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作為一位風格多變的作家每次都以迥然不同的形象刺激著讀者的閱讀習慣。《長恨歌》是其二十余年創作生涯中一部令她“功成名就”的作品。不僅受到了學術界的肯定,獲得了茅盾文學獎,同時又被普通大眾讀者所追捧。小說描寫了上海一個傳奇女人的一生。她的傳奇是與小說中的男性人物共同抒寫的。從李主任到老克臘,每一個與王琦瑤有過交往的男人都是她傳奇生涯中必不可少的注腳。
雖然小說沒能擺脫“男性掌握女性命運”這樣一種結局,但作品中對主要男性人物呈現出的都是其“陰性”的一面。他們都不約而同地退出了男性世界的競技舞臺,而參與到王琦瑤消磨時光的悠閑生活中。同時,小說以一種民間視角消解了時代的宏大敘事,因此在小說中具有社會話語權利的一面退到了幕后,而以一種小人物的姿態粉墨登場?!澳切┯袡鄤莸娜宋铩T如蔣麗麗的父親、李主任或嚴家師母的丈夫——都僅是一些不太清晰的背影,他們在那個雄性世界里的縱橫征戰只能影影綽綽的投射到這個女性視域中?!蓖瑯?,無論是程先生、薩沙、康明遜還是老克臘,雖然最后都從與王琦瑤的糾葛中解脫出來,但都沒有“全身而退”,程先生失去了生命,薩沙回到了俄羅斯,康明遜和老克臘也沒有完全擺脫掉心中的陰影。因此?!堕L恨歌》在一定意義上對男性權利決定意義的“陽物邏各斯中心主義”進行了顛覆。
許多學者都認為,在王安憶的作品中有著不同程度的女性主義意識的彰顯。而作者卻一直否認自己是一個女性主義者。“我確實很少單單從女性的角度去考慮東西。好像并不是想在里面解決一個女性的問題,我沒有這樣想。我總覺得世界是男女共有的,這是很平衡的狀態,偏哪一方都不行?!币虼?,作為當代文壇中一位具有較大影響力的作家,學術界對她“是否是女權主義”一直存在著不小的爭議。本文試圖通過分析《長恨歌》中的男性人物形象以及敘事特征對這一問題進行進一步的探討。
在《長恨歌》中,作者著力塑造的男性形象共有五人。對每個人都用了至少一章的篇幅來進行單獨的描寫,他們雖都未與王琦瑤相伴一生,但每個人都對王琦瑤的人生產生了難以抹去的影響,從而成就了她傳奇的經歷和悲劇的命運。
程先生是王琦瑤人生中無著無落的一個倚靠,是給王琦瑤“保底”的感情生活的最后防線。他對王琦瑤的追求達到了一種癡迷的程度,王琦瑤的出現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他放棄了自己攝影的愛好,孤注一擲地幫助王琦瑤參與上海小姐的競選。程先生與王琦瑤再次相遇后繼續承擔起了王琦瑤保護人的角色。他們在一起的“主題”從早前的“拍照”變成了“吃”。這意味著二者關系的一次質變。王琦瑤放下了以往驕傲的姿態不得不對程先生妥協。但當王琦瑤觸手可及的時候,程先生卻選擇了離開。
早期的王琦瑤是程先生苦苦找尋的“美的化身”,他對王琦瑤的感情與其說是一種愛,更不如說是一種欣賞:對王琦瑤的保護也僅是一種愛美之人的天性。當他與王琦瑤重逢后對她的悉心照顧更與愛無關,這時早已經喪失了年輕時的幻想與激情,已經由欣賞轉變成了一種“義”,也可以說是一種道德要求的慣性使然,一項對未完成事業的延續。因此,程先生對王琦瑤的感情是一種在審美和道德雙重準則下的理想主義的堅守,是他自我價值實現的滿足。
“李主任是權力的象征,是不由分說,說一不二的意志,惟有服從和聽命,”他在上海小姐競選中認識了“三小姐”王琦瑤,并通過非常強勢的手段將她據為己有,從而徹底地改變了王琦瑤的命運,留給王琦瑤的金條成了王琦瑤在艱難歲月里的生活保障。但同樣也是因為金條,使王琦瑤失去了她的生命。
李主任一直以一種領導的姿態同王琦瑤交往,他的一切想法和行動都是不容置疑的。而王琦瑤卻樂意這種安排,她對李主任的接受也是名利場中女性的一種無意識的反應。李主任只有在面對梅蘭芳的唱片和王琦瑤時才會將自己脆弱的一面展現出來。他對王琦瑤的愛是一種憐愛,是高處不勝寒的心靈找到精神慰藉的解脫。在后來愛麗絲公寓王琦瑤的“等”里他們似乎產生了些“夫妻間的恩愛”。但其實這也與愛情無關,而是兩顆脆弱的心靈相互理解而產生的彼此之間的憐惜之意,是一種自欺欺人的情感的自我救贖與自我安慰。李主任的死已經預示了王琦瑤的命運將以悲劇收場。
王琦瑤的坎坷經歷與康明遜童年幼小心靈的痛楚相彌合,他似乎從王琦瑤處找到了治愈因為母愛缺失而造成心靈創傷的良藥。他們每天沉浸在具有濃厚生活氣息的下午茶中,王琦瑤的體貼令他找到了心靈的歸宿。但當王琦瑤懷孕時,他懦弱的一面還是不顧情面地表現了出來,讓一個女人獨自承受,現實的阻撓成為了他逃避責任的借口。
而薩沙很不幸地成為了那個為康明遜“買單”的人。王琦瑤主動地投懷送抱滿足了他的虛榮心,從而遮蔽了潛在的危險,從而將責任推到了薩沙的身上。他表面看似驕傲,但其實是為了掩藏內心的軟弱與空虛。當他面對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時,逃避也就成為了惟一的出路。王琦瑤留住孩子其實與真愛無關,而是對自己流逝歲月和空虛人生的補償。似乎一切都是虛無,只有肚子里的孩子才是實實在在的。
,“所謂老克臘指的是某一類風流人物,尤以五十和六十年代盛行。在那全新的社會風貌中,他們保持著上海的時尚,以固守為激進?!彼麑ν蹒幍拿詰僖仓皇菍λ毺亟洑v的向往與崇敬:是一種懷舊的情結;是一種被盲目心態所迷惑的非真實化情感。當他冷靜思考過后,終于明白,王琦瑤對他的意義僅僅是對四十年前的親密接觸的懷戀:是他特定時代的時尚偶像。而這是不能與現實生活相連的。
通過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長恨歌》中所塑造的主要男性人物形象都是具有一定心理缺陷的病態個體。他們當中的多數并沒有參與到傳統男性所從事的具有高度社會責任感的事業中去,而是充分享受著平淡生活的悠閑。這種對傳統男性生存空間的顛覆,明顯地體現出了男主人公“陰性”的一面,對傳統的男性社會地位和行動準則進行了消解。這種“陰性性格”使他們在與王琦瑤的糾葛中不能自拔,明知道不會有任何結果卻仍然以進為退,在黎明之前做最后的掙扎,即使最后全身而退也留下了難以抹掉的陰影。
小說中的感情糾葛并非真正的愛情,而是對自我內心缺陷和傷痕的彌補,是一種對自我的愛撫。王琦瑤在他們心中其實只是一定情感符號的象征品,而這種“符號”也正是他們所缺失和極力爭取的。但是他們很少能在這份感情中把握主動權,即使是最后的離開也并非本意,而是外界的壓力或是故事已經結束不得不曲終人散的無奈之選。他們與王琦瑤的關系在很大程度上表現出的是一種妥協,是一種為了滿足自我內心需求和撫平心靈創傷的妥協,這也就注定了他們的感情的悲劇命運。小說中并沒有出現男性掌握主導權的傳統的感情體系,他們都沒有強烈的征服欲望,反而表現出的是內心的孤寂與懦弱。
陳順馨在她的論文中對女性視點的敘事作品的特征進行了概括:一、“重視內在感情、心理的描述?!倍?、“女性形象放在主體和看的位置,她是選擇自己生活道路的主動者。”三、“肯定女性意識和欲望的存在?!?/p>
在《長恨歌》中,作者采取了一種女性視域來進行敘述。小說保持了一種溫婉的語調,即使是緊張的情節也被敘述者處理得從容不迫,作品中的每一個角落都回旋著獨特的女性經驗,同時與波瀾壯闊的主流歷史進行了疏離。作者將上海塑造成一個十分嫵媚的城市,這座城市通過這些獨特的女性視點浮現于讀者面前。在對敘述視角的選擇上,作者把主人公放到了“看”的位置之上,也就是說我們看到的王琦瑤是“自己的”王琦瑤,而并非其他男性形象眼中的王琦瑤。作品中穿插著敘述者大量的議論與評價,但保持了一種“零度情感”的客觀態度,僅是就事論事,沒有明顯的價值評判。但由于對主人公形象刻畫的充實與豐富,她的坎坷命運和悲劇人生難免會引起讀者的同情。因此,作品中展現出了一種潛在的“女性主義”關懷,
王安憶對兩性關系的處理沒有像張潔那樣放在一個強烈對抗的矛盾體中,而是在故事的自然發展中展現出不可調和的因素:她也沒有明顯的女性主義創作傾向,而是在不慍不火中娓娓道來。也許這種“潛在的女性意識”并非作者本意,而是一種潛意識的呈現。但是在《長恨歌》中通過對男性人物形象塑造的分析與敘述特征的表現,我們確實看到了某些獨特的女性主義因子。
本欄責任編輯:孔 燕