會一分鐘也不耽誤地與王萍辦理離婚手續。王萍說得對,兒子的一生尚未開始呢。為此許向東對劉艷的不善解人意也產生了幾分怨憤。
怨憤歸怨憤,許向東心里仍然對劉艷牽腸掛肚。許向東打開電視,兒子在屋里學習,王萍坐在一旁削水果,許向東心不在焉地換著電視頻道。王萍把削好的蘋果劃成幾瓣放進兩個小碟子,一個送進了兒子的房間,一個放在許向東的身邊。許向東心想這個老母雞樣的女人又開始咯哆咯哆覓食了,她什么時候才能放棄這個討厭的角色,做一個不那么討厭的母雞而去做一個女人呢?這樣想著許向東就走下樓去,王萍在身后喊叫時身子在黑夜里踉蹌了幾下。許向東停住了腳步說,你跟著我干什么?
王萍說,你去哪里?
許向東說,我們之間已經沒有關系,我們不過是在等時間,你也很清楚。
王萍說,我們的婚姻受法律保護,婚姻沒有解除你就是我的老公,你就得尊重我。
許向東在黑暗里輕蔑地笑了一下,這笑劃破黑暗如一枚針那樣直直地扎進王萍的心窩子里,她明白那笑里包含的所有含義。眼淚在眼窩子里轉了一圈,她哽咽著說,許向東,你不要太過分了。
許向東沒有理睬便朝著劉艷的小店走去,他知道王萍緊跟在身后。店里的人正執著地進行著不是技藝而是運氣上的角逐。許向東遲疑了片刻他掀開門簾子時,王萍挽住了他的胳膊并大聲地喊著屋里的人。正干勁沖天的人們抬起頭來看見了他們夫妻雙雙神采飛揚(當然只是王萍)的樣子,都不說什么只是轉去吆喝對方押錢。劉艷從廚房里走出來,看見許向東夫妻站在屋子里,而且王萍正挽著許向東的胳膊,她手里的盆哐當掉到了地上。
6
日子如水那樣平淡地流淌著,劉艷心里雖然仍很痛苦,但沒有人會去感受她的痛苦,她依然要早起晚睡在雜亂中忙乎著。漸漸地她想許向東想過去的時間便少了。許向東既然不肯離婚,既然欺騙了自己,那么就忘掉他吧。
有人出來給劉艷相對象了,劉艷如約而去,對方條件很好,離婚后兒子由前妻帶著,靠近市區的地方有一室一廳住房,工資收入穩定,人看上去也實在。劉艷在見面時沒有對男方表示任何態度,同意或不同意,她只沉默著。返回的路上,劉艷坐在開往小鎮的車上,她開始思考這樁可能成為婚姻的大事。她想別的不說,以后女兒大了上中學可以住在離城市近一點的地方,沖這條件也該同意這件事,何況對方人也不差,鼻是鼻眼是眼的,比前夫強了十倍,比許向東也不差。
回來后劉艷除了忙生意,就是等電話。她記得留了電話給中間人的,中間人會把號碼給對方的。
眼見得快過年了,天黑得特別早,黑夜下過雨之后濕乎乎的,小鎮的街面上變得十分清冷,來店里吃東西的人比從前少了,劉艷的心情就跟天氣一樣凋敝。這幾日許向東已經回老婆的娘家去準備過年了,就在這樣一個陰濕的夜晚,劉艷終于等到了她等待已久的電話,但電話不是對方直接打來的,而是通過中間人打來的,對方說要劉艷大年初三到他家去玩。劉艷知道這事基本成了,起碼對方對自己沒有太大的意見。
劉艷說,好我記住了。
劉艷放下了電話,她在黑暗的屋子里坐了很久,發現自己對事情的反應竟然很麻木。這時一輛摩托車突突地停在了小店門口,門吱嘎地開了,屋外的光亮照進屋來,林明站在那束光亮里,他的影子投射到了墻上。劉艷看著滿身泥污的林明,昏暗的燈光里他的頭發蓬亂不堪。林明的手在靠門的墻上摸索了一陣,屋里的電燈就亮了。兩個人突然顯現在燈光下十分不自在。林明踢踏踢踏地走了進來,他在火邊坐了下來說,小菡呢?
劉艷說,睡了,你來干什么?
林明說,我來看小菡。
劉艷說,你把這幾個月小菡的生活費付了,看不看也沒有什么。
林明說,你就缺那幾個錢?
劉艷說,缺不缺那都是你該付的。
林明說,我早說過,這世上的男人都是騙子,這回你信了吧。
劉艷說,這是我的事。
林明說,你不覺得這個下場可憐嗎?
劉艷說,我愿意。
林明說,我記得你沒有這么堅強。
劉艷說,我在你眼里從來就一無是處。
林明說,所以一個許向東就輕易把你糟蹋了。你這是何苦呢?
劉艷說,你給我滾出去!
林明站起來,他沒有走向門而是站在了劉艷的面前,劉艷不看他把頭扭向窗外。外面好像又下起了雨,噼噼啪啪地打在玻璃上,林明嘴里熏人的酒氣使她想起了過去的生活。過去的生活里只要林明回到家屋子里就彌漫著這樣的氣味,這氣味使得一切腐爛不堪。劉艷曾在這樣腐爛窒息的氣味里拼命掙扎。那時離婚對劉艷來說就像一顆隨時都會爆炸的地雷,將自己連同她曾經珍愛過的家炸得血肉橫飛。后來她遇到了許向東,遇到許向東后情況就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也就是她從戰略防備階段轉移到戰略進攻上來了。
林明說,你還是回去吧,你這樣過著怪可憐的。
劉艷說,把你那些女人帶回去行了,不用看我的笑話。
林明走后,劉艷怎么也無法入睡,往事一幕幕在腦子里翻騰,從跟林明談戀愛到結婚,再到她第一次知道林明在外面有女人,那滋味跟千刀萬剮似的,心臟就突突地流淌著血。那時自己很幼稚,嫁給林明,就把一生全部寄托在他的身上。至于許向東從來就是同事,為什么那么長時間里彼此都沒有發現對方的存在呢?許向東來到劉艷的生活里,是林明不停地鬧出各種緋聞之后的一個夜晚,劉艷加班許向東值班兩個人便坐到了一個屋子里,兩個人竟然說了一個晚上的話。劉艷和許向東都屬于話不多的那種人,可那個晚上他們幾乎說盡了一生都沒有說過的話,他們第一次感到彼此的心靈是那樣的接近,那樣的需要交流。劉艷想到最后出現的這個同樣相中自己的男人時,天已經亮了。
7
大年三十劉艷沒有做生意,一家人坐在店里吃了年飯,屋外就開始下起了大雪,風從四面八方吹動著遠處的樹枝,嗚嗚地像是一個人在遠處幽幽地哭著。
劉艷坐在爐火旁,家里人都睡了,她坐在爐火旁什么也沒有想,她心里有事。爐中已經封滿了煤,屋子里的溫度在慢慢地下降,一只貓在雪地里嗷嗷地號叫和著寒風吹動樹枝的聲音。一種深不可測的恐懼籠罩著小鎮過年的夜晚。這一夜她回到屋里整夜輾轉無眠。天剛亮她就在遠處的爆竹聲里起來了,起來了又不知干啥,收拾了一陣屋子,劉艷便走出屋子來到許向東的藥房外,她趴在玻璃往屋里瞧,這時她才明白心里的不安似乎是對許向東的思念引起的。許向東一直在她的心里面不曾更動過。屋內被窗外的雪光反襯得昏暗不堪,劉艷就趴在那里,像是告別又像是等待,等待一個劉艷難以預料,其實已經發生了的,關于許向東的災難。
劉艷打開小店的門時,父母還在睡覺,她清掃著屋里的垃圾,就聽見了電話鈴響。電話鈴響起時劉艷手腳哆嗦了一下,也許這聲音來得太突然,或許就在劉艷的預感里蜇伏著,像蠶絲似的一直纏繞著劉艷的等待。劉艷拿起電話嗯了一聲,就聽見了王萍的聲音。劉艷沉默著,直到最后王萍用哀求的聲音說,劉艷,我給你打電話也是不得己,許向東胃動脈出血已經昏迷幾天了,醫院下了三次病危,昨天他睜開眼說要見你,就又昏迷不醒,直到現在。我看他怕是不行了。
王萍的哭聲從電話里傳進劉艷的耳朵,劉艷的眼淚已經濕了話筒。放下電話,劉艷的身體在屋子里晃了幾下,就軟綿綿地坐到了地上。
冰天雪地沒有班車開進鎮子里來,劉艷便搭了一輛摩托車一起到很遠的一個大廠,然后再從大廠乘班車到了許向東住的區醫院。劉艷推開病房的門,王萍坐在病床邊,兩個女人的目光就又遇在了一起,那眼光由堅硬變得冰涼再慢慢消融,在她們共同都愛著的男人所面臨的死亡面前變得柔軟。那一刻她們卻希望從對方的眼里看到關于奄奄一息的男人生還的光芒。她們的失望接近于絕望。兩個女人守在許向東的床邊,除了醫生進出時弄出的響聲,兩個女人之間沒有任何聲音。坐在那里她們都不看對方一眼,她們抬起頭時只看氧氣瓶、鹽水瓶、血漿之類的插入許向東身體的器物。這些器物藤蔓樣帶著刺爬滿兩個女人的心臟。
劉艷在醫院里守了許向東四天四夜,自然就忘掉了大年初三與另一個男人的約會。第四天許向東醒來,他于冥冥之中看清了劉艷的臉,他伸出手來試圖去握住劉艷的手,他動了動卻無力抬起手來,而是發出一聲沉重的呻吟。兩個女人的臉同時俯向了他。許向東的眼光落在劉艷的臉上,劉艷的眼淚就淌了下來,她明白許向東眼光中的所有含義。
她說,我守著你,我不走。
許向東閉上了眼睛。
劉艷落淚的時候,王萍也在落淚,兩個女人的眼淚有著根本不同的含義。女人之間的戰爭也許在沒有明確對方是敵人時就已經開始了。
許向東的手術是在他極虛弱的情況下進行的,手術還算順利,余下來就是治療。劉艷坐在王萍虎視眈眈的眼光里守著許向東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當她想告訴許向東自己該走了的時候,她從許向東哀憐微弱期待的眼里看到了絕望,那是一種生離死別般的絕望。
不知為什么劉艷越來越懼怕王萍的眼光,她覺得那眼光如滔天洪水,在她不經意的任何一個時刻里滾滾而來,再將她作為女人的自尊和權利吞噬掉。劉艷就想,看來法定的那一紙空文同樣有著法律樣威嚴的震懾力,要不自己怎么就變得虛弱無力呢?
劉艷為許向東洗臉擦身體時,王萍就像一個苛刻的主婦樣抱著手,雙目炯炯地看著眼前的兩個人。她會冷不防地說抬起頭來擦擦脖子后面的汗,許向東你閉上眼睛抬起頭來。劉艷和許向東誰也不說話。劉艷出門去倒水時,每次走過長長的走廊,總會在走道的盡頭遇見王萍。王萍依然如一個苛刻的主婦那樣袖著手看著她。有時她同樣會冷不丁地說,你這樣是不是很好受,你是個什么角色?
劉艷也不理她,繞開道走進病房,趴在許向東的床邊休息。王萍深知劉艷這時候是趴在那里哭。但她仍然要在許向東需要幫助時大聲地指使劉艷。此時的王萍很有身份感,她的聲調里毫無感情色彩,她說,血漿完了,快去叫護士。她說,把許向東往上挪一挪。
劉艷自然也進入了王萍指向的角色,二話不說站起身來就照辦了王萍的指示。有時兩個女人在洗手間里遇見了,王萍總要隔著隔板說,劉艷,你很克夫。男人沾了你就倒霉。
劉艷說,王萍你不要欺人太甚,不是你打電話求我來的嗎?
王萍說,是呀,因為你賤呀。
劉艷說,你這個狠毒的惡婦,許向東都快死了,你還這樣。
王萍說,你不是想嫁給他嗎?受點委屈算什么?
劉艷說,是的,死我也要嫁給他。
王萍說,我告訴你,死你也嫁不成。
王萍就把廁所里的水沖得嘩嘩響。
8
劉艷回到鎮子里,她再無心思做生意,店門便關掉了,劉艷比先前變得更加沉默了。兩個月后許向東回來,依然是上氣難接下氣的樣子。劉艷也不再因為他不離婚而生氣,許向東沒事時就又如先前那樣到劉艷的掛號室去坐坐,兩個人依然含情脈脈地對視,只是沒有了更多的話,都是些相互叮囑身體保重的套話。
許向東在家里沒有再提離婚,但王萍卻提出來了,許向東說,婚肯定是要離的,我答應過等兒子高考完之后。
王萍說,你健康時在外拈花惹草,半條命時就賴著我,你認為這樣公平嗎?
王萍哭,許向東就到劉艷住的地方去坐著,看劉艷陪女兒做作業。許向東虛弱不堪地坐在那里,劉艷給他盛了一碗熱湯,許向東剛接到手上,林明就敲門進來了。他看見許向東輕蔑地笑了一下說,你也在這里。然后他就酒氣熏天地坐在了另一張沙發上。三個人就那樣沉默地坐了一會兒,林明坐不住了說,劉艷你出來我有話對你說。
劉艷說,有什么話你說就是了。
林明說,當著外人的面不好說。
許向東就難堪地動了動身子意欲站起來。
劉艷說,許向東你坐著,我送林明出去就回來。
許向東便重新坐了回去。林明走到樓梯的拐角處便站了下來,他看著黑暗中的劉艷說,我們能不能復婚?
劉艷說,我又沒有神經病。
林明說,還是原來的一家人好。
劉艷說,再見。
林明就一把抓住了劉艷,他說,不管我們過去有沒有感情,可我們是一家人,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往墓穴里跳,瞧他那半死不活的樣子,別嚇壞了我的女兒。
劉艷掙脫著說,我的事你管不了。
劉艷返回屋子,女兒已經洗完臉上床了。許向東什么也沒有問,劉艷也不說剛才發生的事,兩個人默默地坐了很久。離開時他抱著劉艷的頭說,你等著我,等我兒子高考完了,我們就結婚。
劉艷就把頭深深地埋進許向東的懷里,兩個人緊緊地擁抱一陣之后,許向東拖著虛弱不堪的身體走過長長的過道,劉艷站在門口,她望著遁入黑暗中的許向東,心里一片漆黑,黑得沒有一絲光亮,即使在燈光下她也感覺不到一線敞亮。她心里有一個很大的窟窿,一個足以將劉艷的世界完全淹沒的窟隆。
王萍幾乎每天都在逼許向東離婚。女人瘋狂起來時也無法明白自己。她明知許向東現在不會離婚,卻偏偏就要逼著許向東辦手續。她知道即使是現在離了婚,許向東這身體也不會馬上和劉艷結婚,況且許向東的身體什么時候才能恢復尚且不知。萬一他就這么不死不活的,不就害苦了自己一輩子嗎?何況許向東已經不再屬于自己。
9
許向東的身體的確無恢復的可能,幾個月后許向東發現肝區開始疼痛,他去做了檢查,檢查結果在一周之后出來了。許向東拿著那判定他死刑的單子坐在門診部外面的椅子上久久不愿動彈。許向東不知自己在那張椅子上坐了一天還是一個下午,他把所有的事都從頭到尾地想了一遍,他畢竟已經歷過一次死亡了,死亡對他來說近在咫尺,昨天才與他擦肩而過,今天又迎面而來了,見過死亡的人就不再會懼怕死亡了,當他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時候,他沒有想到自己就這樣永遠地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
許向東再次住院他沒有要求見劉艷,但王萍打電話通知劉艷到醫院后,自己卻離開了醫院,如果劉艷對許向東的康復還抱有一線希望的話,那便是她希望那渺茫不可信的奇跡出現。她認為至少病人是不可以知道自己的病情的。劉艷每天哭完之后,總是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把食物一口口喂進許向東的嘴里,許向東心里明白劉艷的苦心,也不挑明今后將由劉艷獨自面對的結果。劉艷每天夜里趴在許向東的床邊,他們手握著手。他們手握著手的時候,許向東內心的絕望掙扎便會如同一條長長的河流那樣在無風的夜晚顯現它特有的悠長和平靜。他想只要握著劉艷的手去死,也沒有什么好遺憾的了。
既然是不治之癥又是晚期,院方也提出沒有治療的必要,許向東的病情穩定之后,就堅決要求出院。許向東的家人以為許向東不知自己的病情,也就沒有強求他繼續住院。既然不久后他就要遠遠地離開人世,萬事就遂他心愿吧。
許向東出院后住到自己父母家里,由妹妹負責照顧飲食。劉艷每天都要過去給許向東煎藥。王萍即使去看許向東,似乎也只是為了看他還能堅持多久,看劉艷苦不堪言的掙扎。奇怪的是許向東的病情越來越好,他居然又回醫院上班了。王萍沒有再提離婚的事,許向東也沒有提。他在兩個女人之間來來往往,生活顯出了奇特的平靜。
一天夜里許向東回家看望父母,吃完飯后許向東坐在后院里喝茶,他看著天上的月亮,他的妹妹走來坐在他的身邊,她也看了一會兒月亮,眼淚就掉了下來。
她說,哥,干脆還是跟王萍離了算了,我看你的身體已經好轉了。
許向東一直看著月亮,他的臉僵直地停在黑暗的一叢樹影下,許久才說,我不能離婚了,我知道我活不了一年半載的,離了婚劉艷肯定會跟我生活在一起的,這對她太不公平。
妹妹的哭聲漫過黑夜,在陰沉的樹叢中穿越之后,像海浪那樣翻卷而來,裹夾了許向東。那夜在月光下兄妹倆抱著頭敞開胸懷地哭了很久,直到月亮被厚厚的云層擋住,他們再看不清對方模糊的面容。妹妹抱來毯子讓許向東躺在竹椅里,兄妹倆相依著哭空了心里所有的傷痛郁悶,他們平靜地睡著了。
這個夜晚之后許向東又一次因為肝昏迷入院。他沒有被送往區里的醫院,而是就近住到了鎮醫院,誰都知道許向東這次是徹底地等死了,所有的親戚朋友同學紛紛遠道而來看望人事不知的許向東。劉艷除了守候病床外,就是在一盞燈下拼命地與女兒小菡疊千紙鶴。小菡告訴劉艷,千紙鶴是吉祥之物,疊上一千只之后深處病痛中的人就會轉危為安。劉艷當然愿意相信女兒的話。于是娘倆在空閑時借著昏暗的燈光疊呀疊,她們堅信許向東一定會奇跡般地睜開眼,奇跡般地恢復健康的,那些被眼淚濡濕的彩色紙鶴一個個在母女兩人的手上變得纖巧精致。小菡疊累的時候,劉艷就叫她數一數,翻來覆去地細數,三百四百五百六百……數字的距離似乎比時間還要遙遠而漫長。
許向東一直昏迷不醒,到了第五天夜里,許向東的妹妹到醫院換劉艷回去休息。疲憊不堪的劉艷無法安睡,坐在燈下一邊哭一邊不停地疊千紙鶴。那夜窗外滴答答地下著雨,一只可惡的貓在不遠處嗷嗷地嚎著,劉艷拿了傘打開門想到病房去,屋外黑得什么也看不見,夏天的風因為被雨打濕了陰森森地刮過來,劉艷從未感到這么害怕過。她膽戰心驚地閉上門,重新回到桌旁繼續疊千紙鶴,可是她就老覺得窗外有人,她壯著膽子問了幾次也看過幾次,除了黑暗外什么也沒有。于是她再次數了數,盒子里的千紙鶴已經有八百二十只,劉艷就想快了,快結束了。
這樣劉艷倒下便睡著了,而且睡得很沉。好長一段時間以來劉艷都沒有這樣沉睡過,跟死了似的。睡夢里她聽見沉重的腳步聲紛至沓來,可怎么也醒不了,她還聽見各種各樣的聲音聚集在窗外,摻和著那只貓的哀嚎,使她無法辨別真偽。有人在喊她,然而她太累了,無法應答。
醒來的時候已接近中午,她睜開眼女兒還沒有放學,屋子里出奇地靜,靜得讓她感到一種昏天黑地的絕望。劉艷驚惶地爬起來,她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她打開門,屋外同樣很安靜,她猛地跑下樓跑進病房,病房已經空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許向東睡的病床被子已被揭走。劉艷長驚一聲便一頭栽到了地上……
許向東一直昏迷不醒,到了快咽氣的時候他突然睜開眼睛,他的雙目明亮有神,他明亮的眼光劃過所有人的面孔之后,他的眼光便暗淡下去,直到閉眼都那么混濁不堪。他的妹妹握住他的手說,劉艷太累了,我叫她回去休息了。許向東就一直看著黑乎乎的窗外,他在等待天亮,等待劉艷天亮后出現在眼前。沒有人知道他的心思,大家卻為他醒來高興,最后屋子里就只留下了他的妹妹。然而許向東他等不及了,每隔幾分鐘他就問一句幾點了。當他的妹妹在最后一次說十二點了,他就安靜地閉上了眼睛,撒手而去。
劉艷沒有能夠去火葬場送許向東,也沒有到山上去參加他的葬禮。那天下午劉艷坐在昏暗的屋子里,她聽見遠處的爆竹一遍一遍地響著,在她的腦子里沒有停過。慢慢地她靠在桌上睡著了。許向東走了進來,許向東站在她的身后輕輕地咳了一聲,劉艷就醒了,她轉過頭去就看見了許向東。劉艷說,許向東你不是死了嗎?你來干什么?
許向東僵冷的臉變得柔和起來,他看著劉艷然后羞愧地低了頭說:我是死了,我只是想看看你。
劉艷就伸過手去拉住許向東聲淚俱下地說,許向東,你知道我現在不能跟你走,小菡還不能獨立生活,你如果能等得了我,等小菡長大成人之后,我就跟你走。
許向東點點頭十分沉痛地說,好,我等你。
許向東轉身走后,劉艷被自己的哭聲驚醒了。
山頭上的爆竹聲又重新響徹在劉艷的耳朵里,她平靜地拾起桌子上的彩紙,認真地疊了起來,她一個又一個地數著,八百八十一,八百八十二……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堅信,疊滿了一千只千紙鶴,許向東就能轉危為安,起死回生。
作者簡介:
姜東霞,著有短篇小說集《過去的日子》、長篇小說《無水之泳》。供職于貴陽市群眾藝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