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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沉重

2009-04-29 00:00:00宗利華
山花 2009年20期

爹說:“你千萬要吃飽啊,吃飽了才有勁兒干活,吃三個饅頭覺著飽了,還要再吃一個,糧食吃在肚子里瞎不了。”歪頭說:“我知道啊爹,現在我一頓飯能吃五個饅頭,還能喝一碗菜湯去。菜湯里都有肥肉。”父親咂一下嘴:“你這孩子,小日子比我過得滋潤。昨晚上,我就著兩根蘿卜條咸菜喝了二兩酒,喝完后下了一把子清水面。”歪頭說:“你也別過得那么緊巴巴的,給你的錢呢?去老劉那里割塊肥肉來吃。”爹說:“錢我是有,我得給你攢著,都快四十的人了,連個媳婦都沒有,我不放心。”爹說著說著聲音就細了,扭回身沿著屋后那一道山梁,一晃一晃,往樹林子里走。歪頭就問:“爹你去樹林子里做啥?”爹嘟嘟囔囔說了句什么歪頭沒聽清,再眨一下眼,爹就從山梁上消失了。那道山梁看著離樹林很近,可是此起彼伏的。歪頭覺得爹是隱到凹面去了,似乎還聽到爹混濁的咳嗽聲。

歪頭就在那一刻醒過來。

同屋的二柱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摁著歪頭旁邊的褥角站起來,一抬腳跨過歪頭的腦袋,說:“好人哪能叫尿憋死啊。”就站在靠門后的位置,嘩啦嘩啦撒尿。歪頭說:“你去外頭尿去,外頭又不冷。”二柱說:“你起來試試冷不冷。”“昨天在工地上還穿背心呢,你就一個懶,看尿得屋里一股子臊臭味兒。”二柱嘟囔:“娘的個天沒點兒準數了。我不騙你歪頭,現在外面少說也得零度以下。”二柱把眼睛往堵著門框的破塑料布湊了湊,還伸出個小手指頭挑一挑:“我說你還是不信,你起來看看可不是下雪了。”歪頭忽地一下子坐起來:“你滿嘴里跑火車,什么季節了還下雪?”二柱只顧在那里瞧:“下雪好啊。下雪就不用上工了。”歪頭說:“不上工,沒錢可賺有什么好?”說著也起來了,剛從被窩里出來就有一股涼風襲來,凍得他吸溜一下嘴巴。二柱轉回身來笑:“我說過冷,你還不信哩。”歪頭在穿褲子的時候突然止住:“剛才,我夢到我爹了。”二柱說:“有什么稀罕的,我還夢到媳婦了呢。”歪頭說:“拉倒吧你,你哪兒來的媳婦?”歪頭在穿鞋,突然又說:“我還是覺得不對,我爹跟我說的那些話,蹬不著天,踩不著地的。”二柱說:“你那是做夢啊。夢里頭的事兒靠啥譜?”歪頭說:“不行,我得回去一趟。”二柱說:“你回哪里一趟?”歪頭說:“回老家啊,我去看看我爹去。”二柱說:“犯不上,你一去一回得花多少錢?這個月再耽誤幾天就白干了。”

果然天上飄起了雪花,起初是雨夾雪,雨的比例稍大一些,到午前一段時間雨基本消失了,漫天的雪花,地上是濕冷的。二柱的期望落空了,按戴墨鏡的磚窯老板的話說,“只要天上不下刀子,咱們就得開工。”磚坯得倒到暖和的地方去,要不一上凍一化凍就全廢了。歪頭背了一陣子磚坯,身上冒出汗來,他覺得干點活兒還是好的,至少防冷。歪頭干了半天活,腦子里一直是他爹。歪頭說:“不行!我真得回去一趟看看。”

爹只露著個腦袋,身子躲進被子里,那腦袋像是葉柄,被子及被子下面的內容就像葉片,薄薄的,輕飄飄的。

歪頭說:“爹,我是歪頭啊!”爹說:“哦,你說歪頭啊?他到磚窯上干活去了。”歪頭說:“我就是歪頭,我回來啦!”爹說:“歪頭這孩子孝順。五個兒子里頭,數他心眼兒少,可就數他孝順。每回來家都給我買肉,還打上桶散酒。”

歪頭看一眼冰冷的屋子,看一眼一絲溫乎氣兒也沒有的爐子,說:“你等著我去燒火啊,我給你打碗雞蛋湯,喝上你就暖和了。”又說:“我一會兒就去給你找大夫,你這是讓病給燒迷糊了。”

那一片山的每道溝里都隱現著三五戶人家。方圓一片,只有一個大夫,外號叫做“一斤半”。歪頭翻山越嶺躥了好半天才找著他。已經在一戶人家里喝了一斤左右了。炕上的老太太掛著吊瓶,“一斤半”就坐在吊瓶底下喝酒。桌子上,擺一碟蔥炒雞蛋。老太太干癟著嘴,說:“要變了。”“一斤半”的禿頂,一喝酒就是紅潤潤的,好像那酒不是喝進肚子里,而是拿來擦了腦袋一樣。他說:“嬸子,什么要變啊?”老太太說:“寒食都過了還下雪,要出事兒啦。”

“一斤半”一扭頭:“咦,歪頭,你咋能找著我的?”歪頭說:“你活蹦亂跳的,我哪里找不著你。”“一斤半”說:“我叔的病又犯了是吧?他那個病很黏糊,找我也是白找。上年我就對你家老大說得趕緊送大醫院,你們沒一個聽我的。”歪頭說:“我聽啊可我沒錢。”“一斤半”點著頭:“你聽不頂個屁用,你一根光棍兒,自家能管住自家吃就不錯了。”

老太太轉過腦袋來:“歪頭你爹又咋了?”歪頭說:“我爹和你一樣,躺下啦。”

“一斤半”抓著歪頭爹的胳膊,瞇縫著眼看了好半天,說:“血管倒是好找,你看,到處都是,槐樹根一樣。”歪頭說:“你行不行啊?要是酒管事了,就讓我來。”“一斤半”虛張聲勢:“我是大夫你是大夫?你要是能行,你開藥鋪啊,干嗎出去背磚頭?”歪頭說:“你忘了那回,你喝多了就是我扎的。還有那一回,你給我扎針,打完了我自己拔下針來的。”

爹突然說:“咦,聽動靜像是歪頭回來了。”歪頭說:“是啊,歪頭早就回來了。”“一斤半”說:“他這頭歪得這么厲害,都快掉地下了,叔你還認不出來啊?”說著捏起針頭來,眼睛湊到胳膊上開始找血管兒,卻又說:“剛才明明看著很多的,現在都到哪里去了?”爹說:“歪頭不可能回來,你哄我。歪頭在外頭下苦力掙錢呢。”歪頭說:“你還是把針給我,我來扎。”

歪頭捏著那根針,像是舉著根棍子。說:“你看看這一根血管行不行。”一扭頭,卻見“一斤半”半靠在炕邊,腦袋垂著,嘴角流出涎水來,居然睡著了。歪頭嘟囔:“這么粗的一根血管兒,我就不信我扎不進。”

爹問:“歪頭你啥時候回來的?”歪頭答:“頭午就回來了。”爹說:“歪頭你別給我扎針了,扎了也是白扎,拿著錢打水漂,不如去割塊肉來給我吃。”

歪頭不管爹,開始往那根血管里推針頭,終于推進去了,卻有一股子血順著針管返回來,嚇得歪頭一下子抽出針管,捏住爹胳膊上的針眼兒。歪頭說:“還真是不行!”爹嘿地一聲笑:“我說你缺個心眼兒你還真缺心眼。你沒打開水龍頭水能自家淌出來?”歪頭歪著頭看看針管,也笑了:“光顧著你這頭,忘了另一頭了。”又扎了一次,成功了。

爹的呼吸沉重。爹說:“日頭出來了吧?”歪頭看看外面:“出來是出來了,可外頭冷哪!”爹說:“我想曬太陽。”歪頭說:“曬什么太陽啊?你還打著吊瓶怎么出去?”爹說:“打幾天了這是?”歪頭說:“第三天,一斤半說要打一星期的。”爹說:“你這孩子純粹燒包啊,錢多了咬你手了?”歪頭說:“錢咱有,沒了再去掙,爹要是沒了我可就真沒爹了。”爹說:“爹也想多活兩天,可病在我身上我心里有數。”歪頭嘁了一聲:“你有個什么數啊。”爹又說:“你背我出去我曬曬太陽。”歪頭說:“等打完這瓶。”

歪頭把爹扶起來的時候,覺得手底下像是推著一團棉花。他用被子把爹包起來,伸手抱起那團棉花往院子里走。爹的腦袋靠在他肩膀上,嗓子眼兒里像堵了什么東西,每呼吸一下都吹一聲哨子。

爹說:“把我放在墻根那塊磨盤上。”又說:“你今天拾雞蛋了沒有?”歪頭說:“總共就兩只雞,一只還是公雞,你尋思能下多少雞蛋啊?都催我兩遍了。”爹說:“雞蛋是好東西,用香椿芽一煎,就著喝點小酒,給個皇帝咱也不當。”歪頭說:“你不當啊?我當。”爹說:“就你長得那個熊樣,連個老婆找不上還想當皇帝。”歪頭說:“你這話不對啊,當皇帝不一定非得長得有樣子,你不是說過朱元璋長得也歪瓜裂棗,人家咋就當上了?”爹說:“當皇帝的都是真龍現世,咱爺兒們怎么端詳也不像。”爺倆對著頭笑。爹的臉上所有皺紋都湊到一起,渾身一抖一抖的。爹又說:“后脊梁上癢癢,歪頭你給我抓一抓。”歪頭說:“哪里啊?”把手伸進被子,“你后脊梁在哪里啊?”爹說:“后脊梁那么大塊兒地方你找不著啊?”歪頭說:“我說咋找不著手還在棉襖外頭呢。”爹說:“右邊,再右邊,往下一點兒,跑遠啦又,再往上挪挪,嗯,就那地方,使點勁兒抓。”爹瞇起眼睛,舒坦地呻吟一聲。歪頭說:“你這身衣裳穿了多少日子了?都臭了。”

爹拄著一根槐樹棍兒在前頭走,歪頭跟在后頭,沿著山梁斷斷續續地走。爹說:“歪頭,你看看咱家那片地,都荒了,草都長到齊腰深了。等我好一點,咱爺倆來把它整出來,栽上點兒地瓜,到冬里,不想做飯了,就煮地瓜吃。”歪頭說:“行啊,栽上點兒紅瓤兒的,我烤給你吃,你不知道啊爹,現在城里頭賣烤地瓜的都掙大錢了。”爹說:“算了吧,城里城里的,說破了天,咱也變不成城里人。”歪頭說:“我要是有了錢,就去城里給你買套房子讓你住,你就不這么說了。”爹說:“你大哥二哥都在城里賣水果,好幾年了我也沒看著掙多少錢。”歪頭說:“人家掙了錢拿來給你顯擺啊?你一提他們我就生氣,就我是你兒子,他們四個就不是?躺在炕上一星期,你就不會叫他們給你看看?”爹說:“我不敢朝你大嫂和二嫂的面兒,她們真打我,我打不過她們。”歪頭說:“老三和老四呢?”爹說:“唁,別說這個了!歪頭,我走不動了。”歪頭說:“歇歇呢還是我背你回去?”爹說:“你背我去梨樹地。”歪頭說:“去梨樹地干啥呢?要去你自己去,還有一里多路呢。”爹央求說:“好孩子,你從小到大就聽話。”歪頭說:“誰聽話誰吃虧。”爹嘿地一笑:“誰說俺五兒是個傻子啊?”

歪頭一只手托著爹的屁股,一只手抓著那根棍子戳戳這里戳戳那里。歪頭說:“要是有螞蚱就好了,我逮螞蚱給你下酒。”爹好半天不說話,像是睡著了。歪頭就說:“爹,爹!你別睡著了,還沒到地頭你就睡著了嗎?”爹說:“我睡不著。”歪頭問:“我小的時候你背過我嗎?”爹又不說話。歪頭說:“我就從來沒記著你背過我,你們都拿我不當回事兒,要不我的頭也不會這樣。”爹似乎有氣無力:“你的頭,成這個樣子,都怨你自家,那么高的鉆天楊,你呼呼地往上爬個啥勁兒?”歪頭說:“那上頭不是有一個老鴰窩嗎?我尋思摸兩個鳥蛋煎著吃。”

過了好半天,到了梨樹地。爹說:“背我到你爺爺奶奶墳前轉一圈。”幾個墳頭在地的一角,爺倆一深一淺地晃過去。爹看著那幾個墳頭,說:“歪頭,你爺爺奶奶的房子頂上荒了,改天你扛著鐵锨來,添上點新土。”歪頭答應:“行啊。”爹又說:“你看,你娘的房子邊有一道裂紋。”歪頭問:“哪里有裂紋了?”爹說:“那么寬的一道你沒看見?”歪頭說:“你別嚇唬我。”爹說:“放心吧老婆子,我很快就來陪你,我知道你自己一個人冷,沒人給你暖被窩。你說什么?喝雞蛋湯?我也想喝啊,可你看看哪里還有雞蛋?”歪頭說:“爹,你咋又說胡話呢?”爹說:“老婆子你等著,我這就到山下去,打電話叫咱歪頭回來。我知道你不放心這孩子,我也不放心啊。”

歪頭覺得爹的身子越來越輕。歪頭說:“爹,你別嚇唬我,咱這就回家去。”他顧不得拿那根棍子,就忙不迭地往山下奔去。歪頭說:“爹,你跟我說會子話。”

一路上,爹一句話都沒說。

“一斤半”瞪著大眼,看著滿臉熱氣騰騰的歪頭:“你咋背到我這里來了?快背回家背回家。”歪頭說:“你沒看我爹不行了嗎?你得趕緊給他扎針啊。“一斤半”說:“我說過扎不扎都沒用處了。”歪頭說:“你那天扎了針,今日還拄著棍子上山了呢。”“一斤半”說:“我跟你沒法解釋,行啊,你趕緊背回家,我這就跟著你去扎針。”歪頭說:“在這里扎不行嗎?你扎上針不就好了嗎?”

“一斤半”吼起來:“死在我家里怎么辦?”

歪頭嘴角動了動,扭回頭邊往家跑,邊說:“狗日的你趕快跟著我走!要是我爹出什么事兒我跟你沒完。”“一斤半”說:“你個歪頭說話越來越不著調,你爹的病,是我吹口氣給他裝上的?”

歪頭背著爹一步一步爬上那段上坡路,“一斤半”在后面追上來,后背上一個臟乎乎的皮箱子晃過來晃過去。歪頭一腳踹開屋門,把爹放在炕上。爹的眼睛閉著,身子卻像一個柔軟的面團,任歪頭擺弄過來擺弄過去。

“一斤半”捏過爹的手腕,又伸出兩根手指頭掰開他的眼睛,端詳了半天,回頭說:“不用扎了,真不行了。”歪頭說:“不行了是什么意思?你趕快給他扎針!”“一斤半”說:“我叔他不行了,扎上也沒用!”歪頭說:“狗日的一斤半,趕緊給我爹扎上針!”“一斤半”張張嘴,一聲不吭地去打開藥箱子。

老三和老四一前一后進了屋,走到炕前打量一眼,都扭回頭去。老三說:“得給老大和老二打電話,叫他們趕快回來。”老四皺著眉頭,半天才說:“爹病成這樣子,你不知道啊?”老三一擰頭看著老四:“你要是知道,你怎么不來告訴我?整整半個月了我在山底下修公路,你說我咋知道?”老四說:“那我三嫂呢?她不是在家嗎?她就從來沒過來看看?”老三說:“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嫂子得上坡種地,還伺候著家里雞呀羊啊豬啊兔子啊一大群牲畜,她一個人能忙得過來嗎?”老四說:“牲畜要伺候自己的爹就不伺候了?”老三挽起袖子來:“老四你故意找茬是不是?你個沒良心的,別忘了,你老婆是我跟你三嫂費事勞力幫你找的,你現在成精了是不?”老四也叫:“那也算是個老婆?我一個大男人給人家養活倆孩子。”老三說:“你這樣的,能找個寡婦就不錯了。”

歪頭慢慢地站起來,走到墻角水缸旁邊,拿起水瓢舀了些水,咕咚咕咚喝下去。老三和老四繼續辯論,好像屋里根本沒歪頭這個人,也根本沒爹那個人。歪頭喝完水,伸出袖子擦一下嘴,從案板上抄起菜刀來,走向老三和老四。

老三和老四突然停住話頭。

歪頭豎起菜刀,說:“滾出去!”

老三和老四對視一眼。老三說:“老五你干啥呢?爹沒了我們也難受。”歪頭說:“我叫你倆都滾出去!”老四說:“老五你咋了?拿菜刀對付你哥啊?”歪頭呼吸沉重,突然掄起菜刀一下子砍掉地上一張桌子的角:“滾出去!”

歪頭坐在一個馬扎上,趴下身子,兩手抓著爹樹枝一樣的手:“爹你不是說和我上山栽地瓜嗎?你咋這么不講信用呢?”老三和老四在外面拍門框。老三說:“老五,你別這樣,爹走了咱得商量一下怎么辦后事兒。”歪頭說:“我要不帶你上山就好了,你是累的。”老四說:“歪頭你別鬧了,是你四哥不對,我不該心里憋屈守著咱爹發脾氣。”歪頭說:“爹你走了我咋辦啊?只要你還在這個屋里,還躺在這個炕上,我在外頭干活也有勁兒,心里也有個盼頭。過年過節的,我回來還算有個家,你這一走,閃下我可怎么辦?”老三嘆口氣:“這樣吧,老四你去打電話通知老大和老二,我去喊幾個有年紀的來。”

不一會兒,主持紅白事兒的三叔來了。三叔喊:“歪頭,歪頭,我是你三叔,好孩子你給我開開門,我看看你爹。”歪頭趴在被子上,不聲不響好半天了。三叔搓著手,又說:“歪頭,你是個好孩子,你爹現在走在半道兒上,咱不得好好送送他啊?你開開門,有啥事兒我給你做主。”老三嘟囔:“他不會在這個時候犯了病吧?”三叔罵了一句:“歪頭從來就沒病!倒是你們幾個白眼狼,一個個的病得不輕!”三叔還想說幾句的,門開了。

第二天,老大和老二都回家來了。

家族里主事兒的長輩也都蜷縮著身子湊了來。

三叔問老大:“還雇吹手嗎?”老大說:“雇吧,瞅著也像個樣兒。”老二媳婦卻說:“雇啥吹手啊?花那份冤枉錢。”老大看看老二,老二看看老三,老三看看老四。老四說:“雇吹手我沒意見,反正所有花銷咱五個人平攤就是。”老二說:“其實,雇不雇都無所謂,人都死了,也聽不著了。”歪頭自從昨天開了門后就沒怎么說話,突然說:“雇!為啥不雇?這錢我出。”老二媳婦說:“既然這樣那就雇吧,孬好得聽聽動靜。”三叔說:“那就這么說定了。我那里有整套的鍋碗瓢盆,等會兒我打發幾個人去搬了來。你們五個孝子從現在起得守在這屋里,外頭的事兒,交給我辦。”

歪頭一整天就窩在炕腳的旮旯兒里一動不動。老大出去一趟,哈著手回來了,說:“又飄雪花了。”老二說:“今年的年景肯定又不好。你說,這樣的天氣桃樹還能坐住果嗎?”老三說:“就你那幾棵桃樹,就是結滿了也發不了大財。”老四說:“去年我那片果園收入還行,早早就被預訂了。你說現在城里人啥點子想不出來?在蘋果上打上字兒,年底的時候送禮用。”

老二站起來,繞過頭朝門口躺在地上的爹,到墻角一個烏黑的桌子上去翻找。那里堆滿雜亂無章的東西,酒瓶、茶葉盒、碗、筷子、裝餅干的紙袋、火柴盒、油桶。老二說:“咱爹的酒呢,喝上幾口也暖和暖和。”老大說:“你就知道喝酒,啥時候你也不看看。”老三說:“這么冷的天不喝點兒酒,咋熬下半夜啊!”他翻了半天,沒找到,又說:“咱爹這人有意思,臨走前把所有的酒都喝光了。”老大說:“倆月以前,我回來給咱爹打了五斤,估計早就沒了。”老二說:“就連點兒菜也找不著啊。咱爹不是養著雞嗎?雞蛋呢?”歪頭仍然一動不動。老四說:“誰家有牌啊?回家拿兩副來。”老大說:“我家倒有,不過肯定不夠兩副。”

歪頭站起來,誰也沒注意他。一整天就沒人注意他。歪頭慢慢走到墻角,打開炕頭的一個箱子,掏出一床揉成一團的被子來,又慢慢地走到躺在地上的爹身邊,蹲下身子把被子展開,蓋在爹身上,起身轉到另一頭爹的腳底下,往里窩了窩被角,又轉回來,坐在爹的旁邊,悄無聲息地脫鞋子,一掀被角,整個人鉆進去了。

那四個呼吸急促。老大問:“老五你干啥你這是?”

歪頭說:“咱爹剛才說他冷啊。”

一支白晃晃的隊伍,順著山路往山下村子走。吹手是山下上來的。兩口子,男的吹喇叭,女的打小鑼。男的鼻尖上有一滴透明的水,一直懸著。他仰了頭,喇叭呈四十五度向上,嗚里哇啦吹一通,頭上圍一片黑圍巾的女的,就低了頭,輕輕敲一下小鑼。喇叭聲唱著主角,小鑼聲不仔細聽聽不分明。

吹手在前頭走,后面跟一溜兒孝子孝孫。弟兄五個和四個媳婦全身皆白。老大捧一個罐子,老二提一個禮盒。兒子們都不哭,都低著頭,女人們有的哭,有的不哭。老大媳婦是會哭的,老四媳婦也會哭,聲音卻低一些。老大媳婦哭得很有節奏:“俺那親爹啊,有你吃的,有你穿的,這么好的日子你不過,你咋就走了哇?”老二媳婦和老三媳婦也哭,但沒有話也沒眼淚。只有老四媳婦與老大媳婦此起彼伏,互相接應。歪頭不哭也不叫,揣著手往前走,眼睛自始至終一動不動,盯著最前頭四個人抬著的用葦箔卷著的爹。爹的頭朝前,腳朝后,穿著一雙很大的花鞋。鞋底是白布做的。在廟口站著一匹紙馬,停著一輛拖拉機。紙馬是用來給爹騎著走的。拖拉機是雇來拉著爹去火葬場的。拖拉機手快五十了,戴著軍用大棉帽,穿著黃軍大衣,油漬麻花的,用一根繩子攬腰捆著,腳上穿著大棉鞋,正蹲在一邊的堰墻下烤火。

隊伍停下來,三叔站在最前面,聲音有點兒嘶啞,又尖又細。一道一道程序走完,三叔舉著一根草棍向天,大喊:“上路啦!”老大高高舉起手里的罐子,狠狠地摔向地面,罐子嘩啦一聲碎成數片。緊跟著,喇叭聲小鑼聲哭喊聲在廟碑旁邊的古槐樹下響作一團。孝子孝媳婦們向爹沖過去又被拉回來,被人架著,一個個頓足捶胸,大聲哭喊。那匹馬被點燃了,火光沖天。

歪頭注視著那群人,嘿地一聲笑了。

天快要黑下來,歪頭捧著一個盒子回來了,那盒子看上去很沉很沉的。老大他們早在梨樹地等著,在地頭一塊大石頭底下燃起一堆火在烤。歪頭始終抱著那個盒子,站在娘的墳旁,端詳著早就挖好的那個坑。三叔說:“歪頭,放進去吧,讓你爹好好歇歇。”歪頭沒反應。老大走過去,想把盒子接過來,抽了抽,沒抽動。老大說:“老五你干啥呢?”又抽了抽,抽出來了。老大把那個盒子慢慢地放進坑里去。老二、老三、老四開始拿鐵锨鏟起土來埋那個盒子。歪頭呆愣愣地站著,突然撲通一下跳進那個坑里,抱起那個盒子,躺下了。

三叔說:“你看你這孩子!”

歪頭說:“我不想回家,家里很冷,家里一個人也沒有。”三叔說:“你這不胡鬧嗎?你有哥有嫂子還有你三叔呢!”又說:“你兄弟四個下去把他拉上來。看來,他又犯病了。”老三和老四跳進坑里,老三奪下盒子,老四拖著歪頭往上走,歪頭不走,連踢帶打,老四揮手就給他一巴掌。老四說:“你再鬧我就收拾你,你信不信?”歪頭說:“從小到大你就沒少打我,你收拾我吧,我死都不怕了,我怕你收拾我?”老大說:“老五你上來,你上來看我不一外攫頭敲死你!”歪頭說:“你敲啊,你敲!你是老大你敲死我我也愿意。”老大和老二也跳下坑,弟兄五個扭扯到一起,最后,把歪頭弄上來了。

埋下爹的第二天,太陽興高采烈地出來了。歪頭本來躺在炕上,身子輕得像在云彩上飄,但看看窗子外面的太陽,就決定起來了。歪頭穿上棉襖,一步一步,走到門口,烈烈的陽光刺了他眼睛一下。歪頭扶著墻,慢慢走到磨盤那兒,靠著墻盤腿坐下來。那只母雞剛產了蛋,挺著胸脯,一邊叫一邊斜著眼端詳歪頭。歪頭的腦袋向左歪著,看上去嘴巴也有點歪。日頭暖暖地照在歪頭身上,他覺得身子里有一股熱氣在騰騰地升起來,很舒坦。歪頭瞇著眼睛,看看梧桐樹,看看櫻桃樹,看看公雞,看看母雞。

爹在屋子里叫他:“歪頭,你還不去拾雞蛋來?你沒聽見那只蘆花雞在叫嗎?”歪頭說:“什么眼神啊你?還蘆花雞呢,分明是一只紅色的。”爹說:“你還就是傻呢,什么顏色的雞你都分不清啊?”歪頭說:“我不跟你犟,跟你犟也犟不出個結果來。”爹說:“你別磨嘰,收拾收拾家什,咱爺倆上山,記著拿把鐮刀,先把地里的草割一割。”歪頭說:“你今年沒畦瓜苗吧?”爹說:“咱種個三棵兩棵的,值當的燒個瓜炕?到集上買兩把子來栽上就行。”歪頭說:“你就是懶啊。”爹說:“歪頭你說得對,我是懶,從去年一入冬,就渾身散了架一樣不想動彈。——你拿回來那些錢啊,我都給你存著,留給你娶媳婦用。”歪頭說:“正說著瓜苗咋提到錢了呢。我要是娶了媳婦,你咋辦啊?”爹說:“你少操那份閑心。”歪頭說:“要是我也離開你,你喝涼水都成問題。”爹說:“你這孩子說的,我就不信你跟你四個哥哥一樣。”歪頭說:“也不好說,人和畜生比起來差不多啊。”爹說:“胡說八道。你過來給我抓抓癢癢。我覺著地邊上再栽上點豆角啊南瓜什么的。”歪頭說:“關鍵是得種紅瓤兒的瓜,紅瓤兒的好吃。”

作者簡介:

宗利華,1971年出生,中國作協會員,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公安作家班、山東青年作家班高級研討班。已發表小說作品150余萬字,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小小說選刊》等報刊轉載,作品被譯介到加拿大、韓國等,曾獲2003-2004年度全國小小說金麻雀獎。著有長篇小說2部、小說集4部,兩部小說集被被中國現代文學館收藏。現供職于山東淄博市公安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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