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里在老家一帶搞新農村建設,領導知道我家老宅坐落在那附近,要我把老宅也弄一弄。可我的老宅早已經無人居住——父親去世前就與母親一道和我們來到了城里,弟妹們也都成家有了自己的去處,以前在老宅一同居住的叔公、幺叔們也都有了自己的新居。
老宅早就成了一座空巢。
老宅是祖產,具體建于何年,現已無從考證,只知修建當初我曾祖父尚不懂事,經常拿工匠的刨子當玩具。直到我們記事,老宅的結構和位置一直未變,坐東向西,正后方是茂密的森林,北面是隔墻并立的同族另一老宅,南邊是高大堅固的石院墻,墻外是四季常青的柏樹。
既然是祖產,要“弄一弄”就先得和家人談一談。于是,我和母親便把叔公、幺叔、弟妹們請來一起商量,沒想到,大家的意見卻與我截然相反:叔公、幺叔兩個長輩堅決反對,理由是沒錢,再說,修好了也沒人愿意回去;弟妹們則勸我別再白費心思,他們認為這事兒費錢費力又不討好。但我心意已決,哪怕花錢再多,只要有力承受,我都要把它修繕一新。
修繕老宅,因為它承載了我兒時太多的記憶。兒時的我很頑皮,總是讓父母頭疼,只要他們不在身邊,什么花樣都使得出來。還記得家中老四出生時,我剛五歲多點,還穿著開襠褲。那時父母在老宅的南屋鋪了兩張床,中間放一個大火盆燒岡炭取暖。一天,父母出門送客,留我一人在南屋。人剛走,我的頑皮勁喜上眉梢,便將兩張床當彈簧墊,在上面蹦來跳去,往返折騰,可帶勁了。但樂極生悲,我有一下沒跳過床去,一屁股坐到了紅通通的岡炭上,半個屁股被燒得稀爛。這下可苦了我父親,他四處求醫問藥,但我卻始終不見好轉。
我的燒傷好轉緣于一種名叫“蜘蛛草”的野菜,也不知父親從哪里得來的方子。而蜘蛛草的最佳療效,不是搗碎后外敷,而是用嘴嚼成泥狀后連同唾液一塊兒敷用,一日兩次。這可讓父親為我吃盡了苦頭,每次嚼了這種野草后都要嘔吐好一陣子,樣子十分痛苦,面目十分嚇人。因為人小,不明白嚼蜘蛛草為什么都會變成這樣,還以為很好玩,一次趁父親不注意,我也學著他的樣子嚼起了蜘蛛草???,仿佛來自我的五臟六腑,眼淚都嘔了出來,此時方知父親的不容易。自此,父親便在我幼小的心靈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跡。
兒時,家里養了一條大黃狗,它在家人面前特乖,很通人性,晚上我們走夜路,一出門它就跟上,任你怎么攆都攆不開,可只要我們一到目的地,它就悄悄地遛回家去,家里人從外面回來,它又會跑到很遠的地方迎接??蛇@家伙也常給我們惹禍,它對陌生人特兇,老是咬人,而且總是從門前的石階跳下去咬人的肩、頸、頭等要害部位,被它咬的人往往要躺上十天半月。為了阻擋它肆意傷人,父親便在老宅石階上放了一個一米見方的木疙瘩,擋一下狗攻擊人的勢頭,以便行人有所準備。
正因為這個木疙瘩,差點讓我少了一條腿。那時,我總愛帶著一幫小伙伴兒在木疙瘩周邊捉迷藏,還將木疙瘩作為扮和尚念經的“禪座”。一天,我又爬到木疙瘩上“念經”,一不留神,木疙瘩一滾,將我甩下了石階,然后又狠狠砸在我的大腿上,瞬間大腿便成了“活動式”。后來聽人說是粉碎性骨折,整個一條腿兒都要鋸掉,那時不曉得害怕,只眼睜睜看著父親死活不讓醫生鋸腿;醫生說如果不鋸腿可能連命都保不了,但執拗的父親仍然堅持不讓鋸腿,他和大姑一起帶上我東奔西走,四處求醫。最終多虧了鄰近街上一個姓李的老中醫,在他的精心治療下,我連腿帶命一塊兒保住了。為這事,父親臨終時還對老醫生念念不忘,叮囑我去找找他的后人,當面向人家道謝。
修繕老宅,還因為它承載著我太多的情結。兒時的農村很窮,但我們兄弟姐妹依舊生活得了無憂慮。那時父親在干農活的當兒,也常到周邊集鎮做豬生意,把買來的肥豬或豬伢子賣給食品公司;有時也趕著豬兒走村串寨,甲地買乙地賣,上午買下午賣。只要能賺上十塊八塊,他回來就樂滋滋地給我們吹上半天,當然也會捎上我們喜歡的米花糖、酥心糖啊什么的:最高興的是父親還會給我們一些硬幣,雖然人小沒地方可用,但每次我和弟妹們都會拿著玩弄很久,最后把硬幣藏在老宅四周的石縫隙中,或在院壩邊挖一個小洞埋起來,做上一個記號。但時間一長,我們也不知道把硬幣放在了什么地方,長大后我曾找了無數次,可一枚也沒找到,至今,我也不知道在老宅周圍藏了多少硬幣,也不知道那些硬幣現在都咋樣了。
修繕老宅,其實更因為它承載了祖輩太多的艱辛。老宅最初只建了三間,后來曾祖父一輩在南北兩端各搭建一間,成了農村所謂的“長五間”,并在老宅的兩側搭建了配套的豬牛圈舍。20世紀60年代,我們一家三代還擠在老宅的兩間草木結構房中,為了解決一家人的住房問題,父親開始籌劃建房,隆冬農閑時節,他便開始打地盤、安基礎、備木料,為了節約,他和族中一個同樣要建房的叔叔商量換工幫助。老宅原本就處在巖石山上,以前的屋基是從石頭上硬削出來的,要建廂房,就必須打出南端的石頭并填上三米多高才能與正房相匹配。這在當時談何容易,何況就父親一個人,還要干農活兒。但父親硬是和叔叔一起,今天你幫我,明天我幫你,用一年多時間,一塊巖石一塊巖石地鑿,一一筐黃土一筐黃土地壘,最終建起了兩間廂房。70年代,父親又把老宅從茅草房改為瓦房,而且建起了第三間廂房。這三間房的最后完成已經是80年代初了——父親憑著他一個人的力量,前后用了20多年的時間。到那時,我們兄妹六人都己逐漸長大,連長輩中年齡最小的幺叔也已結婚生子。
如今,每當回憶起父親建房的情景,我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燕子筑巢,巢筑好了小燕子在安樂窩里快樂成長,而等小燕子們能在藍天自由自在地飛翔時,老燕子的使命也隨之終結了……父親就是那含辛茹苦銜泥筑巢的老燕,等我們長大成人,都有了自己的歸宿,他卻靜靜地走了,早早地走了,永遠地走了。每每想到這里,我的心里總不是滋味,眼里總包不住淚水。
也許是因為同樣的情結,又也許是出于對父親的緬懷,我的母親——一個70多歲的農村老太太,在我父親故去的次年,便用她所有的積蓄,把她和老伴親手建造的廂房修繕一新。今年我決定維修老宅時,老人家又堅決地站到了我這一邊。唉!還是母親了解兒子,了解兒子的老宅情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