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學者司馬長風將李健吾列為1930年代中國五大批評家之一,而且指出:“他有周作人的淵博,但更明通;他有朱自清的溫柔敦厚,但更為圓融無礙;他有朱光潛的融匯中西,但更圓熟:他有李長之的灑脫豁朗,但更有深度。”此論雖有溢美之嫌,但李健吾文學批評思想及文本的獨特魅力確實是不容忽視的。尤其在重學理、輕體驗的文學批評成為風尚的今天,李健吾的文學批評有著特殊的價值。
一、自我——批評的標準
李健吾被公認為1930、1940年代中國印象主義文學批評的代表人物。嚴格意義上的印象主義批評出現于18世紀末至19世紀初的英國。19世紀末至20世紀30年代,印象式批評興盛于歐美諸國,并形成了一整套印象主義的批評理論。主要是為了反撥16世紀至18世紀新古典主義的規范批評和科學主義的背景式批評。1933年,李健吾留學歸來后,發表了一系列文章比較全面地介紹了西方印象主義文學批評,從王而德的創作與批評同一說、圣·佩夫的批評“情操”說、黑茲利德的“藝術神采說”、雷梅托的“批評是印象的印象”說、法郎士的“靈魂在杰作之間的奇遇”說、古爾蒙的“印象形成條例”說,等等,都作過介紹。
正是基于對印象主義批評的全面了解,李健吾一開始就把握了印象主義批評的核心:“自我是印象主義批評的指南,風格是自我的旗幟”。李健吾將文學批評的本質視為表現自我的藝術創作,文學批評的標準是自我的存在。所以,在不同的文章中,他反復強調:“這樣一個有自尊心的批評者,不把批評當作一種世俗的職業,把批評當作一種自我表現的工具。”“批評的成就就是自我的發見和價值的決定”、“創作家根據生料和他的存在,提煉出他的藝術:批評家根據前者的藝術和自我的存在,不僅說出見解,進而企圖完成批評的使命,因為它本身也正是一種藝術”。這些話語都如同是在注解對法郎士的名言:“為了真誠坦白,批評家應該說:先生們,關于莎士比亞、關于拉辛,我所講的就是我自己。”
但是,最值得注意的是李健吾既推祟“自我”在文學批評中的特殊意義,同時又警惕“自我”的隨意性,由此保持了對印象主義批評的反思。我認為李健吾的《自我與風格》是一篇至今沒有得到全面評價的文章,該文是研究李健吾文學批評的重要依據,常被研究者引用。但人們往往注意了文章的后半部分,故得出“李健吾在介紹法郎士、雷梅托等印象主義批評家的理論時,是極力推崇非理性、非標準、純感性的批評的,這在《自我與風格》等文中表現得很明顯。”事實上,這篇文章一開始介紹在法國有兩種文學批評的對立:以學院派的布雷地耶為代表的依靠學問完成的批評和以法郎士和布雷地耶為代表的印象主義批評,在這兩者之間,李健吾的立場是有些游移和曖昧的。李健吾指出了印象主義批評的哲學基礎是相對主義和懷疑主義,不相信客觀、不相信絕對,所以他說“絕對死了”是印象主義最好的注腳,由此印象主義容易走向神秘。李健吾看到了這一點,所以文章的后半部分在表示不贊成依靠學問完成的批評之后卻又說:“現在,假如我貿然告訴大家這樣一句話:妨害批評的就是自我,你們會覺得奇怪嗎?因為,話說回來,既然任誰也不見其就對,換一句話就是,任誰也對,如若學問容易讓我們頑固、執拗、愚昧,自我豈不同樣危險嗎?說到這里,我們不得不同情一下布雷地耶,雖說我們絕不贊同布雷地耶的見解?!?/p>
盡管李健吾明確表示不贊同布雷地耶的見解,并且明顯的偏向印象主義的批評主張,同時李健吾是很清醒地意識到了印象主義批評潛在的危險。所以,李健吾又推崇圣·佩夫的話:“一個豐盈的批評的天才的條件,就是他自己沒有藝術,沒有風格。”布封說:“風格就是自我?!蹦敲次覀兪欠窬涂梢酝茢?,批評中要拋棄自我呢?李健吾:“如若自我是印象主義批評的指南,如若風格是自我的旗幟。我們就可以說,猶如自我,風格有時幫助批評,有時妨害批評。”他在評價《邊城》中還說:“在批評上,尤其甚于在財務上,他要明白人我之分?!币簿褪且⒁獠荒馨炎晕易鳛榕u的標準,要區分對象與自我。既然“自我”也會妨害批評,如何糾正呢?李健吾文學批評觀中一個重要的原則由此出現:公正。
二、公正——批評的倫理
在《劉西渭是我的仇敵》這篇類似于報紙聲名的小文里,開篇就標榜:“劉西渭相信自己是一個心平氣和的讀書人,他拿公平來酬報字句的分量?!惫绞浅阶晕业牧η罂陀^的原則。主觀的自我與客觀的公正似乎是不可調和的兩極,他有時似乎掙扎于二者之間:“批評最大的掙扎是公平的追求。但是,我的公平有我的存在限制,我用力甩掉我深厚的個性(然而依照托爾斯泰,個性正是藝術上成就的一個條件),希冀達到普遍而永久的大公無私。人力有限,我或許中道潰敗,株守在我與世無爭的家園。當一切不盡可靠,還有自我不至于滑出體驗的核心?!?/p>
尊重自我、表達自我是實現批評的自由的重要條件,“一個批評者有他的自由”可以不伺候東家的臉色,不為別人而說話,“他知道個性是文學的獨特所在,他尊重個性?!彼皩儆谏鐣欢毩ⅰ?。也就是說,批評家有表達自我的自由,而且必須追求自由。然后,他又說“不幸是一個批評者又有他的限制”由于各種原因,批評家的理解能力是有限的,也就無法面對繁榮的文學面貌,還有左右愛惡的情感成分,也時時出來破壞公平。最后總結“他有自由去選擇,他有限制去選擇。二者相克相長,形成一個批評者的存在?!崩罱∥嶙罱K把自我與公正置于自由與限制這對辯證關系中來思考,使二者在辯證的統一中趨向平衡。
“自我”是李健吾批評的最終的依靠,公平則是批評在道義上的追求,大公無私是人類追求的至高的道德,盡管,無法真正實現,但可以對“自我”進行一定程度的規范和制約。在自我和公平之間游走,其實體現了李健吾批評理論的和諧氣息。(在對自我的警惕上,李健吾其實是一個真正的懷疑主義和相對主義者)
這樣的理論認識,為李健吾的批評帶來了新的特點:
其一,“表現自我”的批評不至于走向極端的個人主義,將個人趣味作為批評的鵠的,像周作人那樣。因此,李健吾把左翼作家也納入到自己的批評視野中,并且表示出盡可能的理解。這是他想超越自我的限制,擴大自我的體驗范圍的努力。
其二,盡管整體上,李健吾的批評不重分析,但是我們也看到了他使用社會歷史批評、傳記批評心理學批評方法的運用。他并不排斥理性的分析和體驗的提升。在論及蕭軍、葉紫等左翼作家時也顧及到歷史處境和時代氛圍對作者的影響,李健吾注重作者的生活閱歷、氣質和當時所處的時代。
李健吾充分認識到自我的局限,他要掙脫自我通向公平,但同時他依然反對外在的規律、學問,為此,他需要為“自我”尋找一個支撐或者說理由:批評能成為自我的表現的根據是人生的體驗和人性的溝通。
三、人生——批評的根據
法郎士把印象主義批評生動地描述為:靈魂在杰作中的探險活動?!疤诫U”充滿了偶然、隨機,且容易走向神秘主義。李健吾對此是警惕的,在李健吾看來,批評者與批評對象的遇合不是茫然的冒險,這之間有一條橋梁,那就是人生。因為“一件作品……必須有以自立。一個基本的起點,便是作者對于人生看法的不同?!迸u的“對象是文學作品,他以文學的尺度去衡量,這里的表現屬于人生,他批評的根據也是人生。人生是浩瀚的,變化的,它的表現是無窮的”。文學是表現人生的,文學作品的面貌、表現的成敗、作家與批評家的深層關系,均在于人生。因此“了解廢名先生,我們必須認識他對于人生的態度,了解巴金先生,我們尤其需要認識他于人生的態度……所謂態度,不是對事,更不是對人,而是對全社會或全人生的一種全人格的反映?!崩罱∥岬奈膶W批評便呈現出了一條理性的思路:認識作品從了解作者入手,而了解作者,先要認識他的人生態度。李健吾仍然拒絕條分縷析的嚴密細致的分析,但李健吾似乎只是要為風格找到一個支撐的根基。一個人的人生態度、感悟形成了作品的風格,因此他才說內容和形式是不可分的。李健吾將印象主義的相對批評發展為一種方法論,在這種方法中,“深透的人生感悟”是對批評家的一個重要考量。
在西方文學理論家看來,印象主義批評是唯美主義的余波,但李健吾抓住的不僅是形式美的感受,更多的參雜了人生的體驗。李健吾所謂“人生”包含了一種普遍的人文關懷和人類的同情,正是依靠“人生(或人性)”的尺度,李健吾實現他所說的“公平”,對自我的隨意性進行某種程度的限制。李健吾與西方的印象主義批評始終是似而不同的關系。
綜觀李健吾文學批評的三個支點,核心精神是對批評主體和文學創作主體的充分的尊重和強調,批評不是面對一個封閉的僵化的文本,而是兩個不同的主體間的碰撞與溝通,這種心靈的撞擊是批評者保持鮮活的創造力的基礎,也是批評能充滿生命力的前提。當年李健吾對“自我”的強調并不是對他者理論的簡單追隨和偏好,而是自覺地立足于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建設,試圖確立批評的獨立性,“革新”中國文學批評現狀?!澳米晕易鳛榕u的根據,即使不是一件新東西,卻是一種新發展,這種發展的結局就是批評的獨立,猶如王爾德所宣言,批評本身是一種藝術”。在李健吾看來,批評主體的喪失便意味著批評的獨立性的喪失,在西方的各種思想體系充斥著我們批評界的今天,批評的主體性正面臨著一定程度的缺失,由此,李健吾文學批評中這三個看似老套的關鍵詞就有了新的意義,他提示我們重新梳理自身的批評傳統、精神資源當時恢復批評生命力的一條重要途徑。
作者簡介:
陳悅(1967- ),女,碩士,副教授,研究方向:現代文學,工作單位: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