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末,山西運城十余少年的離奇失蹤案,揭開了云南邊境賭場誘惑脅迫中國公民參賭,并綁架勒索的駭人真相。在其背后,實是綿延數年屢禁不絕的邊境賭禍,最終升級至以暴力綁架為手段的利益勾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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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2月28日,被警方解救出來的何勝,像只受驚的猴子一樣,蜷縮在房間的一角,不住地顫抖……
作為一個在浙江金華小有名氣的賭徒,何勝最近這一年一直手風不順。2008年11月下旬,他碰到了一個此前認識的賭徒,后來才知道,此人就是邊境賭場中專門負責拉人的所謂“經紀人”。“他說他有個朋友在老撾,如果我想去小勐臘也可以,到緬甸去賭也有門道。”
何勝說自己沒錢去賭,連去邊境地區的機票錢也出不起。“當時他就告訴我,賭場事業很大,來去的機票與吃住賭場都會包,我們只要帶張身份證就可以了。”
何勝被承諾可以不帶錢,“簽單”賭博。所謂簽單,是指賭客無須自帶現金,而由賭場的經紀人開出籌碼,在定下輸贏后,由經紀人和賭客結算。
在這位同鄉的說服下,何勝輾轉偷渡來到云南邊境外最富盛名的賭場之一——老撾黃金城。
人質時光
何勝先是依賴經紀人免費簽單賭博,在輸光了所有的籌碼后,他被“請”進了錦綸大酒店的主樓住了5天。
到了第6天,還沒還錢,何勝被“請”進了副樓的“逼單房”。噩夢就此開始。“逼單房”里的每個人都被配發一個可樂瓶,所有的小便都拉在里面。
“第一堂課”是早上7點起來,每人都要面壁站軍姿,保持立正,不能靠墻。誰靠墻,就要把誰往墻上砸。
除了中午吃飯時有短暫休息,這樣的軍姿要一直站到凌晨一二點。看管的牢頭稍不順眼,就直接罰跪。一旦站軍姿或做“游戲”不過關,牢頭們就要賭客喝下可樂瓶里的尿水。要是有一滴漏在地上,還要用舌頭舔干。
3月1日,10名被解救的浙江籍人質,集體接受采訪,揭開了難以想象的駭人真相。“凡在‘逼單房’里呆過的人,腳都會殘廢,根本走不了路。”剛剛被解救出來的義烏老板金明說。
另一種虐待方法被稱為“滴蠟”——包裝袋熔化以后,滴在肉上,熔出肉窟窿。類似的動作要在同一個部位重復多次,最后把受傷的部位浸到開水里,全部爛掉。
囚禁與體罰無疑是收賬最好的辦法。每隔幾天,他們就讓體無完膚的賭客們打電話回家哭訴非人折磨,讓遠方的親人無法坐視不理,就是砸鍋賣鐵、傾家蕩產也要把人贖回來。
利益聯盟
“所有被解救出來的參賭人都是通過‘經紀人’介紹,偷渡前往邊境賭場的。”負責解救行動的浙江省公安廳治安總隊副總隊長丁仕輝警官總結說,“經濟發達的浙江省,由于擁有眾多的民營企業主,已成為邊境賭場的覬覦對象。賭場肯定要吸引賭客。最早是那里的嗜賭分子,但這個資源是有限的。”
在公安部主導下,經過中國警方多年持續打擊,云南境外賭場已從最興旺時的七八十家銳減到十余家。而邊境賭場的賭客資源,也隨著更趨嚴格的出入境管理,變得越來越少。
這種情勢迫使賭場尋找有賭博傾向但無前科,或對世事懵懂的青少年,以免費機票、免費國外旅游、免費嫖娼等作為誘餌,而只需一張身份證的門檻確實極具誘惑性。
為了更快地拉攏客源,賭場和各地的職業賭徒或欠了賭債的賭客達成協議,結成利益同盟——他們負責帶賭客前往賭場,讓賭客簽單兌換籌碼,可從賭場獲得賭額的1.6%~2%不等的“洗碼費”。而賭場則承擔賭客們出入境的一切吃住行的費用。
這些以拉客為業的賭客,順勢演變成新生的角色——經紀人。天真的賭客遠道而來,卻驟然發現自己已成這個利益同盟砧板上的“肥肉”。
傳銷滲透
被賭債所累的賭客們,不斷發展下線,引誘他人入套以撈回自己的成本,最終讓很多賭場,賭客驟成規模。
困守在黃金城3個多月的義烏老板金明曾親身見證這樣的傳銷故事——
此前曾有個金華老鄉輸了錢,由于無錢歸還,經與賭場協商,以妻子為人質,自己回家騙了兩個賭客。其中一個是很窮的老頭,說是給老頭介紹炒菜的工作,月薪5000元。結果老頭和另外一個人去了,簽單欠了款;那人靠“洗碼費”平了賬,和老婆一起回家了。
而那位無辜的老人,由于確實身無分文、亦無下家可騙,在反復折磨中,手指頭腫得像饅頭一樣,連站都站不穩。
來自金華婺城區的經紀人周麗華、周美華、周麗萍三姐妹的故事也是一個很好的佐證。
作為最早一批的金華籍經紀人,三人都嗜賭如命。2007年底,三姐妹經上線福建人“水哥”介紹,在黃金城賭場身陷囹圄,大姐周麗華隨后被扣在賭場,兩個妹妹則籌錢營救,在湊足30萬元后,周麗華被放回國內。
2008年7月,周氏姐妹正式充當經紀人,她們和上線“水哥”一起幫這些賭客洗碼,逐層賺取“洗碼費”。嘗到坐收漁利好處的周氏姐妹還發展了自己的下線——同鄉賭客吳某回國物色客人,帶到賭城內洗碼。
警方掌握的資料證實,單在周美華一人名下,僅有名可查的賭客就有40多人。
瘋狂的傳銷,在親戚、朋友和老鄉之間蔓延,最終將賭場的綁架之手伸展至更遙遠的地方,波及更多無辜的人。
打擊掣肘
“邊境賭場情況復雜,很難禁絕。”丁仕輝無奈地說。
漫長的中越、中老、中緬邊境線,森林密布,跨越非常方便。除了正常的通關關口,邊民隨時可以出入。邊境管理難,成了賭場繼續生存的重要條件。
而更大的困難在于國家間的司法差異上,利用這些差異,犯罪嫌疑人往往能成功規避我國法律的打擊。
丁仕輝說:“刑法規定,中國公民在國外犯罪,只有他國認為是犯罪且判處3年以上徒刑,我們在國內才可以追究他的刑事責任。而賭場所涉的非法拘禁、賭博、開設賭場、敲詐勒索和輕微的故意傷害罪,量刑都在3年以下,在國內無法得到刑事處罰。”
而賭博的犯罪嫌疑人所觸及罪刑種類繁多,故意傷害、偷越國境、組織他人偷越國境、運送他人偷越國境,總共將近十個罪名,卻分由公安機關不同警種管轄;此外,公安機關對赴境外賭博犯罪的取證也成了一大難題。
丁仕輝說,只有“整合內部的警力,找到合適的罪名,找到核心的取證方式”,才能解決上述問題。
去年12月,浙江省警方與云南省警方簽署了聯合打擊協議,隨后確定了重點打擊“偷越國境、組織他人偷越國境和運送他人偷越國境”三項罪名的策略。“這三項罪名是世界上大多數國家共同打擊的行為,也是目前所有犯罪最容易取證的。”丁仕輝介紹說,“只要查詢犯罪嫌疑人有無辦理合法出境手續,一旦沒有,就可以拍照片證明他在境外,在證據鏈上鎖定他的犯罪行為。”
但后續更實質的抓捕仍涉及兩國的司法協作。然而,很多賭城所在地,都是所在國特批的博彩特區,特區里設有自己的管理機構,宛如自治的國中之國。
以黃金城為例,雖然老撾也象征性地在賭城內設有警察機構,但警方基本不管。實際的掌控權,幾乎全在黃金城的地區機構,而其又是賭場經濟的受益機構。面對這樣的司法環境,有時解救人質幾乎成了外交和政治問題。
即便困難重重,但亦非束手無策。丁仕輝說:“雖然賭場在境外有他國的法律保護,但賭客來源于國內,經濟往來也都在國內,賭場經營者的社會資源也在國內。只要他割不斷這層聯系,我們仍能有所作為。”
(文中人質均為化名)
(摘自2009年3月12日《南方周末》原標題為《邊境賭場變身綁架巢穴 屢禁不絕致傳銷蔓延》本刊有刪節圖: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